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凄厉,像个抓狂的野兽,撕扯着天上的乌云,撕扯着凌乱中的小渔村。漫天大雪,席卷而至,把冬天那特有的味道——冷,弥漫到世间的每个角落。沙滩上白茫茫一片,巨浪拍击着礁石,齑粉四散。


  

  我愤怒地摔门而出,任爸爸在身后咆哮。

  泪水像蚂蚁一样爬过脸颊,爬过嘴角,与冰冷的世界融为一体。

  我在雪地里疯狂奔跑,直到狂怒的风阻止了我的脚步,厚厚的雪将我重重扔到地面。我捶打着雪地,扬起的雪末迷了眼睛,我索性闭了眼,四仰八叉的躺开。

  我讨厌那个冷冰冰的家,讨厌整天冷着脸的爸爸,自己不开心就拿别人出气,就像今天早上。

  在我以为就要冻成冰棍的时候,有个影子来到面前,我别过脸去。哼,又来这一套!打个巴掌再来寻你,给个甜枣。我才不要呢!要是妈妈在就好了。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

  耳边有热乎乎的喘息声,继而我的手指感到了湿漉漉的温热。我睁开眼睛:一张毛茸茸的脸!一只又大又丑的狗!我骇然立起。这狗竟然摇着尾巴,龇牙咧嘴地冲着我微笑。

  我用脚蹭蹭它的尾巴,它则用乌溜溜的眼睛瞅着我,摇着尾巴。我注意到它褪色磨旧的项圈上铭牌已失,只剩下一只铜铃,随着身体的摆动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后背上有一块像是烫伤的疤痕,两肋夹紧,露出一条条凹痕。这显然是一条流浪犬。

  我俯下身子:“大冷的天,你怎么也在外边?”它盯着我,摇摇尾巴算是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

  它甩了甩脖子,抖落身上的雪末,铜铃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那就叫你叮当好了。叮当!叮当!”

  它咧开嘴笑了。

  真是一只奇怪的狗。不管怎样,我的心情大好。

  不知何时爸爸站在了身后,我瞪他一眼,不去理睬,拍拍叮当的头:“走,咱们回家。”爸爸平时最恨猫呀狗呀的,说他们是奸臣,没良心,谁对它们好就跟谁走。我偏要养它! 

  回到家,我收拾好车棚里的一角天地,用纸盒搭了个窝,招呼叮当过来。爸爸把渔网搬到一边,乜斜着眼睛看着叮当:“你拿什么养它?我可是一个冬天没打着鱼了,再这么下去,咱俩都得喝西北风。”

  “我可以省出一半的饭给它,我会对它负责!”

  爸爸用忧郁的眼神端详了一下我:“随便” 。

  我捡起爸爸脚边的一截绳头,拴在叮当项圈上,拍拍它的头:“听话,叮当,我会对你负责到底!”叮当听懂了,把头贴在我的腿上蹭了蹭,温顺地摇着尾巴。

  我把菜汤在炉子上一热,再泡两个干裂的馒头,叮当就大快朵颐。听着吧唧吧唧的响声,爸爸眉头舒展开来,他从里屋抱出几件旧大衣,铺在叮当的小窝里。我承认爸爸的举动赢得了叮当的信任,也抵消了我心里的怨愤。毕竟,他是陪伴我长大的爸爸,虽然有时脾气不大好。

  半夜,屋外响起轰隆隆的雷声,闪电照亮了半个屋子。奇怪,冬天打雷!

  接着传来“呜——呜——”的声音,我竖起耳朵:叮当!

  “老爸,叮当一定是害怕了,让它进来吧!”

  “不行!”

  “呜——呜——”“呜——呜——”叮当发出了持续的呜咽声。

  爸爸终于忍不住,起身拉开房门,一会儿,叮当跑进来,趴在我的床边,笑眯眯看着我,兴奋地舔着我的手。我俯下身,感受着它的亲热。“叮当,我不会撇下你的,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叮当低下脑袋,轻轻蹭了蹭我的手掌。

  “看,我没有妈妈,你没有家,咱俩就是难兄难弟。”

  叮当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好像终于有人了解它的遭遇似的,深深叹了口气。在这叹息里我听到一声合奏,不用说,那是爸爸的。

  “睡吧,我明天还得早起呢。”爸爸打断了我们的谈话,但语气明显缓和了。


  二

  叮当真是一条好狗,也是一个好伙伴。

  白天,爸爸出海打鱼,叮当就陪着我看动画片,去雪地上撒野。傍晚,叮当和我一起去岸边迎接爸爸。冬天鱼不好打,爸爸在码头找了个搬运工的活儿。有时,我也会上前搭把手,叮当会用牙咬着绳子和我一起用力拖车。铺满大雪的路面,被我们踩出了深深浅浅的凹痕。有时滑倒了,我们就在雪地上打滚儿,撒欢儿。整个冬天因为叮当的到来,一下子变得不再沉闷。

  一次,爸爸在码头分拣墨鱼,桶里的墨鱼张牙舞爪,拼命向外挣扎。此情此景,把叮当吓得窜出去老远,过了半天,它才竖着耳朵、小心翼翼地折返回来,还做出一副时刻准备逃命的样子。爸爸被它逗得哈哈大笑,那是种久违的酣畅淋漓的笑声,仿佛多少郁结之气都随之烟消云散了。恍惚间,那个开朗的爸爸又回来了。

  在我三岁那年,妈妈离开了我们。有人说她是受够了爸爸的坏脾气,有人说她是吃不了这里的苦,还有人说她是厌倦了小渔村的贫寒。总之,妈妈离开了我们。爸爸从此一蹶不振,抽烟,酗酒,再无欢颜。

  如果,妈妈回来了,爸爸的笑声会不会更响亮?我忍不住走了神。

  爸爸的活儿并不长久,货栈关门了,爸爸蔫头耷脑地回家。但这并不影响叮当对爸爸的欢迎。人会因为贫穷而嫌弃你,但狗不会。

  叮当表达愉悦的方式很简单:直立起来,给你一个激情四射的口水拥抱。它总是快乐地在你身边跑前跑后,似乎你携带了多大的宝藏回家。

  有时晚上,爸爸会把炉子烧得通红,再烧一大锅热水。爸爸帮我洗澡,我帮叮当洗澡。冻了一整天的身心逐渐舒展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香味,好闻极了。一种久违的温馨悄悄袭来。“老爸,我觉得咱们现在有点像个家样了。”爸爸诧异地盯了我一眼,继而皱了下眉头。

  冬天最快活的游戏是溜冰。渔村后山的小路积满了冰雪,是一片天然的溜冰场。只要一跑快,叮当肯定刹不住,总会摔个嘴啃泥,样子超滑稽。有时,我会故意在它身后跺跺脚,它就连滚带爬跑出去,再摔个憨态可掬的大马趴。虽然冰天雪地,却笑语盈盈。惹得村里人看见了不免要问:“是不是家里有喜事了?”“嗯,喜事,大喜事!”我故作神秘,带着叮当得意地滑开去。

  快乐是可以传染的。爸爸不再阴郁,不再抱怨,扛起渔网又出海打鱼了。生活的确艰难,但是总要继续。

  如果有一种遥控器,可以控制人世间的悲喜,那该多好!我愿意按住暂停键,让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冬日正长,我以为我的快乐也正长。直到有一天——

  一个黑衣人站在门外向邻居打听着什么。叮当似乎嗅到了空气中的神秘气息,不安起来,它呜呜叫着,在屋里转来转去。

  “你找谁?”我打开门,迎向黑衣人。

  黑衣人并不看我,目光定定地注视着叮当:“这是你的狗?”

  “当然。你有事?”

  我发觉了叮当的不安,拍拍它的头,想使它安静下来。叮当却慌乱地跑到门外,东张西望。

  黑衣人笑了:“小朋友,别怕。我想这应该就是我大哥的狗。半年前我大哥出海遇险,虽然被人救起,却成了植物人。大夫说最亲近的人或许可以唤醒他。大哥的亲人在海难中去世了,再也没有至亲了,除了这狗。我是他的助理,听说村里有只狗,跟大哥在海难中遗失的那只很像,所以过来看看。”

  “你怎么肯定这是你大哥的狗?狗长得都差不多。你叫它,它答应?”我不服气。

  “当然,我叫它,它会答应。哈利!哈利!”

  叮当从门外一个箭步窜了进来,直竖着耳朵盯着来人。我紧紧抱住叮当,生怕它被抢走。

  黑衣人似乎看出了我的顾虑,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上面是一个陌生人,怀里的正是叮当,它正咧着嘴笑呢。

  “看得出,你把它照顾得很好。我不是来要狗的,我只是想带它回去碰碰运气,或许它能带来奇迹,把我大哥救回来。”

  它的确可以带来奇迹,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想当初那么破败不堪的家如今都已变得井井有条。可是我怎么感觉我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呢?是因为离别又近了吗?

  “可以等我爸爸回来再说吗?”我故作镇静。

  “当然。”黑衣人笑着摸摸我的头。

  人生就是一场不断到来的告别。先是妈妈,再是叮当,以后也许还会没完没了。

  虽然黑衣人承诺一定把叮当带回来,可是我无法确定,在我不能掌控的未来,究竟会发生什么。生活像一面镜子,总是映照出仓皇的过去和不堪的现实,但叮当让我学会了微笑。妈妈会回来吗?叮当会回来吗?我不知道,但奇迹也许真的就在前方呢。


  

  夕阳西下,涛声依旧。

  爸爸卸完船,叮当快活地跑前跑后。

  爸爸扛着渔网走在前面,我牵着叮当跟在后面。

  夕阳将我们的身影拖得长长的,在积雪未消的沙滩上描下浓浓淡淡的几笔。余晖映红了老爸,映红了叮当,映红了我们前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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