冬天的北京真不叫北京。

  那叫一个冷。

  这次是去公干,查古籍资料,记住了一个叫文津街七号的地方,国家图书馆的老馆所在。不晓得原先是什么用处,反正院里有华表,门外两尊石狮——寻常人家不会拿它镇宅。楼宇古色古香,院内少有人行。屋顶竟然有乌鸦“啊啊啊”的叫声——这种鸟的这种叫法。鲁迅先生写荒坟前一只乌鸦原先铁铸似的停在树枝上,忽然“呀”一声大叫,箭一般笔直地射远了。可是这里的乌鸦却叫声颇温柔,并不觉不祥。

  这么旧的书,存在这么旧的地方,光阴好似也是几百年前的光阴,寂寞安详,任凭别处流年改换,莺莺燕燕。

  出门东复东,又向南行,路过一片水,远处又有白塔和红色的宫墙。两旁槐树蛋圆的叶子尽皆落尽,只余僵枝如焰,灼烧着天空。天上一轮冰月,似乎敲起来有铜磬声,看颜色就觉得冷。

  是真的冷。像有火在烧,脸上火烧火燎。棉服像是纸做的,腿和脚快没有了知觉。

  大约七八年前,来看冬风萧瑟的颐和园,一汪冻水,满塘芦苇。风从身后吹来,乱发飞扬。可是奇怪,竟是不觉冷。因为那时还年轻。

  不知道老北京的人怎么过冬。教书的,卖报的,叫卖“半空儿”的,摆小摊卖纸烟的,拉洋车的,冬天穿着厚墩墩的棉袄棉袍,老年人拢着袖子蹲墙根。大家伙儿早晨吃豆浆油条,中午吃烙饼卷大葱,有钱的吃锅子,铜锅涮羊肉,虾米皮豆腐熬白菜。

  现在的北京没那股味儿了。人多。车也多。楼也高。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人声喧阗,也没有谁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因为知道天上没有人。

  现代人的现代科技杀死了古老的想象和天真。

  天明去故宫。脚下踩的砖坑坑洼洼。皇宫里讲究“金砖铺地”,其实不是金砖,是质地极细又坚硬如铁的青砖,原来也抗不过风雨和时间。什么人在这些砖地上走过?皇上么?王公大臣么?后妃格格么?宫女太监么?如今公卿已变尘土,美人早成枯骨,宫娥宫监抛家别母的辛酸泪眼也早湮灭进浩浩烟云里面。

  那金丝楠木的皇座,据说五六百块钱一克。那蓝色的景泰蓝香炉,说是几百年都没有生个锈,褪过色。那皇后铺在炕上的锦缎,红红白白的龙凤和祥云朵朵,金线银线织就,巧手绣女不晓得要劳碌多少个日日夜夜。绣女入宫做活,从少到老,不许出宫,只为巧手误平生。皇后睡在这样龙凤呈祥大红喜字的床帐里面,她可欢喜?她亦是一入宫门深似海,此生再也不能出宫来,而自家男人,此刻不定睡在哪个妃嫔的温柔乡。

  御花园里有一棵死树,长满疙里疙瘩的树瘤,好多人照相,导游目不斜视走过,一边说:快走,快走。过后他说皇宫里怨妇多,一腔怨恨无处诉,就对这棵树说,这棵树就长满了毒瘤似的东西了。

  真是残酷啊。真是残酷。

  金壁辉煌的皇宫院,棵棵柳树映在碧蓝的天上,枝子被日光晒得成一条条金线,抬头仰望,如飞瀑流泻。满城冬色宫墙柳。

  真冷。可真是冷。

  满城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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