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毛是我少年时的伙伴。我俩同岁,是邻居,上学同年级,不在一个班。

  四毛是家里的老小,上面有仨姐。她妈说,她是早产儿,生下来才四斤重,脸皱皱巴巴长满茸毛,一家人就四毛四毛的喊开了。

  小时候的四毛是个病歪子。三天两头,爸妈抱着她去医院挂水,经常发热咳嗽。天天不好好吃饭,瘦得像个猴子样。

  一九七五年,我们上初中。四毛依然瘦弱,走路弓着腰,戴着近视眼镜,脸色白净,头发稀疏泛黄。同学起外号,叫她黄毛,她也不生气,乜斜着眼睛看人,懒得多说一句话。

  晚上四毛到我家作业。写完后,我俩要再抄写一段小文,三百字格子纸写满后,让我爸检查,写得好看的字,我爸就用红笔在字上画个圆圈,给予口头表扬,四毛常常被表扬。

  余下的时间,我俩和我爸三个人打扑克“争上游”,大牌压小牌,大小鬼加二王,又有轰又有炸,还能带牌走,谁手里没有牌了,谁先赢。有时我俩常常为能带几张牌吵的不可开交,最后我总是让着她,她吵架嗓门小,没有力气。

  周末的我们,大多是在我爸的办公室里度过。那个时候,爸单位的家属院新房没盖好,四毛全家也住在单位里。四毛爸的办公室被她姐占用,她就和我在一起。写作业,抄报纸,再蹦哒一会,一上午很快就玩完了。

  周末的晚上,我们常坐在她上高中的姐姐小屋里,听她姐讲故事。讲手抄本小说是她姐的保留节目。“第二次握手”,“一双绣花鞋”,“一张发黄的旧报纸”,“绿色尸体”,都是那个时候听到的,看到的。但不能外传,只能偷偷摸摸地看。老师和家长是不允许我们看手抄本的,怕学坏了。

  “夜越来越黑了,窗外哗啦啦地下着大雨,雨水拍打着树木枝叶,拍打着房顶上的瓦片,再顺着窗玻璃往下淌。风呜呜地吼叫着,想要撞开玻璃窗下的插销,闯进屋里。黑漆漆的走廊里静悄悄的,突然,'咚,咚,咚',沉闷的脚步一声一声从走廊的尽头传来。”

  ……“啊”!正在讲故事的姐姐一声尖叫,并随手摁灭桌上的台灯,吓得我们几个用手捂脸,发出鬼哭狼嚎的声响。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要从胸腔跳出来,和四毛一起往桌子底下挤。为了听手抄本小说,我们不知道被她姐捉弄了多少回。

  那个时候上学,每个学期都要学工学农。我们学校有校办工厂,主要是做肝素粉。按顺序每个年级安排在一起,就是去装装袋子,也不累。当然,重要的工序是不会让低年级学生做的。

  最累的是学农,收麦季下乡,军式化管理,先拉练几公里,然后再去麦地里帮忙捆刚刚割下的麦子,或者装卸麦捆子和捡拾麦穗。大家都很兴奋,脸晒得淌油,也不喊累。晚上到家,倒床上就睡。那一次学农同学们都说四毛累哭了,其实是绊倒眼镜摔裂了,回家怕挨训。

  按学校要求,拉练时,每个同学都要背背包。我爸是退役军人,有军用毛毯和带子,平时藏在箱子里不舍得盖,正好拿来打背包,三横两竖,板正又好看。四毛从家里拿来个小垫被,让我爸帮忙打背包,凑合着用。看着我身上的军绿色背包,她一脸的羡慕。

  时间飞快,一晃我和四毛都上高中了。那是一九七七年,我在理科班,四毛在文科班。学校里开始上晚自习,有时候星期天也开始补课。我们俩见面的时间就少了。直到一九七九年,那个多雨的夏天,我回安徽高考,四毛在河南高考,虽有牵挂,仍没能见面。

  后来四毛家搬到家属院的大房子,我再也没有见过她。高考后我在皖北小城上了卫校,四毛复读失利,一九八二年通过了银行招干考试,到储蓄所上班了。刚开始我们还通信,后来时间和距离彻底把我们分开了。工作糊口,长大恋爱,结婚生子。永远地忙忙碌碌,把童年、少年的往事都压在了心底。

  当我从我爸那里听到四毛出事的消息时,是我休假回河南。我怔怔地呆坐着,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觉得胸闷,深深地吸一口气,来缓解这即将窒息的感觉。

  四毛长成大姑娘的时候,她仍然是那样单薄,戴个眼镜,不算漂亮,但也是清清秀秀。在银行上班,工作踏实,赢得了同事的赞许。姑娘大了,总有人张罗着给介绍对象。四毛也顺从的跟介绍人一起和男生见面,可接二连三的受挫。听人说,他们都嫌四毛性格内向,不太容易沟通。

  就这样一拖下来,又是几年。四毛已经是八年工龄的老银行人了。也就是这一年,二十七岁的四毛遇到了她的意中人。小郑从技校毕业,在工厂上班。他家在农村,姊妹多,条件不太好,但小郑聪明能干人活络,厂里师傅都夸他。经人介绍俩人见面后,四毛动心了,互相了解,渐入佳境。内向的四毛脸上绽开了笑容,上班也精神抖擞。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炒股的浪潮席卷大江南北。电影潘虹的股疯,真的是把炒股人演绎得淋漓尽致。据说那是个憨子都能赚钱的地方,想致富的人们,开始涉足到汹涌澎湃的股市。

  此时的四毛和小郑也开始谈婚论嫁。当时工资低,每个月也就百十来块钱。小郑家里指望不上,靠俩人的存款七算八算,捉襟见肘。好在四毛的爸妈给了千把块钱。有单身宿舍作婚房,他们准备结婚成家。

  就在他们要买结婚用品的时候,精明的小郑告诉四毛,他把存款投入股市了。四毛当时就恼了,那拿啥办婚礼?小郑连哄带骗,给四毛讲了钱生钱的道理。后来的四毛,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对小郑的话深信不疑。

  小郑劝四毛把上班收的款借出来炒股,赢了钱马上还回去。四毛拒绝了小郑的提议,她知道轻重,她害怕,这是公家的钱啊,咋能随便挪用。当看到小郑炒股真的赚到钱了,四毛又开始动摇了。在小郑的喋喋不休里,在小郑的信誓旦旦里,四毛从少量挪用到大量使用,她已经无法控制局面了。

  四毛天天催着小郑还钱,可小郑嘴巴答应,就是取不出钱来。四毛挖东墙补西墙,直到墙四面透风,用稻草也堵不住了。银行查账,四毛的事情败露,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接近二十万元,那是一九九三年啊,庞大的数额。四毛进去了,小郑失踪了。炒股的钱血本无归。四毛被判了二十年。

  我一声长叹,情绪难以平复。小时候的四毛一股脑儿的涌上我的心头。那是柔弱的四毛,那是胆小的四毛,那是善良的四毛。我突然心疼她,心疼地想哭……

  四毛服刑出来的时候五十岁了。前几年在医院工作的同学值班时见到了她,喊她,她点下头,没吭声就走了。原本就内向的她,出来后更加的罕言寡语。听说她人瘦得厉害,好像胃病做了大手术。

  这两年我再也没听到四毛的消息,我打听了,有同学说她去了新疆亲戚家,还有同学说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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