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件红T恤,放了很多年了。


  偶尔穿一下,像穿了马甲的猴子,没有了大闹天空的梦,只看见自己八戒一般的肚皮。


  哎呀,再不承认自己老,就是不讲理了。体检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我咳嗽,也胃疼,多干一点活,就想睡觉。我也爱说,算了吧,差不多就行了。北京的街头也有美女,我最大的念头,就只是想问她们:孩子,冷不冷?


  是的,我还怕冷,我是个怕冷的慈祥老人。


  北京就是大冷库。


  我是冷库里等待翻身的咸鱼。逆流而上,有我少年的回忆。


  来南阳时,我是一个刚刚逃学五个月,走了好些个地方的“三毛”,父亲把我从拘留所里领出来,希望在我没有完全报废的时候,能找到一个要我的学校。


  可一个问题少年的问题是:为什么要有学校呢?


  严厉的老师,无法完成的作业,冰冷的考场,便是他心中的学校。


  你是靠胎盘长大的——这是老师告诉我的秘密,因为在讲台上扔了脏东西,老师展览了我的脏裤子,并对所有的同学说:这是个有人生没有人养的东西。


  夜里,睡在街边的席子上,我问大哥:哥,胎盘是什么?哥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意味深长的说:不知道。


  很多我们不知道的答案,都在老师那里,他们出的题总是那么难懂,所以,我害怕学校。也有人害怕我,乡下的孩子看我饿了,会给我买饭吃,因为我饿极了会把烟头扔到他们的被子里。他们大概做梦都想变成警察。


  我想,他们看到过我怎样被警察塞进偏三轮,并且很神气的踹了我几脚。我想,他们都想变成警察,而我想成为一个法官。


  如果让我当法官,我会判那些犯了罪的人——送他上学吧,我觉得,这样才算惩罚了他。


  当父亲领我到学校时,我明白了一只老鼠为什么不愿意到街上去。


  不知道会有什么等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奇怪我额头上的疤,不知道我草一般的乱发会让人产生怎样的联想,而且他们问我从哪里来时,我怎样描述那间关我的小屋?


  我忘了自己怎样做的自我介绍了,只记得大家一直在笑,笑我的方言,如外语般难懂。


  我对父亲说:我不上学。


  你不上学,你干什么?


  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知道的是如果让我上学,我还会跑的。


  父亲没有说话,他打开了一个纸盒子,一件血红的T恤映红了我的脸庞,父亲说,穿上它,重新开始吧。


  我他妈的怎么开始。


  你愿意死吗?


  该死的人多了,凭什么我要死。


  那你死不了,就得去上学,你还是想活着,就得面对你逃不掉的事。


  很多年以后,我还会奇怪,为什么面无表情的接过红T恤时,心会那样一横,决定去面对一切陌生。也许只是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去吧,你和他们一样。


  是的爸爸,我会去的,虽然我真的和他们不一样。


  我和他们不一样,爸爸。


  从踏上这个城市开始,我就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就像当年我一踏上这个人间,你便预言,我和大家不一样。现在,我更懂了,人和人是不可能一样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逃掉的,那样学校就没有人了。


  如果每个学生都成了酒仙,老师讲课给谁听?


  而冰冷的拘留所里扣押的,是一段怎样与众不同的花季?


  是的,我和大家不一样。


  是因为,大家不愿和我一样。


  那时候厂里没有给我们分房子,每当放学时,就会有人问:你怎么不去家属区?去家属区,便无法在放学的路上,看到满天星斗,也不能扯着嗓子吼一曲,我家住在黄土高坡。有一次在单杠上挂着玩,咕咚一声掉下去了,才看见躲在草丛里的父亲,贼一样的出来,表情慌张。


  原来,他一直跟踪我,我操,还真的怕我跑了。


  所以,我会对他讲学校的事。


  我说老师不爱提问我,是不是因为我难看啊。


  可是,我写诗,会忍不住念起来,听到大家笑时,仍要问:怎么啦,谁?有人便对我说:有人放屁,你不知道吗?


  我便恍然大悟,哦——那他尽兴。


  父亲也大笑起来,很尽兴。


  我说有个头很扁的家伙,总爱在女同学面前逞能,我打他一顿好不好。


  父亲问我哪个女同学。哪个?哪个?


  你打死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我说其实政治这门课比较好拿分,使劲背就行了。他说,你得弄懂,我说懂了就不想背了。他赞许的看着我,说我是个文人。我想,他怎么骂我呢,我又没有惹他。


  可有一天,还是很高兴的告诉他:我的作文,得第一。


  不是抄的,不是抄的。不记得拿了什么奖品了,只记得很多天以后,仍在如此回复他的疑问。他老是说:我相信你可以的。可是,很多个夜里,睡醒的时候,又会问:你咋会那样写,谁教你的。


  我说:毛主席。


  他喜欢毛主席。


  我喜欢班里老是踢我的女孩子。老师一在班里念我的作文,她就踢我的椅子,提醒我:别睡了,念你作文呢,我睡眼惺忪的起来,是为了让她觉得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在乎她是不是在乎,当我的作文,被老师惊喜的念着时候,我在乎她是不是知道,那是我写的。我高一的语文老师,是从初三跟我们这个班到高一的,我固执的以为,是自己的祈祷感动了上帝,才让我一直能看到她那双温暖的大眼睛。我记得她说一口方城的普通话。有一次,她告诉我,我在我们小区的楼上看见你跑步来着,红色的T恤,风一样的跑,是不是你?


  时光风一样的跑。


  穿红T恤的小个子,过了三年,还是小个子。有一次跑了第二名,像看到了世界末日。那跑第一的人,常常被我在夜里念叨。父亲说:气有啥用呢,生气还不如苦练。练能把腿练长一点吗,像他一样,没几步就跨越那一百米吗?可操场上,依然有红色的旋风,穿红T恤的小个子,是风的孩子——生气有啥用呢,还不如苦练。第一名的那个人,我忘了他的样子,却记得操场红色的我,和父亲的叫喊:快——再快——再再再快——


  再快,能飞吗?爸爸。


  我想像卡尔刘易斯那样跑,可我不能。


  现在,我知道了,卡尔刘易斯想飞,也不能。我们只要活着,就会有局限。


  那个似乎永远的第一名,梦一样的来到我生命里,打乱了我的梦的年轻人,参加了全系统的比赛,只拿了第六。这个世界上,天外有天,我外有他。而遥远的星空里,是我们看不到的天堂,那里,时光是不是像风一样跑?爸爸在那里喊:快——再快——再再再快——他就跑没影了。我摇晃着红色的T恤,希望他能看到我们的信号,能赶回来吃饭。可是,他没有。


  时光像风一样跑。漫长而美好的马拉松旅途,爸爸跑累了,下去喝水了。


  我记得,他下去的那一站,叫北京。


  顺着时光的河流逆流而上,我看到了北京。


  我老了,却仍只是失去父亲的孩子。


  刚来有一点难。


  白夜如昼的城市里,我在同仁医院边的小路上走路,去看东单公园我不懂的爱情。而三零四医院旁边的那些小饭店,会不会有个挑剔的老人,吃了很多包子不给钱,是不是他正跟别人抬杠,神气的说:我的孩子们马上过来——其实是不是我们把爸爸忘在这里了,没有给他留一分钱?是不是,我常去逛街,就可以看到他——然后,生与死都是一场梦?


  做点小生意,可以看到很多顾客,父亲那样的年纪。


  推车远去的背影里,有一种温暖。再远,是北京的车水马龙,高楼大夏。


  还能看到父亲给我的红T恤,映红了北京的天空,还能听到他说:四毛,来吧,你和他们一样。


  是的爸爸。


  你也和我们一样。


  来,我们骑一匹马,在红色的背景里,缓缓而行。风吹萧萧,马鸣嘶嘶,这个世界,用低沉的声音,问:你的勇士在哪里?


  红T恤


  飘呀飘。


  蒙住眼睛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到了什么


  我说我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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