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乡的知青点,是在黑龙江省双城县五家公社畜牧场。有酒坊,能酿造出60度的苞米粮食酒、60度高粱酒、42度的甜菜酒。

  知青们的工种,也是经常变换的。原来,我的工种是基建,看青(看护成熟的庄稼地或果园)。后来,去了牛圈,饲养奶牛。这次,让我去酒坊跟农民酒师徐师傅烧酒了。

  酒坊,坐落在场部南边的一栋坐北朝南,连脊的四间土坯草房。每天,能出酒60多斤60度的纯粮食酒。

  酒师徐师傅,四十来岁,中等体态,光头发型,有胡茬子的笑脸盘,外展耳,长眉,直鼻梁,浮肿的眼皮下,一双稍显直视的眼神,有点发紫的厚嘴唇。手指间夹着点燃的手卷烟,还冒着呛人的旱烟味。他给我的第一的感觉就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在我眼前的徐师傅,是一个会烧酒的能人啊。

  据他说,解放后,他家是富农成分。他父亲担心他日后,没本事养家糊口。他小学毕业后,让他在屯子里的烧酒小烧锅,当学徒,跟着烧酒师傅学会的烧酒手艺。畜牧场多种经营搞创收,招大工匠。公社领导知道他会烧酒,就把他从生产队调来了。

  我带着好奇心和求知欲望,回宿舍收拾行李卷就去酒坊干活了。我还真想知道:粮食酒是怎么从这座土坯房里烧出来的?

  每天,我在徐师傅的指导下,先备好烧酒的原料。用粉碎机粉碎苞米、苞米瓠子、高粱米,然后,就是烧酒的整过程了:拿着木锨(木制的锹)跳入地下发酵的酒窖里,把发酵好的酒料挖出窖。等着徐师傅处理了,我跳进地下灶坑、点火、添煤、烧火。

  出酒后,用木锨折腾出锅里酒糟,把徐师傅调配好酒度数的烧酒桶,挑到仓库。由保管员先过秤,验斤两。再拿圆柱形的玻璃酒精测试计,投放入酒桶里,一丝不苟地查验酒度数。达标60度,保质保量,才能倒入酒缸封存。

  酒坊的东屋,是制作酒曲发酵的屋子。有小火炉、火墙,还有一铺小火炕。白天,女知青曲桂英,在徐师傅指导下,负责烧火墙、看室温、调酒母、酒曲发酵。

  酒坊中间的两个屋,是烧酒的操作间,是我干活的场所之一。北开门,室内,低矮的棚顶,被煤烟和酿酒时散发的烟气,熏得早已看不见檩条的本色了。室内,东墙的地面下并排四个深深的酒料发酵酒窖。

  酒窖,散发出的粮食酒曲那独特的芳香扑鼻而来,让人在无意间陶醉之中。西墙,一口大烧锅,悬挂着一个呈大斗笠状铁片锅盖。在锅盖的中央,有一个直径30厘米铁皮管。管子通过一个大锡锅,锅里有凉水,锡锅底沿,有一个通过的蒸馏水,冷却后,酒流出的出口。大锅下,一个挖的很深的大坑,供人添煤操作烧酒的火炉。

  酒坊西屋,是粉碎车间。也是我烧酒干活的地方之一。用电动粉碎机粉碎制酒原料(苞米,高粱,苞米瓠子)。屋内,四周墙面上,都挂满悬浮着大量粮食粉尘,空闲时,我用扫帚全面打扫一下室内卫生。

  每天,曲桂英身着医用白大褂,在酒曲室,看看酒曲发酵情况。如果酒曲没有达到一定的温度会发酵不好,她就生火、点炉子,通过提高室内温度,及时调整酒曲发酵的温度。

  曲桂英,人长的很漂亮,高挑纤瘦的身材,略略有点泛黄色卷曲的长发。在那个很少有人染发的年代,少女,如果有这样一袭秀发,是很少见的。她,白净标准的瓜子脸上最为耀眼的是她那双罕见略黄色的眼瞳,像似有欧洲人的血统,再配上她那长睫毛。知青们,只要无意间与她对视,仿佛就会感觉到,她的眼睛会说话,让你不跟她打一声招呼都有点不好意思的感觉。

  每天早晨,酒师徐师傅都会进出曲子屋几趟。他先用鼻子闻一闻,曲桂英递上装有酒曲烧杯或盆。他睁开那长期饮酒导致浮肿的双眼皮,接过酒曲盆,再观察发酵的酒曲,随时,掌控着酒曲发酵的情况。

  我在粉碎机屋,就是把需要下酒窖里的原料,比如苞米、苞米瓠子,先后投入粉碎机漏斗里加工粉碎。1663288131888907.jpg

  开机时,我戴上一顶带披肩款似蓝劳动布的防尘帽子,再用毛巾紧紧围住脖领,防止粉尘进到脖子里;面部,戴上口罩,手脚用麻绳把袖口、裤脚系紧。然后,来到刀闸开关跟前,推上开关,启动粉碎机。

  由于,屋内空间狭小,粉碎机发出的噪音也很大。我弯腰用木掀撮苞米倒人粉碎机的投料口,一阵黄色粉尘洒落一地。加工结束,我拉下电闸,断电。把料装入麻袋移到墙边备用。然后,把粉碎机的筛子换成孔大一点的,在一切安全的情况下,再次,推上电闸,开始加工粉碎苞米瓠子,干燥的粉尘,弥漫一屋子。

  待加工结束时,我本来就不大的双眼,已被飘落的粉尘,眯成一条缝了,就像一个刚从石灰窑里出来的人一样,浑身上下全是粉尘。我跑到屋外,抽下脖子上的毛巾,用力地拍打着全身每一处,直到自己觉得干净为止。

  我在酒坊干了一段时间,初步了解东北农村小烧锅烧酒的流程了。

  第一步,出窖。每天,干活前,我先把穿在脚上的鞋子脱下来,再穿上一双高腰解放鞋。鞋面,系上一块帆布制作的能覆盖全鞋的护罩。鞋在酒窖里酸性太大,时间一长,鞋就会被酸拿坏、变形不能穿了。徐师傅隔段时间就拎着不能穿的鞋去场部,换回劳保用的解放鞋。

  我跳进酒窖里,一锹一锹地挖出酒料扬到地面上。出窖是一个累活。就是把一整窖的酒料,从酒窖里挖出来烧酒。出完一窖料后,出一身酸汗。这汗里也包含酒窖里酒料发酵而散发出的曲香味,酸味。

  衬衣都有一股子酸味。夏天,下窖就只能光膀子干活了。那情景太像电影《红高粱》里所反映酒坊干活人的情节了。西北汉子烧酒时,赤膊的上阵,短短的头发,结实的臂膀,自如的动作,粗犷的言谈,带酒气的脾气。所有的特征,我感觉与远在东北的爷们儿烧酒时是一个德行。

  第二步,装锅。就是把酒料,一锹一锹撒入沸腾的锅帘子里。这是,徐师傅的绝活了。他先手拄着木锨,蹲在地上,用手捏起一把已调制好的酒料,松开手指,抬到鼻子下反复的闻几次。稍用力握酒料挤能出汁,显示酒料干湿度正好。如果,握着的酒料还没用力握就从指缝间流出汁,说明酒料发酵水大了就可以再添加点配好的原料。

  他起身,走几步来到大烧锅边,观察屉布上冒出的热气出神。他瞅准时机,握着木锨贴着酒料边,撮起一锨酒料。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位进入战场的战士一样,神情严肃,那平时眯缝着的双眼,此刻,也显的明亮有神了。

  只见他,弯腰,左手在前,右手在后握着木锨,把酒料均匀地、薄薄地、准确地抖入锅里屉布冒气的地方。然后,锨把杵地,继续盯着锅里冒气的地方,再撮起一木锨的酒料,瞅准时机,均匀抖入冒气之处。

  随着投料的增加,酒料冒气的间隔时间也拉长了,他把木锨靠在烧锅沿上,伸手从衣兜里掏出早已卷好的早烟,用火柴点燃,猛抽一大口,仰头吐出那混浊的烟气。低头聚精会神地看着酒锅里的酒料反应,待他看到锅里的酒料,在高温的作用下,四处冒出白色的气体时,他立即甩掉旱烟,握着木锨转身撮料,继续准确地抖到冒出气体的地方,这就是酒师装锅的技巧。

  第三步,烧酒,出酒。徐师傅把酒料全部装锅里。将大锅盖准确地、牢牢地、严实地盖好。

  他一转身,跳入地下的灶坑,拿起小煤锹,弯着腰连续向熊熊燃烧的火膛里投煤。随手,用煤锹把炉门铁片拨了过来挡着炉门。我问:“徐师傅,炉火都窜出蓝火苗了,怎么还添煤”。

  徐师傅看着我说:“别人干这活都不问。看来,你看出门道了。这叫顶火烧,火力强,火势旺,持续时间长,才能出酒多,你接着干吧”。说完,他爬出灶坑,来到大烧锅跟前,观察烧酒的情况。

  炉膛里的煤火,在鼓风机的作用下,炉门的铁皮烤红了,人站在跟前都感到火势直烤脸,烤人。烧酒,就是要靠旺火势,把锅里的酒料,高温蒸发出,通过锡锅里冷却蒸馏水的原理出酒。

  出酒了。是我们最开心时刻。酒,清澈透明,散发出粮食酒所特有的酒香味。酒从锡锅的出口,细细的小溜,慢慢地流淌进接酒的水桶里。一股烧酒的芳香味直达心肺。

  正淌溜的烧酒有70多度。一般人是享受不了的,用碗接上一口淌溜酒。喝了,立刻就有从口舌一直烧到气管,肺,胃的感觉。酒到之处,仿佛就像步枪通条直插肺管火辣辣的,噎的直打嗝、晃脑袋。

  徐师傅蹲在酒桶边,不眨眼地观察着流淌的酒溜,端着二大碗,接点60度左右的淌溜酒,送到鼻下,慢慢闻一闻,鉴别一下酒曲味的大小。斟一小口酒,仔细地品尝着,这锅烧酒的口感。

  当他感觉这锅烧酒挺好时,会因自豪而表现出满足神情,仿佛陶醉中进入仙境了。他随手把酒递给我。我来上一口酒,是挺香醇的,我转手传递给曲桂英品尝;她呡一小口酒,微笑中,用手掩着嘴,真是美美哒。

  徐师傅喝酒方式很特别。他抽空开窗户,跳进菜园子。薅几根大葱,一顺手就把葱头上带土的白须根和葱叶尖揪掉,用手掌心握着葱,来回捋几把就算是干净了。

  再进酒坊,走到曲子房的窗户台跟前,揭开昨天吃剩的大酱碗上的旧报纸,看看酱碗还有多少酱?一手端着酱碗,用手指间夹着葱,走到淌溜酒桶跟前,蹲下。

  双眼盯着酒溜,右手捏断一段葱白,沾酱,送到嘴边,咬上一口大葱沾大酱。也许是旱葱水份少,辣的他,紧闭双眼,憋住一气、整个脸型都辣得抽抽着。过一会,他才缓过气来,变形的脸又恢复原型,再慢慢睁开眼睛。一看这人表情,就知道是被葱给辣着了,只差眼泪没出来了。他还没等辣劲过去,举碗就喝上一口淌溜的酒。这时的他对幸福的要求也就是大葱沾大酱就烧酒了吧。

  此时,他陶醉在一边品着酒,一边看着淌酒溜的境界,飘飘欲仙了。

  烧酒开始淌溜,酒度是70度以上。酒淌到40度左右时,徐师傅找来酒标放入酒桶里,悬浮的酒标,显示出酒度了。上下酒度自然勾兑就是60度的原粮酒了。我们烧的酒,送到供销社里销售。是当地农民喜爱和认可的纯粮食烧酒。

  酒溜淌到40度左右,剩下的酒是酸的不能喝,酒都留着。不够40度余酒,可以倒入原料里。

  酒糟出锅,先往屋里地上扬一堆酒糟,再把酒糟卸到北窗外一些,养猪的王晓明,按时,用土篮子挑酒糟回去,掺到猪食里喂猪。剩下的酒糟就给畜牧场附近养猪的居民了。

  第四步,下窖,发酵。先把粉碎好的苞米和苞米瓠按一定的比例配好。苞米瓠子两个作用,一是在窖内发酵时,起到透气的作用。酒曲,在粮食里充分的发酵。二是烧酒时,苞米瓠子也是起到透气作用,将发酵好的酒料放在锅里加温,如果苞米粒比例多,会粘成一块,乎住了,水蒸气不透气减少,出酒量。所以,烧酒时,粮食和苞米瓠子是有比例的,不是粮食掺越多,烧出来的酒就越好喝,道理就在于此了。

  酒料,下窖前,料堆里的苞米和苞米瓠子需要搅拌均匀,才能一锹一锹地下窖。徐师傅在调制酒曲时,关门,不让别人进屋看。这就是徐师傅的神秘之处。他端出酒曲盆,倒入酒料堆,盆放一边。然后,拿着木锨,来到酒料堆边,招呼我。师徒二人,面对面用木锨,沿着料堆边一锨一锨地倒料,将酒曲和烧剩的酒倒入料堆搅拌均匀。料堆折腾几遍就下窖了,再用苇席子盖在酒窖上,酒料从这时起就在酒窖里发酵了,

  酒窖里发酵的酒料,不是一次烧完酒后,就拿去喂猪的酒糟。酒料,反复添加原料,能烧四次酒。

  出窖的第一锅烧酒,叫头锅酒。这酒,曲子味大,口感带有苦味,酒劲挺冲。人喝了,上头,还容易喝醉了。所以,这酒需要放在酒缸里困上很长时间,酒曲味,自然散发出去,达到口感好的标准时才能喝。

  二锅头酒是怎么烧出来的?新投料的酒料,烧出来的酒是头锅酒,出酒后,留出一部分酒糟,再倒入新加工的酒料,徐师傅把调制好的酒曲倒入酒料里。师徒二人,面对面握着木锨弯腰,一人一锨倒几遍酒料,然后,酒料下窖发酵。四天后,烧的还是这个窖的酒料。这酒窖再烧出的酒,就是人们常说的二锅头酒了。二锅头酒,口感柔和,酒曲子味少,喝了,不怎么上头。

  二锅头酒,在仓库专门的酒缸里存放。有人找畜牧场领导买点好酒,场长就卖这二锅头酒。知青们要回家探亲时,也能买到二锅头酒带回去给家人品尝。

  知青岁月,是一代人刻骨铭心的记忆和经历。知青们,在农村学会了许许多多的生活知识,受益匪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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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裴景逊  中共党员  ,曾经是下乡知青,退役军人,退休的人民警察。曾荣立四次三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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