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日就是中秋了,昨晚穿过公园小路,空气中飘来一丝沁人心脾的甜香,又到丹桂飘香的季节了。“家里的桂花开了,满院飘香”,我仿佛听到祖父的声音。

  我老家在江苏宿豫仰化镇一个小村庄,庄上人都姓朱,听祖父说我们朱家祖上兄弟几个从外地逃难来到此地生活。我不知道祖上曾经历什么难,是什么时候迁徙到此的,我只知道祖父出生于1922年。那时大清刚亡,民国成立也不过十来年,祖父小时候留过辫子,上过私塾,家里有几亩地,有个小染坊,在匪盗横行的乡下,一家人种棉纺布艰难维持生计。1938年,日寇侵华家乡沦陷,还是半大孩子的祖父牵着家里猪羊牲口跟人背井离乡外出逃亡……

  1952年,识字有文化的祖父被招到供销社工作。那时候,新中国刚成立,实行计划经济,生产生活资料买卖都凭票供应,供销社是最红火的单位。祖父先是在布柜卖布,扯布熟练到不用尺量凭眼就能八九不离十,手中还在扯布,口中就能报出价钱,折完叠好布,另一手已经在算盘上验算完毕,分毫不差。祖父打得一手好算盘,双手同时打,算珠在指尖拨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小时候我常看到、听到祖父打算盘盘点账目,可我从祖父那里学来学去只学会了“吃算盘”游戏,会说几句“三下五去二,四上五去一”口诀。祖父还负责过生产资料开票,我记得祖父有个带架子的硬板,上面用绳扣着一只油笔,中间是不同颜色的多联票据,还夹着过蓝纸,乡人拉着平板车,拿着祖父开好的票就能到库房里领化肥、农药或者柴油了。库房里化肥堆得很高,农药用草垫包着,发出刺鼻难闻的气味,油库是个浑圆的水泥堆,引得我爬上去,滑下来,蹭破了裤子和棉布鞋底。

  祖父虽然不是干部,但思想觉悟高、原则性强,绝对公私分明。在供销系统工作,经手大量资源,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多少人羡慕眼红啊,可祖父无私奉献自己,没有占公家一分钱!1980年,年满60的祖父退而未休,供销社返聘他继续工作,领导让他负责基建,盖了半条街的房子,他没有往家里带回一块砖。据说,还真有人想送两方砖给我家盖房,被祖父谢绝了。我家在供销系统工作的福利,可能就是果子渣,那时候供销社副食柜卖桃酥、京果、角蜜等茶食,卖剩下没人要的油面皮、碎渣末,用纸包着带回家作为馅料烙饼吃。1662645459855.jpeg

  五年级时,我转学到镇上与祖父一起生活,离宿舍不远就是单位食堂,祖父忙的时候,我就跑到食堂大桌上写作业,印象中的食堂大锅一直沸腾,几根大骨支棱着,豆芽上下翻滚,雾气飘着香。吃完饭,祖父带我回去,我们会一起看报纸,也会用食堂里废弃的淘米洗肉水、鱼骨刺浇花培土。祖父喜欢侍弄花草,门前的一小片空地开满了八宝花、大红月季,月挂中天,芭蕉树、小木香笼着矮墙。

  我听说祖父年轻时曾与陆家订过亲,不幸的是陆家的奶奶未过门就去世了。后来,和祖母婚后以女婿女儿身份与陆家交往走动,几十年来,陆庄人仍尊称祖父为姑爷。祖父祖母感情极好,祖母五十三岁因病去世,那时候姑姑、父亲都才结过婚,三爷还未成家,祖父继母也健在,而我才四个月……

  后来,我们孙辈兄弟六人陆续在镇上读书,祖父照料我们的生活,祖父硬是学会了洗衣做饭,还能蒸包子、包饺子给我们改善生活……带着祖父教诲,从祖父身边出发,孙辈都成人成才,祖父还有十个曾孙曾孙女,这些孩子只用喊一声老太,每人每年就能从祖父那里领到一千元压岁钱,三个已经读大学的孩子还得到了一万元的“助学奖”。

  80岁后,祖父回到乡下老家,和父亲母亲一起生活几年。每年五一或者国庆天气好的时候,祖父总会到城里孙辈的家中小住几天,这里又有重孙辈绕膝,他在小区里还能偶遇到以前的老同事,总是倍感高兴。祖父怕给我们添麻烦,过不了几天就嚷着回去。我想在祖父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可能很多快乐短暂的时光慰藉祖父,让他感到幸福,就像有时我拨打他电话,有些话可能都没听清,他就说好啊,好啊,那声音里头,我分明听出了开心和激动。

  九十多岁的祖父又到镇上与三爷家一起生活,三爷家临街前店后家,祖父每日就坐在躺椅里,眯着眼听收音机,过往的街坊邻居和赶集的老乡走来打个招呼,他则站起来,身子往前探着,把手搭在眼眶上定神细看,笑着和来人解释,眼神不好不敢认啦。祖父对人特别慷慨,看到老人孩子都给钱买东西吃,镇上稍微有点岁数的人都认识他,尊重他的人品。

  晚年的祖父不会料到,乡下的祖屋也拆迁了。选房、装修又过去两三年,祖父也在等待中慢慢衰老了。2021年6月,等新家建好收拾,祖父迫不及待就住了进去。新的小区,老的邻居,祖父心理应该是欢喜的吧,状态好的时候,还围着院子走上一圈。

  祖父房间向阳临窗,小院才刚种下一些花草。某天傍晚,祖父看着我和父亲在窗前栽下一株金桂。从此,祖父便在与我通话里述说桂花的生长情况,直到一树花开,桂香袭人,祖父或坐屋里床上,或坐门前檐下,似睡似醒之间,想着往事。

  过完百岁大寿,祖父越来越老了。祖父人生经历过最动荡的时期,个中辛苦我却不得而知,但祖父一直笑容满面,语言永远温暖,相反已进入不惑之年的我,常带着失落、忧伤和彷徨都在祖父那里疗伤,并汲取到精神的力量。

  又到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时节,祖父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祖父名叫朱时雨,健健康康地走过百年人生,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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