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上诗人的孤独,是从阮籍开始的。阮籍是魏国诗人。我们读阮籍诗歌的时候,感觉到最大的东西是一种心理的阴暗,这种阴暗是对生命处境的一种认识。他不能去体会生命有什么价值,也不能去认识生命有什么机会,因为他没有解脱,因为生命所面对的一切问题都是无法解脱的。

  所以阮籍的诗歌里表达出两个最基本的特点,一个是孤独,一个是晦暗。生命在他那里是没有希望的。表达“生命的没有希望”有意义吗?真的很有意义。人所谓“抵进黑暗”,就是走到生命的黑暗当中去。

  评论家说,其实鲁迅的文学也很阴暗,这种阴暗就是来自于虚无——没有办法给社会一种机会,给它以一种阐释,给它以一种解脱的可能。人们把鲁迅分成两面,一面是他在现实的关系和现实的处境中会有选择,比如他选择“左翼”,但是这并不表明这种选择能够解决社会的晦暗——绝对的孤独和生命的无望,这是鲁迅的另一面。对鲁迅来说,生命的虚无和生命的晦暗,不能用他在政治上做出某种选择去替代。

  阮籍是竹林七贤之一,自幼丧父,由母亲养大成人。阮籍天资聪颖,八岁的时候就能写出优秀的文章。阮籍喜爱儒家典籍,也以古代贤者为榜样。阮籍是个文武全才的人,少年时候学习击剑,剑术居于全城前列。

  阮籍是中国文学和中国诗歌里第一个如此固执地去看待生命的阴暗的人,这跟他具体的处境有关,但也不只是处境的问题,而是有对生命的理解,对生命的一种虚无主义的悲观的理解。也可以说,中国文学里固有的一种虚无主义的东西,在阮籍诗歌里得到了一个强烈的表达。

  我们读一点诗大概就可以看得出来。阮籍留下来的诗就是五言的《咏怀诗》,这些诗不是一个时间写的作品,可能是他写了很多这样的诗,有人把它们编在一起,叫做“咏怀”。

  阮籍咏怀诗其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这首诗讲他的孤独感。“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半夜里睡不着,起来弹琴吧。“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月光透过薄薄的帷幕,晚上的风吹着我的衣襟。这时候听到外面的鸟叫,“孤鸿”、“翔鸟”都是不安的。孤鸿在野外嚎叫,是不吉利的,因为它是失群的大雁。“翔鸟鸣北林”,也是一个不吉利的景象,因为“翔鸟”不能安静下来。“徘徊将何见”,在这个世界上我能够看到什么呢?“忧思独伤心”,我无法排除自己的孤独和伤感。1.jpg

  这首诗恰是他的一个自画像,所突出的就是一种孤独。而这种孤独,如果把它跟其他的诗联系起来,可以看到,这种孤独不是偶然的,不是有具体原因的。我们也有日常的孤独感,比如今天老婆没回家。如果老婆回家了,你反而感到更孤独了,那就不正常了,那就有孤独症了。当然,如果老婆回家后一点都没有惹你,你还孤独郁闷,那就不是一般的孤独了,而是病态。

  文学史家告诉我们,阮籍诗歌里的孤独是中国诗歌史上原来没有过的,他不能从正常人中寻求孤独的原因,这个孤独是没有办法解脱的,或者说这个孤独就是人本质性的孤独。

  生命是一个绝对的个体,作为个体你可以从别人那里得到一种温暖,一种安慰,。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阮籍对孤独的表达是反复的和非正常化的。

  再看阮籍咏怀诗其四十六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

  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

  日暮思亲友,晤言用自写。

  跟《其一》里写的孤独比较起来,阮籍在《其四十六》里所写的孤独,意思表达就更清楚一点。

  “独坐空堂上,谁可与欢者!”,一个人坐在空空的厅堂上,谁是可以跟自己相以为欢的人呢?没有。这个“没有”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它是一个偶然性的或者日常性的孤独,或者我们刚才说的经常性的孤独,但是再往下看,就会发现不对了。

  “出门临永路,不见行车马”,出门来到大马路上,也看不到路上有车马经过,这就有点反常了。如果说大马路上没有车马,还可以认为是偶然的,那么他再往下说你就会知道,所有的都不是偶然的,而是绝对的。所谓“绝对的”就是人的本质性的孤独。

  “登高望九州”,走到高高的山上看九洲,其实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看到九州,因为九州就是全世界,因此这个所谓“登高望九州”是一个象征性表达。他从日常性的环境逐渐走向了象征性的表达,也就是告诉我们,前面的表达都不是日常性的表达。

  “悠悠分旷野”,只看到一片旷野,这个世界是没有人的。因为人在根本上是孤独的,所以这个世界是没有人的。有时很热闹的时候你会觉得特别孤独,就是因为人在根本上是孤独的。很多人在一起喝酒,喝得特别吵闹,你也满脸笑容,一会儿碰杯,一会儿敬酒,但是这个时候你如果仍然感到特别孤独,这就不是正常人的孤独了。

  “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通过鸟兽的孤独来衬托自己的孤独,这是那个时代很常用的或者说阮籍喜欢用的一种修辞。“孤鸟”,鸟是孤独的,“离兽”,脱群的兽,兽也是孤独的。这世界上的生命都是孤独的。

  下面两句就越发奇怪:“日暮思沁右,晤言用自写”。这个“写”就是三点水“泻”的本质,就是水泻的泻,它的本质就是这个“写”,是不加三点水的。

  黄昏的时候思念亲友,思念亲友干什么呢?跟他一起聊天。如果从浅的意义上来说,抒发自己可以理解为一种解脱。但是从全诗来看的话,这个解脱又很可疑,因为本来一路写过来,不是没有人跟他在一起,而是有人在一起也没有用,这个孤独本身是一个不可克服的孤独。

  不可克服的孤独怎么还可以用思念亲友来缓解呢?这个“写”其实就是一种发泄的意思,它并不能给孤独本身带来什么缓解,只是用这种发泄去代替孤独。也就是说,这个孤独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人活在世界上,你想要跟人发生真正的沟通是不存在的,但是你可以找人说废话。

  当你说废话的时候,孤独似乎可以得到一种缓解。简单地说,如果总是认为生命无聊,是没有办法解决的,那么你做一点无聊的事情也罢了。这种写法会把人的这种孤独非常绝对化。

  在阮籍的诗歌里面,我们会看到,他从各个方向上去写生命的孤独、短暂、渺小、无意义,他把一切解脱都消除掉了。其实阮籍的《咏怀诗》真正告诉我们的就是:生命是一个没有办法解脱的痛苦的过程,并且是一个没有办法放弃的过程。

  阮籍是魏晋之际著名的玄学家,早年有济世之志,后遭典午之变而隐身不与世事。阮籍早期以儒学思想为主,崇尚礼乐刑政一体之治,后来有感于名教的堕落,遂转入庄学思想轨道。崇尚自然和追求个体的精神自由。

  但由于儒家思想仍然发生作用,再加上他对现实的失望,因而在他那里形成了一个焦虑苦闷的精神世界,构成了一个双重结构的人格。文学史家采用动态方法,并与有关士人相比较,对阮籍的思想、人格及生活情趣加以深入探讨,从一个侧面研究了当时士人的思想风貌以及时代精神的基本特征。

  阮籍是魏晋时期颇为风流的一个人物,他有才华,胸怀大志,但是为人谨慎,懂得随机应变,至尊至孝的同时又个性不羁,行事率性,不被礼法之类所束缚。总结来说,阮籍是个真性情的人。

  阮籍与其他六人一起被世人尊称为“竹林七贤”,从中就可见阮籍自身才情颇高,更不用说他的那些相当优秀的被世人传颂的诗文。阮籍的父亲是著名的文学家、世人阮瑀,也因此,阮籍受家学的影响,在文学方面的成就颇大,更是“正始之音”的代表人物,他所著的《咏怀》不仅促进了五言诗歌的发展,还成为那个时期诗歌的代表作。

  阮籍虽然心有远大抱负,但是为人谨慎,懂得审时度势。在魏晋那个时期,曹魏与司马两大家族矛盾冲突不断,作为当时非常出名的贤士的阮籍也因此会受到两方人马的招揽,处于两大家族之间,阮籍说话行事更为谨慎,毕竟处在那样的乱世之中,只有会隐藏自己的人才能顺利活下去。

  总的来说,阮籍此人相当懂得为人生存之道,为人处世虽有怪异之处,但也可以说成是真性情的表现。

  阮籍个性孤僻,不轻易说话。在他十六岁的时候,曾拜见过刺史,可是一天没说过一句话。当时的政治环境非常险恶,阮籍一直避免卷入到争斗中去。

  有太尉听说过阮籍的才干,想要征他为自己的椽属。阮籍知道后,连忙写了一封信向太尉表示自己才疏学浅,难堪大任。可是那太尉认为阮籍亲自送信就是答应了他的请求,将信中的推辞看作是阮籍的客套话。当太尉去迎接阮籍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躲开了。太尉迁怒旁人,阮籍在亲属的劝说下,不好再强硬推脱,勉强上任,这是阮籍第一次当官。不久后,阮籍以生病的理由辞官。

  当时的司马家权倾朝野,实际地位更在皇室之上。阮籍内心倾向皇族,但感到世事已经不可改变。阮籍采取明哲保身的态度,对任何时事都不做评论,放逐自己在山水之间。

  玄学在魏晋时期非常流行,甚至能够影响士大夫的生活态度。阮籍也非常重视玄学,写了许多玄学理论。与此同时,玄学的影响在阮籍的身上表现地淋漓尽致。阮籍孤独狂妄,饮酒放纵,横决礼俗。又由于阮籍的影响力,虚无放诞的生活作风在那个时代引领着一定的社会风气。

  后来发生魏晋禅代的政治动乱,由于对现实的失望和深感生命无常,因此阮籍采取了蔑弃礼法名教的愤激态度,转到以隐世为旨趣的道家思想轨道上来。

  在阮籍的自述诗《咏怀诗》中“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可以看到这一点。另一方面也受了当时盛行的玄学的影响,阮籍自己也是魏晋玄学中的重要人物,他曾写过两篇著名的论文《通老论》、《达庄论》。不过阮籍并非纯宗道家,他对儒学也并不一概排斥,如他在《乐论》一文中就充分肯定孔子制礼作乐对于“移风易俗”的重要性,认为“礼定其象,乐平其心,礼治其外,乐化其内,礼乐正而天下平”。在很多方面阮籍甚至尊崇儒家的一些学说,比如儒家的伦理孝道。

  阮籍在社会政治观上主张“自然”排斥名教,想建立道家所说的“无为”、“无君”的社会。在哲学观上,阮籍赞同老庄的“达”的观点,认为“达’‘的根本途径或基本方法即为“齐物”。

  正史时期的阮籍强调天与人的统一,竹林时期的阮籍则以自然排斥名教。阮籍思想的变化,不仅表现为对天人之“关系”的理解不同,而且也表现为对其本身“意蕴”的规定不同。

  阮籍的《咏怀诗》通过不同的写作技巧如比兴、象征、寄托、借古讽今、借景抒情,和形象塑造等,形成了一种“悲愤哀怨,隐晦曲折”的诗风。 比兴和形象塑造是《咏怀诗》最重要的艺术手法。

  《咏怀诗》的思想内容非常复杂而广泛,但突出的是对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感伤和对现实的无法忘怀,以及由此所产生的一种忧愁焦虑的情绪。故史称阮籍为旷世绝伦的“孤独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