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一个初春的中午,我在某省电视新闻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这个叫王XX的人大代表正被一群记者采访,大概说了两分钟的话。这两分钟里我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我一直盯着这个人的面孔,努力回忆,但这个名字在我心里的印象,总不能和电视上这个人相对应起来,他是我那个浑名叫王九的初中同学吗?

  我一下午总在想这个问题,晚上翻出通信录,查出梁明的电话。梁明是目前惟一的仍然和我保持联系的初中同学,我们的关系一直比较好,他也是我们那个村里出的第一个七品芝麻官(县处级),现在仍在我的家乡那个地级市做他的教育局长。我每次回家,他总要接我去他那里吃喝一顿,当然也少不了一番长聊。前几年他往往把他老婆赶到女儿床上去,和我同床聊个大半夜。后来孩子大了,我们就相约在饭店和宾馆里。

  我们在初中时就喜欢聊天,那时候的学习没现在的孩子们这么紧张,所以有很多时间可以闲聊。特别是下了自习,从学校到我们村有一段半个小时的路程,往往是一顿海阔天空的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家。他家在村头,有时候我就直接睡在他家,又要在床上胡聊一通,直到被他父亲训斥一下后,才闭嘴睡觉。我们俩这就渐渐的形成了闲聊的习惯。

  当然,闲聊的内容是不断变化的,以前总是聊一些奇闻怪事。这些年碰在一起,主要聊的就是彼此圈子里的事,他就常说到王九。我对王九的了解大多是从梁明的嘴中获得的。初中毕业后我留在本地读高中,而梁明和王九去了县重点中学,所以此后我一直没见过王九。

  王九在初中期间是一个被我们瞧不起的人。他的家境不好,父亲死的早,母亲又远远的改嫁东海人家,他和哥哥跟着爷爷奶奶过。他夏天的衣服又大又旧,还常有几个洞,那是他哥哥穿剩的。冬天的棉袄没罩褂,破了就有白花花的棉花露出来,总被人悄悄的抽出一些,来擦手或抹桌子,时间一长,他的棉袄就变得空荡荡的,常冻得他咳嗽流鼻涕。这就更遭到大家的嫌弃。可能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他在初中期间一直是我们班最矮小的。但他的学习很刻苦,成绩总在年级前三名。

  王九的家,在我们乡最偏远的一个村庄,离学校有十几里地。所以每天早上到校,他一头汗水,褂子粘在身上,很狼狈。中午一顿饭,他是自带的咸菜饭,他不会舍得拿一两毛钱去买一碗菜吃,所以他总一个人在教室里吃饭。因他的成绩好离家又远,老师就特许他晚上不来上自习。这除了让他少了一些奔波之苦外,也让他省了每学期要交的几块钱自习费。整个初中几年我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他也很少和谁说话。像我们这些成天叽叽喳喳的人,也常忽视他的存在,没人搭理他。梁明更是厌烦他。

  那时,梁明的父亲是我们村的支书,他的一日三餐很有油水,所以他是个小胖子,但是他的个子却不高,他和王九都坐在前排,做操排队就排在王九的后面,这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因此王九棉袄里棉花,梁明抽起来是最卖力的一个。而且王九这个绰号就是梁明起的。王九的哥哥的班级比我们高一届。有一次,他哥哥被人家用白粉笔在棉袄的背后画了个王八,他在学校一天居然不知,每到一处就引来学生们的哄堂大笑,直到老师发现,要追查作恶者。这件事弄成全校新闻,梁明知道后就站在教室前大喊王九,当时王九还不知道自己就是王九,他就很迷茫地看着梁明,梁明就启发他,你哥哥是王八,你不就是王九吗?王九满脸通红,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从此,班上的男生就不叫他真实姓名了,甚至有大胆的女生也跟着叫他王九。当年,我还弄不清梁明为什么那么搞他恨他?很多年以后才知道原委。问题出在一个女孩身上。这个女孩叫唐艳。

  唐艳也是我们班的,我从来没觉得唐艳长得漂亮,但梁明却认为唐艳是个美女。唐艳比我们大一岁,那个年代男孩发育缓慢,女孩却要早一些。唐艳就早早有了女人的特征,个子比我们高一头,身体也很丰满结实。她的学习一般,但体育运动很出色,尤其是跑步,每年学校运动会,她总会包揽女子从60米短跑到1000米长跑的几项冠军。梁明最喜欢看唐艳的比赛,常常看得大呼小叫,异常亢奋。我那时还不懂这些,几年里虽然和梁明说的话有几火车,但这家伙始终没向我透露他那时已经爱上唐艳了。

  当然,这只是梁明一厢情愿的单恋,唐艳却没看上他,也从没拿正眼看过这个矮小的胖子,这使梁明很沮丧。更糟糕的是,唐艳和王九走得很近。他们俩是邻村,唐艳虽然住校,但每个周末下午她就会和王九一起回去,而星期一早上他们又一起到校,每当看到王九汗淋淋气吁吁的干瘪样儿,再看看满面通红胸脯鼓胀的唐艳,梁明后来跟我说,他那时真想一拳打倒王九,再踩他一脚,然后转脸拥抱唐艳……这是他的梦,他说他被这个梦折磨了十几年,直到后来把唐艳弄到手。但,遗憾的是,他一直没有机会打过王九一拳一脚。而王九却一直压着他。初中就不要说了,王九的成绩排名就比梁明高十几名。要不是王九中考时发挥失常,王九肯定去了市重点,而梁明的超常发挥才勉强进了县中。本来我的成绩比梁明还稍稍好一些,但我是正常发挥,所以我只能留在这个乡级中学继续读下去。

  这让梁明自豪骄傲了整整一个暑假。这个期间,他的父亲已调到乡里做了民政股长,自然要借此为他争气的儿子大办几场庆功酒宴,又是放炮,又是唱戏,像旧时中举一样,很是风光。这样的高光时刻,他却一次也没邀请我。这让我很生气。去县中报到的前一天,他才来我家,我拒绝见他。我母亲对他说了很多恭维的话,还给他包了个小红包。他自然没在乎我的态度,很高兴地走了。那时候我们只有十四五岁,都还是个孩子。

  有一个星期天,他回家,在路上遇到我,远远的招呼我,神态上已没了那份高兴劲了。他告诉我,王九进了重点班,而他只是个普通班。王九的考试成绩仍然是全校前三名,而且有可能被列为保送生。这是梁明苦苦努力加上通过他父亲关系仍不可能办到的事。这让他一看到王九就一肚子气,虽然这时王九的身边已没有唐艳。唐艳考上了中专,在市里的体校学跑步。这时的唐艳不再和王九在一起跑步了,王九大概也忘了唐艳而一心读书。但梁明忘不了唐艳,他的高中以及后来大学生涯的深夜梦境,常常都是围绕这个女孩而展开的。为此使他很伤神,他那时连话都没和唐艳多说过几句,更不要说碰过她,哪怕是碰一下她的手,那也比没完没了的梦来得真实呀。

  梁明有一次告诉我,他以前曾见过唐艳和王九手拉手走在田野上。梁明说那是一个放学的路上,一高一矮,很不协调。他远远的跟了很久。每看一眼他就骂王九一句,吐一口吐沫,直到自己骂累了,吐沫吐尽了,才恨恨而回。高中期间一想到此事,梁明就有要砍王九手的冲动。但梁明在校遇到王九的机会不多,即使遇到也只能内心生恨,不敢有半点冲动。因王九这时候身体发育很快,个子不仅比梁明高一个头,而且体格也比他强壮很多。这使他烦闷了三年,直到眼不见心不烦的一天。这一天王九进了北大,梁明上了市师范学院。从此天各一方,再也没见过面。

  有人说人生的路就是个圆圈。梁明很信这句话。

  他说,谁能想,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始发点。差不多六年后,梁明从外乡的一个中学调回到我们那个中学任副校长,他惊奇地看到他的梦中情人竟然在这里任教,而且也是单身。后面的事就顺得让他不敢细想,似乎在梦里,比梦还流畅。梁明说,也没有需要谁来牵线搭桥,他们就自然而然的亲近起来走到一起。好像老友重逢地产生喜悦,虽然之前他们根本算不上朋友。又像是命中注定,这几年,双方都没有谈过正式什么恋爱,唐艳是因为高冷,没有谁能让她入眼,而梁明则是心里一直坐着唐艳,其他女人也走不进来。这就绝地相逢,干柴烈火。一个月后唐艳就倒在梁明的怀里,而且留给他的是处女身。那时他们都快30了,很快就结了婚,很快就有了个女儿。梁明说,到现在每次在唐艳身上时,他总觉得有如梦里似的恍惚,不那么真实。这时,他总要喊一喊下面女人的名字,而且一定要她答应,他才会很开心很兴奋地做下去,那就会很成功。要是她没应或答应的不够响,他就会很奇怪地败下阵来。这已经是他们多年夫妻间行事的默契与行规了。

  梁明曾多次在唐艳心情好的时候问她,和王九有没有过爱情。唐艳笑着说,有过友谊,但绝对没爱情。问多了,总这么答,梁明就放心了。梁明现在算是成功人士了,人长得还算周正,个子也不比唐艳矮,将军肚一挺,自有一种官僚的气派。而此时的唐艳,人到中年,发福得连中意的衣服都买不到,这就让梁明少了一份担心,而多了一份彻底拥有的真实。每每搂着唐艳,梁明就会很知足地看着她,说我的运气不错。是呀,唐艳也会说,你祖坟上冒着烟呢!

  唐艳已不做体育教师,改作了财务。梁明从中学校长做到区教育局长,又在45岁的时候做到市教育局长。他的父亲在很多场面说,这相当于旧时的州府学政大人,和县太爷一个级别。为此梁明还真的回家隆重地祭了一回祖先,让他家的祖坟上冒了一整天的浓烟,以应唐艳的祖坟冒烟之说,并且为表彰她的口德,将唐艳由中学财务调到市教育局作财务。两人开始形影不离的生活。梁明说,现在从梦里走出来,一切真实了。

  我常常感叹命运之神对一个人的眷顾之真,他们一切都梦想成真了。哪像我至今仍一个人漂泊在外,梦想的和现实总相差千里。

  一想到这对神仙伴侣,确实有好一阵子没联系他们了。我也不顾夜已很深,拨通梁明的手机,电话里传出,对不起,你拨的电话已关机!我想,这小子一定是早早搂着唐艳睡了。要不要骚扰他们一下。我犹豫之后还是拨通了他家的座机。电话响很久,才听到那一头沙哑的声音,是唐艳,她听出是我后,半天不说话,我渐渐听到低泣声,这使我吓了一跳。我说,你怎么啦?梁明呢?你说话呀。那一头开始嚎啕大哭,边哭边骂道,这个没良心的死掉了。

  我这才松了口气,应当没什么大事,无非夫妻吵架了。等到她哭够了,却说出个令我大吃一惊的事来:梁明在外有了女人,已经和她分居半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