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雾,红色的大雾,在我身前身后紧紧追随,寸步不离。天地缩小了,只留下脚下的圆圈,在红雾中,跳跃,跳跃……家,我的家呢?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跑,快跑!

     “乔阿姨,你在找什么?”

     “我,我,我找不到家了……”

     “那不就是你的家吗?新河路71号。”

       我怔怔地站着,新河路71号,好熟悉的名字!红院墙,芙蓉树!一切都那么亲切!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笑意盈盈,扶住我的胳膊:“妈,你怎么才回来?”

      “你是——”

      “我是建中啊!妈,您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是建中?我……”

        我挣开他的搀扶,走进院子,来到屋里。红色的雾顿时消退了,眼前的一切,清晰而确定。没错,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桌子,我的花瓶,我的书柜,我的沙发,这上面的花布还是我春天刚买的,天蓝色的底子,黄色的小菊花,一看就很温馨。茶几上有我红缎面的日记本。天啊!我刚才是怎么啦?发了昏了吗?我缓缓坐下,拿起笔,在夹着书签的那一张空白页写上:“今天,我好像又走丢了。我叫乔慧芬,我的家在新河路71号。我的儿子叫建中。”好了,都写下来了。写下来就不会忘掉。在记忆把我忘掉之前,我要把这一切都记下来,不能忘!不能!


   “建中,你妈妈好像又糊涂了。”崔姨悄悄地凑到我耳边说。

       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妈近来越来越糊涂了。先是在一些小事上丢三落四:米下了锅却忘了开火,或是开了火,锅却是空的;买菜时付了钱却忘记拿菜,或是拿了菜却忘记付钱。现在发展到连家也找不着,儿子也记不得了!这不是一般的忘性大,或许是一种病!直觉让我拨通了大姐的电话。

      “还不快上医院!这就是病!”听筒里传来大姐严厉而急切的声音。

     “肿瘤长在脑干部位,已经无法手术。发展下去就是阿尔兹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医生的话犹如判决书,字字砸在我心上。“多陪陪老人,多一些关爱,或许会有奇迹。”医生郑重地拍拍我的肩,让我感觉浑身沉甸甸的。

       大姐搀着母亲走在前面,母亲像个孩子似的,显得特别高兴,一会儿指指河边繁盛的柳树,一会儿指指西山渐沉的落日,与大姐轻轻耳语着。我一个人缓缓地跟着,脑海里一片混乱。老年痴呆!母亲这就老了?刚刚过完65岁生日,母亲就衰老了,仿佛一座老屋,毫无征兆地垮塌下来。夕阳的余晖笼罩在母亲的头上、身上,描摹出一幅不真切的图画。那披着霞光、颤着步子的,可是我的母亲?我的记忆仿佛永远停止在儿时那些温馨的日落之时:母亲骑着自行车下班回来,披着霞光而来,风驰电掣而来,带着我向往的美食和画册……现实的反差时刻提醒我:你正在一点一滴地失去她!

       我的眼前是一个艰难而叵测的未来,就像是一场提前到来的告别,我们今生的缘分终将随着母亲的背影渐行渐远。


       阿——什么症?我使劲拍打着脑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好像是昨天刚去的医院,今天怎么就忘了?对,记下来,都记下来!

    “我叫乔慧芬,家住新河路71号。我的儿子叫建中。”建中?建中的样子,我可不能忘了。还有闺女建华。我得找找相册,把他们的照片找出来,贴在日记本上,这样,我就不能忘了。

       相册?在抽屉里的。可这个抽屉里怎么全是刀呀,叉呀的!谁把我的相册拿走了?谁把建中带走了?

       雾,红色的大雾,弥漫开来。建中!建中!哪里才是路啊?没有太阳,没有月亮,连一盏灯也没有!我陷进一片混沌里。天地缩小了,只留下脚下的圆圈,可是它还在缩小,缩小。我喘不过气来!建中!建中!

 

      “建中!快回家!你妈妈拿着把刀在大街上!”听筒里传来崔姨急促的声音。

        我从办公桌前一跃而起,来不及跟主任请假就飞奔下楼,发动汽车,风驰电掣往家赶。

        靠近小区的街道上,围了一圈人,圈子中心正是惊恐万分的母亲,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刀,任凭崔姨在旁边怎么劝说,也不肯放下。

     “妈,妈,我是建中啊!”我轻轻去夺母亲手中的刀,母亲惶惑地看着我:“你是建中?建中不是在上学?你不是!”母亲是反拿着刀的,手掌心里正在渗出滴滴鲜血。我心里一急,计上心头:“妈,你看,建华来了!”趁母亲转头的空档,我一把夺过刀,扔到了地上,然后紧紧抱住了母亲。

        母亲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建中,建华。”

        大姐来了,我们将母亲扶回家,喂她吃了药,看着母亲昏昏睡去。

        大姐擦掉眼角的泪花,拽着我的衣袖说:“建中,我看,妈这样在你这儿也不是办法。要不然送到医院去?”

       妻凑过来说:“我听说西郊有一家疗养院,收治这样的老人,不如——”

       我狠狠瞪了妻一眼,打断了她的话:“想都别想!妈一个人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把我们姐弟拉扯大,供我们读书、成家,现在她老了,不中用了,怎么能一脚踢开,那不是禽兽吗?”

       妻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啊!可你看今天这阵势,妈只会越来越糟,咱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谁能整天在家看着妈?再说,你在单位上刚刚有了晋升的机会,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有闪失啊!我听说,这种病不仅拖垮了自己,也会拖垮全家,后街的老张头不就是得了这病才跑到桥头撞死的吗?那样可是对谁都不好啊!”

      我恨恨地坐在了沙发上,深深埋下头。我不恨妻,她说的是实话;我也不恨妈,她是我的亲娘啊!我只恨我自己,为什么不能有更好地条件救治母亲,让母亲有尊严地活着,有尊严地老去!


       雾,好大的雾啊!这是在哪里?是梦吗?这不是梦!眼前这座大楼不是福兴大厦吗?大厦的拐角处是恒星网吧。那街角的灯光忽闪忽闪,像怪兽的眼睛。对,就是这里!

       推开逼仄的门,眼前烟雾缭绕,横七竖八的电脑挤满了屋子,电光火石的屏幕前是一排排黑乎乎的后脑勺。哪一个是建中呢?我环视四周,犹豫不决。一个粗暴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干什么的?谁让你进来的?”四个黑衣大汉围住了我。“我找建中。”黑乎乎的脑袋群中闪出一张惊恐的脸,“建中!”我一把揪住建中,钻过黑色的人墙,夺门而出,身后传来嘶哑的叫喊:“别让他们跑了!”

       我拉着建中拼命奔跑。啊,那是我这辈子跑得最快的一次吧?如果有什么记录的话,怕是也被我破了吧!好开心啊!

 

       茶几上红色的日记本触动了我。我轻轻打开,母亲清秀的字体映入眼帘:“大夫说我脑子里长了个东西,压迫了神经,这才会忘事,会出现红雾。我得多做算术题,多写日记,我是个老师,训练可以增强记忆力。我是孩子们的妈妈,不能拖累他们……”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滑落下来。我往前翻,一片泛黄的字迹呈现在眼前:“建中上高中了。多开心啊……”

       我合上了日记本,这段记忆,我不需要母亲的提示。

       那时,我刚上高中,父亲病故,姐姐上大学。母亲每天早出晚归,忙于学校里的事情。我成了自由人,迷上了电脑游戏,沉迷到逃课的地步。看着成绩单上跳水的名次,我想,算了,早早下来工作也好,省得母亲一个人辛苦。那天,我跟母亲摊牌:“妈,我不上了,再学也轮不到我考上大学。”母亲怔怔地望了我半天,像在瞅一个怪物。接着,她的巴掌劈头盖脸地向我袭来。我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任凭母亲打骂。但很快,我绷不住了,因为落到身上更多的,不是母亲的拳脚,而是她的泪水!我紧紧抱住了母亲:“妈,是我不争气,我没救了!学校里没人瞧得起我!”母亲也紧紧抱住我,她的泪水像决堤的江河:“建中,不怕!妈陪着你,功课咱们可以从头补起,但是你要好好的,争气!妈的孩子,没有孬种!”

       那是一段最艰难的时光。是母亲,在茫茫暗夜里,为我点起了一盏灯;是母亲,照亮了我几乎颓废荒芜的前途!

       揩去眼角的泪水,我转身掖了掖母亲的被子。母亲睡得很安稳,嘴角边莫名地现出一丝微笑。妈妈,即使您忘记了我们,忘记了自己,我也不会放弃您,就像当年您没有放弃我一样!

       妈妈,不怕,让我来做那盏照亮您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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