踌躇多日,终于下定决心带着八十多岁的父母去看远在千里之外的百岁外婆。

  立秋后的天气依旧炎热,高速公路上我们自驾的汽车以最低时速标准行驶,每到一个服务区必须停靠休息,顺便让不宜久坐的父母下车活动一下手脚。耳聋目花的母亲喜欢坐在服务区树林边的脚凳上,每次都自言自语重复着:好几年没看到老妈了,今儿终于可以见到了,自架车就是好呦,不然,还得坐完汽车坐火车,坐完火车再坐汽车,折腾一整天也到不了家啊,唉——远嫁的人啊,以前想回个家都难啊……

  母亲絮叨着眯起眼,抬头望望天又转向东北老家的方向久久凝视,浑浊的目光掩藏不住焦渴的期盼与欣喜。

  五个小时后,汽车驶入山区高速,一座座青绿敦实的土山随着前行的道路,忽而隐约在不远处的前方,忽而兀立在路栏的近旁,山林葱茂,蝉鸣越深,一只只体型壮硕的蓝喜鹊“喳喳”的欢叫着,悠闲自在的飞过小山,盘旋于路旁的灌木草丛,黑亮的眼睛坦然目视着这些轰轰而过的车辆,毫不畏惧。“啊——洼村,你再也不是那个路不通道不直的山村了!再也不是小时候第一次去外婆家,倒坐两天火车后还要在没过脚腕的沙土里跋涉十几里山路才能到外婆家的那个洼村了……”这宽直坚实的马路,那些高大烟囱里飘着缕缕白烟的一座座钢厂,在告诉我——外婆的洼村近了!

  我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回头看看坐在后座的父母,竟看到他们毫不疲乏地各自趴在车窗上,在瞭望外面的风景,母亲眼角闪着忽明忽亮的光,那是一滴泪,一滴久思亲人故土的清泪。

  汽车驶出匝道,弯过土坡,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

  “快看,洼村变了,真的变了!家家都盖起二层楼了,这小白楼好看啊!”母亲高兴地像个孩子似的拍着手叫着。

  街巷旁那棵高大的栗子树下,满头白发拄着拐杖的老妇人,弯着腰挺着头朝着我们来时的路切切地张望,听到母亲的欢叫,她迅速挥动起拐杖,甩掉身旁人的搀扶,迈开步子颠颠地朝我们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呼唤着母亲的名字,这是我百岁的外婆啊!耳聋眼花的母亲虽听不见看不清自己母亲的呼叫和面容,但那份血脉相连沁入心髓的契合与直觉告诉她:是妈妈,是多年未见的妈妈在等她啊!

  终于相见的母女二人高兴地拉起手,凝视着对方,甜蜜地笑着,相拥相搀走进院屋,外婆不住的叨咕着:感谢神啊!可让我们相见了,见你一面咋这难呢……

  接下来的几天里,外婆和母亲形影不离,吃饭、午休都在一起,就连洗漱都不离开。和多年前一样,外婆总是不停说起母亲小时的一些趣事,说到高兴处就放开喉咙唱起自编自谱的歌《小儿女》,抑扬的歌声随着窗外的阳光欢快地跳跃着,飘荡着。耳聋的母亲举着手机靠近外婆的嘴将外婆的话和歌一句句录下来,然后转换成文字,瞪大眼睛一句句的去看,时而红了双眼,时而抚胸嬉笑。外婆的眼神一刻不停地追随着母亲,一会儿摸摸母亲的手,一会儿抻抻母亲的衣角。忽然,她想起什么,回身打开橱柜,拿出那个跟随她多年的木褐色梳妆盒,对母亲说:“看,你的头发又乱了,妈给你梳个好看的小鬏鬏吧!”一边说一边拿出红色木梳,左手按住母亲头顶,开始一上一下梳理着母亲杂乱的白发,随后抹上头油,捋顺、拧卷,套上黑绒发箍,一个好看的小鬏鬏便服服贴贴地嵌在母亲后脑上,母亲照着镜子,上下左右地观赏着外婆的杰作,脸上溢满孩子般纯净地笑容,仿佛又回到了被自己妈妈疼爱的小时候,在耄耋之年还能享受到百岁老母亲的抚爱,这是怎样的一种温馨和幸福啊!

  看着期颐之年的外婆和耄耋之年的母亲欢快地享受着母女天伦之乐的情景,我的心暖化了。那些和母亲一起的快乐,甚至叛逆的耍性,一一浮现眼前,那“曾经只道是寻常”的句句叮嘱、声声安慰和只手爱抚,如今都成为香飘万里的一坛佳酿,随着时光的流逝会沉淀的愈加芬芳。

  是啊,还有多少这样的机会,还有多少这美好的时光,让我尽情享受有娘的孩儿开心的快乐。岁月蹉跎,暮年已近,即使走遍万千繁华,踏遍千山万水,掠尽旖旎风光,母在,心才安啊!

  纵有再多不舍,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站在母亲面前,外婆哭成一个孩子,“你这一走,我们娘俩不定啥时再相见了,我们还能再见吗?唉……”泪顺着外婆褶皱的眼角洒落,一滴滴落进母亲的手心,母亲捧着外婆那被阳光折射出无数光亮的不舍的泪珠,昏花的老眼泪水涟涟。

  对于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的人,分别是一把剜心的刀啊,那泪是思念,是惦记,是割舍不下的血亲至情,是无语凝噎的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

  还是让心底所有的牵挂与不舍化作片片白云吧,蓝天里将所有的思念嵌进彼此的生命,就算隔山隔水、道阻且长,也隔不断挡不住那份浸入血脉的亲情牵念,在无法走出的长长的思恋里,载着亲人灵魂的片片云朵会沿着梦中熟悉的途径,一路穿越,跨山越海,飘扬而来,陪着你陪着我,踏着似水流年,笑语盈盈间一起度过每一个渐行渐远的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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