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图死了!”

  天亮的时候,下雨了。小图死亡的消息,就在这初夏清晨的雨声中,飞快传播着,很快秀才坡半村人都知道了。

  大槐树路透社挤满了人,人们来不及洗脸刷牙,着急忙慌地找出好久不用的雨伞、雨披,也有顶快塑料布的,还有一位老人戴顶快失传的草帽,大家集聚这里,急于知道最新消息,急于打听详细情节。他们嘴里说着心疼,脸上也有焦急也有不解,还有一丝过年般的兴奋,一丝恋爱般的急切。也有个别人脸上带着悲戚。 

  大槐树路透社位于秀才坡中心,这里有棵百年大槐树,树下是个平整的小广场,闲常时节,常常聚集着三五不等的男人女人,说着东家长西家短的趣闻轶事。像张家的白狗与李家的黑狗恋爱了,生了一窝小花狗;像马家的母鸡打鸣了,马婶气得一大早拿着笤帚满院子撵鸡;像温家的母猪走丢了,侯大爷算卦说在齐家猪圈里能找到。当然,这些铺天盖地的消息里,有真也有假,有些根本就是编出来的,那又咋样,说的随口一说,听的随耳一听,谁还真去较那个真儿呢。

  鉴于大槐树下时常发布村内村外、国内国外最新消息,村里文化人就起个响亮的名字:“大槐树路透社”,级别与英国路透社相等。发布消息最多也最权威的人,有媒婆马婶、二壮妈即主任婆,灵通人士长舌嫂,还有小图妈和几个长嘴婆。马婶主管婚姻,主任婆主播政治,长舌嫂负责八卦,其他人等以闲言碎语为主。

  此刻,聚在这里的人数远远超出了平时。他们高声或者低声、私密或者公开,宣讲着自己知道的消息。那发言的人,像极了讲台上的大学老师,手臂挥动唾沫飞溅,那话语的权威性,那气势的震撼力,一时镇住了听众,竟然无人出面反驳,更别说像以往那样去挑战发言者。讲者滔滔不绝,听者津津有味。

  “喝了半瓶子敌敌畏,估计是他爸种麦子剩下的。从她娘家拿回来的。”

  “不是吓唬二壮,是真的不想活了。满院子敌敌畏味。”

  “二壮这死家伙,老婆死了都不知道。他睡在另一间房子。昨天打麻将的时候,他还说老婆花钱太多了。”

  “为啥死?还不是因为没钱治病啊。”

  “听说不想连累儿女了,收麦时节,自己啥也干不了,还得别人伺候吃喝。”

  人群里,人人同情着小图,说着跟死亡有关的其他故事。

  “手疼也算病?就不能干活了?!矫情。按她那个说法,我的腰椎间盘突出,就得卧床,就得有人专门伺候了。”

  “不是单纯的手疼,是类风湿。听说那个病到最后,手跟鸡爪子一样,连筷子都抓不住。吃饭还得跟狗一样舔。”

  女人们想象着小图像狗一样吃饭的样子,心说这下再也不会清高了吧,随即舒畅地笑了起来。男人们想象着小图像狗一样舔盘子,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随即斜视老婆一眼,也附和着呵呵两声。刚刚略显悲伤压抑的气氛,竟然因这笑声,缓和了不少。

  “人这一辈子要咋呢!不串门,不偷懒,不八卦,连麻将都不会打。能咋呢,也没把日子过到天上去。一辈子要强的人,连死都跟人家不一样。”

  “强走走不过影子。她要强,啥事都跟别人不一样,能的上天了。就说穿衣服吧,不穿花衣服,花衣服多漂亮啊,尤其是那些大红大绿的褂子,多喜兴啊。”

  “就是,非要穿素色的,想跟城里人一样,还得有那个命。”

  “就是个初中生,连高中都没上过,还总装文化人,爱看个书啊,听个配乐诗朗诵啥的。看个电视剧吧,总是什么百家讲谈。好像她就是读书人,是大学老师似的。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净干些没用的事。”

  “你们听说过吗,她还让二壮背诗歌呢。”

  哈哈哈哈。听到背诗,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抑制不住的大笑。这笑声中,含着不屑、讥讽、嘲弄。也许还有些许心满意足:让你跟别人不一样,这下好了,人都死了。

  在秀才坡,有各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穿衣,比如吃饭,比如斗地主,比如打麻将。你遵照执行,就是圈内人,大家你好我好不分彼此;否则就是局外人,就会受到排挤。不会打麻将就没有社交圈,不串门就没有朋友,不八卦就不知道村里的家长里短。这样的人,注定活着是孤独的,死了也不被同情。谁让她跟大家不一样呢,谁让她各色呢。小图就是这样的人,这不,连死法都跟别人不一样。

  关心小图喝药的人群,谈论的话风转了又转。在不用割麦的初夏,在初夏的雨天,闲得发慌的人,正好扎堆儿闲聊,正好有八卦话题。

  小图近邻说:“唉,才五十呀。就死了,可惜了。死了也好,这下解脱了,不用再疼痛了,也不用再挨打了。”

  二壮麻友说:“这下二壮解脱了,不用到处借钱给老婆买药了”。 


  路透社热议的时候,偏偏小图妈预备赶集,没去槐树下,女儿喝药的消息,她和丈夫老仇就成为最后知道的人。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出事那晚,老仇右眼没跳,夜里也没做噩梦,前后几天都没有碰到凶兆。事发当天,也跟以往所有早晨一样,五点一刻,他睁开眼就去厕所。多年养成的习惯,一时半会也改不了,就算不用起早贪黑弯腰割麦子了,也仍旧是天蒙蒙亮就起床。一个人的生活习惯,还真不是一下能变的。 

  老仇预备帮女儿收麦子去。“女婿懒,也不知道桃胡里的麦子熟了没,收了没。”蹲在厕所,他暗自心疼女儿,心里盘算着雨停了,收割机能不能进地收割,电话响起的声音也没注意到。

  “老仇,老仇“,大门被人打得山响。

  叫门的是女儿邻居老秦,他呼吸急促,胸脯起伏着,嘴里断断续续说着“坏了,坏了,你快去看一下”的话,手则紧紧抓住他往外拽。

  “大清早的,啥事呢?这么急,莫不是你老婆生娃娃吧。”

  老仇开着玩笑。

  他俩是发小,一起长大,自小就逢年过节一起喝酒,刮风下雨一起神聊,有时候也会叫几个人,一起打打牌,搓搓麻将。

  老秦神色慌张,结结磕磕说着。“兔子出事了,喝药了。”

  兔子是小图小名儿,父母和亲戚们这样喊。

  “咋回事?昨天还好好的呀?”

  “喝了多少?要不了命吧?”

  “快!送医院啊!送医院啊!”

  ……

  老仇看到了女儿,她五官扭曲,嘴角有血,身体已经凉透了。老仇瘫在地上,昨天的事一下涌入脑海:

  下午六点,西边涌起乌云,天气预报说“局部地区有雨”,看来这次说准了。老仇与老婆忙着收晒好的麦子。小图进门了,她好像没看到收麦子的父母,径直向杂物间走去。

  仇婶看到女儿像看到救星,急切地说:“快点快点,快来给我撑住口袋”。

  “麦子还没干透,还得晒。你明天有空吗?要是不下雨,你过来给我看一天麦。我去赶回集。有些日子没上集了。”

  小图没吭气,老仇不满地说,“你妈问你话呢。聋啦!“

  “行。”

  小图在杂物间翻找东西,仇婶不满的说,一天就知道往你家拿东西,这个家迟早要被你搬空的。又要啥呢?看到女儿拿了个瓶子,随口问“拿的啥呢?”

  “老鼠药,家里有老鼠了。“

  老仇咋也没想到,自己预备药老鼠的敌敌畏,竟然成了害死女儿的罪魁祸首。

  老仇恨自己,明明知道家里没老鼠了,还图便宜买了鼠药备着;明明知道女儿过得憋屈,却不答应女儿离婚。老仇气老婆,明明知道三彪喜欢女儿,还硬生生拆散他们;明明知道主任婆刁蛮,还贪图钱财把女儿送进火坑。老仇怨老秦,还跟自己是连手呢,还是女儿的叔叔呢,明明知道主任家不厚道,还硬保媒拉纤,说小图嫁到主任家,就是麻雀变凤凰飞到高枝上了;明明知道二壮懒得出奇,还硬说小图嫁过去啥也不用干,就等着享福。 

  老仇疼糊涂了。


  二

  三彪喜欢小图,这在秀才坡学生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那时还没恢复高考,这些十六岁的初中生,每天除了两节语文或数学课外,大部分时间在帮生产队干活。春天追肥,初夏捆麦个子,盛夏除草,秋季摘棉花,掰棒子。他们还是学生,队长说他们干的活不如全劳力,出勤一天只给五分工。男生女生一样。小图喜欢上课,语文课最有趣,她喜欢念诗,课本上的所有诗歌她能张嘴就背。她爱听故事,那个牛郎织女的课文,她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她想象着牛郎与织女夫妻恩爱的日子。可上课的时候,她的座位时常空着。

  学校一上课,小图妈就让她请假,说上课又不挣公分,还不如在家干活呢。说识几个字就行了,女娃家,读那么多书没啥用,将来找婆家,人家是看长得好看不好看,谁还看你是高中生还是初中生啊。她妈说你赶紧毕业吧,毕业了就能帮我干活了。一个女娃家,认几个字就行了。家要收拾,饭要做,鞋子要做,衣服要做,我都快累死了。你弟弟们放学回来,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要不干脆别上学了,回家帮我干活来。

  老师说,小图你不要总请假,你好好学习,争取考上高中,高中毕业了就能参加工作,城里招工要高中生。要是有工作了,就不用每天挨你妈的打骂了。

  小图喜欢跟全班同学上课读书,也喜欢去地里干活儿,秋天,他们经常干的是掰玉米。

  小图发现,干活的时候经常有人帮她干,一人一行玉米,她的只有前半行,那后半行玉米会有人掰下,玉米穗搁在玉米杆下,她只需捡起来就好。

  连续几次后,她问别人,“谁掰错玉米了?”

  大家听后,哄地一声笑了,有男生大声喊着:“是三彪,他学雷锋做好事呢。”

  在那善意的笑声里,三彪脸红红的,看她一眼,低下了头。

  十六岁的姑娘,虽说还不明白爱情是什么,但有人帮自己干活儿,心里总归是高兴的。

  三彪盼望学校常劳动,这样他就有机会接近小图。他喜欢小图的事,朋友们都知道。可那又怎样呢?他们知道自己还小,知道小图妈厉害,她想让女儿找个城里人。

  “小图长得好看,个子高,脸白,会做衣服,会做饭,肯定能找个城市户口的男人。”在大槐树路透社,小图妈经常这样说。

  三彪家五个儿子,老大娶媳妇儿才半年,老两口刚缓过气,就张罗着给二彪提亲。

  二彪一米七八的个子,田里家里一把好手,眼看到娶媳妇的年龄了,父母托了七大姑八大姨给他物色对象。得知儿子有心仪的女孩子,老俩口赶紧备了好酒好菜,请保媒成功率最高的媒婆马婶来。老彪脸上堆满笑,慢声慢气地说:“马婶,今天有事劳你大驾,二子老大不小了,跟四哥家姑娘也对脾气,麻烦你老人家跟四哥提一下,看年前能把娃们的亲事办了吗?”

  酒足饭饱,抽着老彪特意预备的好烟,喝着特意预备的好茶,马婶心里滋润极了。她拍着手说,“这事好办,四哥就这一个女儿,家境好,女子模样周正,你家算是捡着好事了。四哥性子软,听四婶的,四婶听女儿的。俩娃自己都愿意。我一去提亲,她妈肯定愿意。他家没儿,你家儿多,正好。”马婶又续上一根烟,紧吸两口,下炕,正预备用脚找鞋,彪婶已经把鞋递到她手上了。

  马婶能出面,这事就成功了一半。老彪心里美滋滋的。

  他跟老婆盘算着,“把西边的那间屋子收拾一下,趁天气好,用白灰抹一抹,再换扇窗户,屋里的炕有点小,我跟三彪明天到砖厂捡些碎砖,再往大扩一扩。”

  停了一下,老彪说:“你也别闲着,后天去集上扯点洋布,要大花的,要红色的,先把被子做好。”

  见老彪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彪婶担心地说:“我这心里没底,不知道四婶愿意不愿意。”

  “把心放到肚子里,马婶出面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老彪安慰妻子,也是安慰自己。

  从早到晚,老彪和彪婶等了一天,天都黑了,马婶没来回话。

  第二天,彪婶拿着刚摘下的顶花带刺黄瓜走进马婶院子。

  马婶说:“他婶子,咱二娃那么帅的人,还愁找不到媳妇儿。这事包在我身上,等我有空了,给咱二彪介绍个天仙一样的女子。”

  彪婶啥话没说,放下黄瓜回了家。

  二彪自由恋爱的对象跟他家只隔一条路。他们上学一起走,干活一起干,晚上去邻村看电影,也是结伴去。在别人眼里,四哥家女子早就是二彪的未婚妻了。


  老彪和彪婶心神不宁等消息的时候,主任婆第一时间知道了结果。她兴奋地说:“这回马婆子马失前蹄了!给二彪提亲硬生生被四婶怼了回去。”她学着四婶的语气说:“'我女儿嫁给他儿子?真是做梦娶媳妇——想得美!先盖五间砖房再说'。你们想不到马婶的样子吧,脸都歪了。”

  二壮爸在公社当办公室主任,二壮妈主任婆和儿子们,在村里享受着高干待遇。主任婆眉飞色舞说话的时候,三彪恰巧在这里写作业,知道二哥的亲事黄了,他拿起书包蔫蔫回家了。

  三彪二十,二彪的婚事还没着落,三彪的婚姻就更难提到桌面。 大麦先熟,小麦后熟! 三彪知道这个道理,何况,没钱、没房,他有什么资格跟小图提亲。小图告诉他,她妈说了,女儿长得好看,找婆家的彩礼,说什么也得二千。三彪知道,别说二千元,他家连二百都拿不出手。父亲、母亲、他和两个哥哥再加新嫂子,一家六个壮劳力,只会在土里死受,没人会外出挣钱,没有变钱的农作物。一家子都是本分农民,从哪里能拿出那么多钱呢。 

  二千元钱,三彪父母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这天文数字的彩礼吓傻了老俩口。四婶的话也时常响在耳畔,“儿多,没钱,可不是光荣的事。一家八口,三间半房子,一家五条儿,娶媳妇的婚房在哪里?儿再多,有啥用!”

  四婶的话,黄了二彪的婚事,吓退了三彪提亲的念头。

  三彪二十了。二十一了。二十二了。二十三了。 

  三彪二十四岁的腊月初八,出现在大槐树路透社,他黑了,瘦了。

  “这几年去哪里发财了?”

  “下海了吧?”

  “经商了吧?”

  “发大财了吧?”

  “要不就是做倒插门女婿了吧?”

  七嘴八舌的问话,从四面射来,三彪不知先回答哪个。

  “挖煤去了。”

  “挣了不少钱吧?”有人调侃他,“你要早半年回来,还能娶到小图,现在是正月十五贴门神了。”

  三彪急忙问“啥意思呢?”

  “迟了半个月啊!”

  “你妈没告诉你吗?小图结婚的日子都快到了。腊月二十三。“

  “对象是二壮。”


  小图没有去见三彪,她告诉来人,说“我不好,让他找个比我好的。”

  三彪知道的是,小图要嫁给自己的发小、铁哥们了。不知道的是,小图心里有苦:“好几年了,也不见他家提亲,也不见他人,也不知道他干啥。提亲的人一波一波的,我妈催我,骂我,有时候还打我。她问我到底要找个啥样的?个子高的嫌高,个子低的嫌低,胖的嫌胖,瘦的嫌瘦,话多的嫌人家太贫,话少的又嫌人家死相不吭气。

  “原来以为他八月十五回来,可又落空了。眼看八月十八了,马婶第五次来,我妈答应了。婚事就真定了。我不敢反对。我得听我妈的,我是老大,我弟弟也不小了,也该定亲了”。

  小图每天找各种事做,把自己忙成陀螺。  


  三

  小图的婚礼是全村最风光的,一辆崭新的客货车行驶在秀才坡,车厢里坐着新娘、伴娘,车斗里拉着嫁妆,满村子绕了一大圈。看着一身大红衣裤的小图,大家想起了她订婚的风光:四季衣服,包着红丝绒盒子的金项链、金戒指,鲜红丝线捆扎着的2600元连号新票子。看热闹的邻居说:“小图好福气。婆家送这么多东西。”

  新婚夜,赴宴的客人走了,闹洞房的伙伴走了,新房里只剩下新郎二壮和新娘子小图,小图含羞地坐在坑上,静静期待着。

  “你说实话,你……,你跟三彪睡过觉吗?”

  小图没听清楚,二壮也不等她解释,一个巴掌就抡了过来,这让没有防备的小图一头栽到炕下。耻辱、疼痛一下子涌入心头,没想到自己憧憬的新婚夜竟然是挨打,她憋着气,不敢哭出声,怕公婆听到,怕邻居听到。

  在压抑的抽搐声中、在二壮骂骂咧咧的责备中,在万家祈福的小年寒夜里,小图开始了自己的日子。

  早饭时,公公看了一眼儿媳妇红肿的脸,继续低头吃饭,主任婆说:“一会儿,用香油抹一下,肿就消了。”

  “婆婆真好,知道心疼我。”小图心想。

  “一会儿回你家,跟你妈说,昨晚洞房闹得太厉害了,乱哄哄的人不小心把你推到墙上了。”婆婆把饭碗放在小图面前,说“做媳妇儿,哪能不挨打呢。”


  第二个女儿落地了。伺候月子的母亲说:“我受不了你婆婆唠唠叨叨的臭脾气,我回去了。”走到门口,她扭头看着泪汪汪的女儿,“谁让你的肚子不争气呢!要是生个儿子,你公婆高兴,我伺候起来也有心劲儿。”

  二闺女出生纯属意外。

  也做了节育措施,可还是怀上二宝了。才怀孕二个月,消息灵通的计生主任,就坐在家里做小图的思想工作,“电视说'只生一个好'!如果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这样,你们养孩子的负担就不重,你们就会有自己松快日子”,“你担心养老的问题啊?有国家管啊!女儿也可以养老啊!你大可不必担心!”

  计生主任天天来,有时候一坐一天,有时候来了喊一声”要赶紧去处理啊”就走了。小图知道,如果不是公公在镇党委会议上,力挺她做秀才坡计生主任,估计她还在田里干活呢。也因此,她才不敢像别人那样硬生生把她拖到卡车上,开到镇医院,去做人流。

  一天,计生主任悄悄附在她耳边说,“我认识一个医生,她用羊水穿刺能查出是男孩女孩。要不你去医院筛查一下,要是女孩你就做掉,要是男孩你再留下。”

  小图实在不忍心打掉孩子,已经四个多月了,应该成人型了吧。这次妊娠反应跟第一胎不一样,上次爱吃辣,这次爱吃酸。四月里树上的青杏,五月里菜地里的青柿子,她都爱吃。“酸儿辣女。这次肯定怀的是男孩子。”婆婆喜滋滋地说,一家人围着她,关心着孕妇的饮食起居,说话照顾她的情绪,做饭照顾她的胃口,她俨然幸福女神。在婆婆丈夫贴心的照顾下,她享受着孕妇该有的一切。她想象着孩子的小鼻子小眼睛,幻想着孩子的小胳膊小腿,满怀信心的描画着他的小鸡鸡。母亲和婆婆也喜滋滋的,她俩难得的坐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谈论着即将到来的男孩子。

  “名字就叫来宝。”这是婆婆想了许久才满意的名字。

  “要办满月酒。让他们也看看,咱家小图也会生儿子。”母亲的声调里有气愤和更多的傲娇。

  二宝就这样保下了。二壮也破例天天笑着,偶尔还给小图买她想吃的零食。

  “提前住院吧,这样保险些。我已经跟镇医院妇产科联系好了。徐主任答应亲自接生。”离预产期还有一周,公公就催二壮带儿媳妇住院了。

  小图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众人陪护下,女神般去往医院。当晚,她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暗暗祈祷“老天爷,发发慈悲,让我生个儿子吧!”

  想起出门时看婆婆烧香磕头,她暗自讥笑婆婆迷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了芝麻,难道你能得到西瓜?”此刻,她忽然心里没底,也把希望寄托在高高在上俯视人间疾苦的老天爷,祈求他和过往神灵,帮自己实现生男孩的愿望。

  产房外,二壮跟父母聚在一起,兴奋的小声交流着,他说“鸡蛋煮好了吗?小米红糖粥熬好了吗?”

  “好了!好了!全好了!在保温桶里呢。”

  小图母亲、父亲还有几个弟弟也都聚在门口,他们兴奋又有点紧张地站着,脸色凝重,谁都不说话。神都不知道他们在想啥。

  在众人殷切的盼望下,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护士说:“恭喜主任,是位千金。”


  再有两天,二宝就满月了。主任婆走进小图卧室,说“跟你二舅妈的娘家表妹说好了,二宝送给他家儿媳妇。”

  婆婆说完,不等小图回话,转身走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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