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华岭村,有一座古老的东岳庙,祭奉的神灵是黄飞虎。虽是神庙,感觉却阴森。庙堂里供着几尊油漆残缺的佛像,潦草的大脸长眉,虽和善,却是一种敷衍了事的慈悲。堂内的幡带垮塌塌地垂着,香炉是沉寂的,只在初一十五,才集中焚上一两炉,香烟推挤着升上去。最瘆人的是壁上用黑红墨水画的阴曹地府,满墙的散发与鲜血,编排出荒诞奇异的惨状,大概是下地狱后的各种极刑,看了令人毛骨悚然。

  这样的地方,我是不大去的,除了偶尔去看三角班。

  殿里有个临门的阁楼,围了圈扶栏,四面通亮,可以清楚地看到里头的景致,是现成的好戏台。农闲时,遇有人家嫁娶,或者节庆,总会请村里的戏班在此唱上一场。三两下胡琴拉过,锣钹昌嗯昌嗯敲响,抹了两块长胭脂的旦角便踢踢蹋蹋走出来,甩两下八角巾,一拧身子一睁眼,顿了顿,嘬圆嘴巴,细细利利唱开来。

  常见的传统剧目既有反映热爱生活、向往爱情的《睄妹子》《钓拐》,也有反映为养家糊口外出经商的《上广东》《卖杂货》;既有反映勤俭持家、戒赌禁嫖的《大劝夫》《四妹反情》;也有反映手工业者出门谋生的《补皮鞋》《补缸》,粗野泼辣,看得台下哄堂大笑。

  三角班起源于民间采茶歌,原名茶篮灯,后称采茶戏,是井冈山区的地方剧种。清代李调元《粤东笔记》中记载:“岁之正月,饰儿童为彩女,每队十二人,人持花篮,篮中燃一宝灯,罩以绛纱,明絙为大圈,缘之踏歌,歌十二月采茶……”这便是最初的三角班了。后来经多方演变为一旦一丑一生,在歌里加入或雅或俗的动作,边歌边舞,随唱随跳,方成这样质朴大方的民间艺术。2008年,被列为江西省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井冈山人长期居住山区,从事摘茶劳动,他们从中提炼出采茶戏独特的矮子步、扇子花、单袖筒这一表演艺术,如根据上山腿蹲、挑担肩压的形体动作创造的矮子步成为采茶戏表演艺术的基本形体动作与舞姿,其双腿前蹲,脚跟提起,趾尖落地,向前移动,艺人形象地概括为:“狮子头,老虎背,鲤鱼腰,狗牯尾,猴子跳架拐子腿,行如蝴蝶走如水。”根据摘茶时,井冈山茶农一手摘茶,一手需用扇子不停地扇风,这样才能使茶叶不烫而确保茶味纯真,创造的扇子花广泛运用于采茶戏舞台,时而为鞭,挥戈千里;时而成笔,书写绘画;时而为茶篮,时而又成锄头,运用自如,变化无穷。艺术把扇子花形态归纳为:“过头像葵花,落地滚西瓜,平舞似流水,左右如月桂。”采茶戏小丑的表演动作是根据茶山动物模拟而成,更具特色。如“拐子撒尿”、“猴子洗脸”、“蜻蜓点水”、“画眉跳架”、“乌龟扒沙”、“老鹰展翅”等为小丑刻画人物,表现内容注入了新鲜血液。因此有人说,井冈山采茶戏是“三角成戏,小丑当家”。

  三角班具有风趣、幽默的喜剧风格,组合上采用“两旦一丑”三角戏的体制,音乐以灯腔、茶腔、路腔、杂调为见长,俗称“三腔一调”;唱词用的都是道地土话,粗野真实,风味天然。唱戏的大多数是本村农人,非科班出身,这点与周作人家乡的目连戏班子很相像,“临时组织成班,到了秋风起时,便即解散,各做自己的事去了。”当地流传着一首民谣唱道:“客家三角班,行头自己担,只要挑得来,至少唱一晚。”

  他们的戏服一向寒酸破旧,没有里袍,只有一件套褂,再加上一顶脱珠掉线的冠帽,便是全部行头了。但因了好兴致,还是唱得欢实。

  那时村里少有娱乐,村民们无甚可看,于是对这村头土戏也将就着热爱起来。一听要唱戏,家家便好一阵兴奋。日间早早收了工,回家煮饭、梳洗,挑出见客的好衣裳来穿上。

  火烧云还在天边霍霍燃着的时候,东家婶子就收拾妥帖,掇着一条板凳,走过西家娘的院子,高声喊:“去看戏喽!”

  “好啊,我洗将碗就来咧!”西家娘洗完那一锅钵碗,把手在围裙上揩了揩,换上一件溜平的衫子,沾了水把头发梳得油光服帖,在黯仄仄的镜里照了照,很满意,然后拉上老公一块出了门。

  在路上遇见几伙本村的姑俚,打扮得花团锦簇,相互绞着胳膊,喊喊喳喳地走过去,引得路旁小伙儿眼睛追着跑。卖杂食的老人早早地坐在庙门口,篮子里装满了瓜子话梅花生,也有卖油糕和汽水的,守着另一个门墩坐着。戏还没开场,人却是多起来,三五成群地唠嗑,说些村头村角的各种杂事,以及田地的收成。

  阴冷的庙宇此时热闹起来,几盏大灯咯嗒一声亮了,黄灼灼的灯光扑上庙堂,往日里结满尘灰的巾幡蒲团,忽然变得堂皇华丽。阁楼的戏台上搭了张红色八仙桌,搁着烛台针篓,桌边是两张旧太师椅,四平八稳的像是波澜不惊的民间岁月。

  有人说:“要唱了,要唱了!”大伙急忙把板凳掇端正,坐好,齐刷刷拉长脖子,等了半天,锣钹声总算一粒粒滚出来,一个穿绿绸衫的胖女人划着双手出了场,把八角巾抖出几朵花,然后颠颠地转了圈,唱道:“奴家王氏女,配夫张三郎,奴夫赌钱一去未还乡……”拈着八角巾的手在胸前环绕一下,一点,继续往下唱:“明灯高挂起,照见象牙床,象牙床上未见我张三郎;鼓敲一更深,望夫不归程,闲坐无事我绩麻打鞋底……”然后,她从篓里翻出鞋底,在空气里嘶拉嘶拉扯着线,线太紧,她便往下用劲一扯,脸上脂肪跟着一抖擞,继续扯,便继续抖。

  灯快灭时,她矮壮邋遢的丈夫回来了,大头歪嘴吊肩膀,画着白夹鼻,穿着肥筒裤,百褶裙,盘着双腿抖来抖去走“矮子步”,粗野滑稽,言语也多是夸张可笑的直白,直令观众哈哈大笑。妻见丈夫回来,便开始吵架,男人自知理亏,就涎皮涎脸地逗乐:“回到我的窝,看到我老婆,老婆赛过月里的嫦娥……”

  接着上来两个年轻的小旦,绞着实沉的大辫,穿着菜青的衫群,唱《采茶歌》:“春日采茶春日长,白白茶花满路旁;大姊回家报二姊,头茶不比晚茶香……”眼睛边唱边流,流到台下后生的脸上,羞怯地滞了一滞,收了回来,过会儿又递出去,反复再三。台下的后生们大声叫好,也是兴陶陶,认为这是全场最好的一折戏。

  夜色漫上来,远处村落亮起零星的灯火,晚风吹过来,如姑娘的酥手,轻抚着寸寸肌肤。村民们一边听着抑扬顿挫的戏文,一边剥着瓜子花生,喝着汽水,其中情致也算得上缱绻了。

  接着,又演了几出,有一出是《韩湘子戏妻》,讲的是韩湘子变了个丑和尚,来调戏自己的夫人,也是笑料百出。唱了半日,台下的人渐渐少了。后生们走到田间稻草垛后面,买了包瓜子贿赂伢崽,让其传话给相中的姑娘来幽会。孩子们传好话,拿着瓜子毕毕剥剥吃了阵,又看了会儿小丑扭屁股,但实在消化不了这冗长的戏文,就到别处打闹去了。殿里此时余下的都是年长者,稀稀落落地坐着,仍听得津津有味,情到浓时,甚至有人掏了帕子来揩眼睛。

  若不是夜晚星斜,这戏还要不停不休地唱下去,无奈次日都有活计要忙,于是意犹未尽地谢幕,卸了妆,收拾行头回家。一路无话,内心里都有微酣的饱足,回头看看东岳殿的阑珊灯火,慢慢湮化,渐化成一个未央宫,浮在秋夜皎皎的月色中。

  记得鲁迅曾经说过一句:“中国戏是大敲,大叫,大跳,使看客头昏脑眩,很不适于剧场,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却自有他的风致。”三角班无疑就是如此,不得禁锢于室,本就是来源于山头郊野,为农活助兴的艺术,在旷野方能活灵活现,才能唱出其铿锵泼实,而又袅袅流连的真韵。

  我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东岳殿了,偶尔回家,也不会特地去看。前不久听说已被拆除,内心一阵放松和遗憾。放松的是一直以来紧绷着的恐惧;遗憾的是再也见不到那秋夜在东岳殿的小戏台上演的三角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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