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北方,却十分难忘生长在江南的栀子花。

  还是在上个世纪,我所在的部队参加了一场保卫祖国西南边境的战争。当时,我在政治部的群工部门工作。战后,料理牺牲战友后事的工作就责无旁贷地落到了我们处里几个人的身上。

  一圈跑下来,我见到了太多的悲伤,太多的哭泣,太多家庭的天塌地陷……神经差不多快崩溃了,让我这个从军20多年的汉子几乎无法承受。

  刚刚返回石家庄的部队,好不容易才从深深的悲痛中缓过来了一点。才说打点打点,也该回家看看自己提心挂肚的妻儿老小了。这天上午,政治部杜主任把我叫进了他的办公室,拿出一份我见过太多的烈士通知书,叹了一口气:

  “本来,你应该好好歇几天。可这事挺麻烦,让那几个年轻人去我也不放心,还得你这个老群工再辛苦一趟。”

  我知道抱怨也无用,就顺手接过了那个白色的信封。

  牺牲的烈士叫陈建国,是230团无后坐力炮连的副连长。他死得挺冤枉,仗都打完了,在撤回祖国的路上,他坐的那辆炮车遇到了车祸。幸亏汽车驾驶员处理得及时,车只是歪到了山崖边上。一车的人都没事,就他坐在驾驶室里打盹,急刹车让他猛地一顿,连声音都没出就死了。因为没有一点伤,战士们开始还以为他在吓唬人,等医生检查后,才知道是他的颈椎被折断了。

  据杜主任介绍,陈建国的家在苏州,妻子同他的关系近来不太好,参战前就闹着要离婚,几次到部队来吵闹。因为那时部队马上要去前线打仗了,地方政府有规定,在这期间家属一律不许干扰军人的情绪,所以他们之间的事也就拖了下来。

  我这次的任务主要是送达通知,并协助地方政府安置好烈士的遗属。主任怕小陈的妻子节外生枝,弄不好会影响烈士形象,就坚持让我这个老群工去处理了。

  我还是平生第一次到苏州,只知道小陈的家住在一个叫栀子巷的地方。

  在火车上,我心想,南方也真是的,地名也这般古古怪怪。到了苏州,我才真正领略了什么是江南景色。那地方到处是绕着巷子的小河,隔不远就有一座高高的石拱小桥,路边种满了树木花草,人在其中就像进了花园一般。

  在当地武装部同志的带领下,我找到了小陈家。

  栀子巷名符其实,一条小河沿着巷子弯弯曲曲地淌过,青石板路边种满了栀子花,人在其中,不用涂脂抹粉,被花熏也熏得香喷喷了。

  街道居委会主任刘大妈告诉我,小陈的妻子叫梁娟,在苏州刺绣厂工作,有一个6岁的女儿。这些年工厂不景气,她自己就在街头摆了个绣品摊子。

  她还说,由于小陈一直当兵在外,夫妻俩每年见不了几次面,两人的关系挺紧张。有人风言风语的说去年他们还闹着要离婚。

  我一下警觉起来,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烈士活着的时候毫无感情可言,一旦牺牲了,她们可要大做文章,提出的条件会让你难以招架。

  小陈的家是巷子深处临街的两间小平房,门口一湾清水,茂盛的栀子花从各个角落里钻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花香。

  刘大妈敲敲门:“阿娟,部队有人看你来了。”

  梁娟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少妇,清清爽爽,小巧婀娜。看得出,她已经知道了噩耗,两个眼眶红红的。

  她客气地给我们让了座,还端上两杯清茶。

  我打量了一下这个家,女主人很利索,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进门的桌子上摆着一副小陈的遗照,我原来对他印象不深,现在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胖乎乎的圆脸上浮着淡淡的笑容,那里面仿佛还透出一丝无奈。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遗照前放着一束洁白的栀子花,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梁娟默默地接过了烈士通知书,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照片,泪水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

  看她这副样子,我原来准备好的一套官话说不出口,只是讷讷的说:“如果你对部队还有什么要求可以提一提,我们尽力帮助解决。”

  梁娟淌着泪水,摇了摇头。

  刘大妈在一旁阿娟长阿娟短地做开了思想工作,我也反复交代了有关政策,可她一直没有开口,只是一再地摇头。

  第二天,我办完了有关手续,到小陈家告别。

  他家的门锁着,邻居说梁娟去街上的店铺了,可能一会回来。

  我坐在小河边的石凳上等她,身边萦绕着栀子花幽幽的香气,我实在理不出梁娟对小陈真实的情感。这段时间我看多了人们的悲哀,能大致辨出真假,她昨天的表情不象是在做戏。

  “叔叔。”

  一个怯生生的童音打断了我的思路。抬头一看,是个面容清秀的小女孩。看样子也就6、7岁,穿着一件蓝布小褂,上边印满了大大小小的栀子花,连头上发卡边,也插着一枝散发出淡淡香气的洁白小花。

  “你有什么事吗?”我奇怪的问她。

  “我知道,你是爸爸部队来的人。”她认真地说。

  噢,听说小陈还有一个女儿,看来就是她了。

  我摸摸她的头,亲热地说:“你找叔叔有什么事?”

  “答应我一个要求好吗?”小女孩看着我的脸。

  “好,叔叔答应。”我爽快地回答。

  “你能经常来给我家送通知吗?”

  这下轮到我吃惊了,原以为她会要洋娃娃什么的玩具,没想到竟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你知道我送的是什么吗?”

  “知道,爸爸当了烈士。”她挺自豪地说。

  我十分惊诧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

  小姑娘见我不解的样子,慢慢告诉我:“过去爸爸一回来他们就吵架,妈妈的样子可凶呢。还对我说等爸爸这次一回来就离婚。可是,可是我不想当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呀,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该笑话我了,就像洋洋一样。”她忧愁地说。

  “现在好了,妈妈见到那张通知书后,她伤心地哭了。”小姑娘有些开心地说。

  “昨天晚上,她一夜都没睡觉,我半夜醒了,看见她在桌子边看着爸爸的相片哭。这下,她们就一定不会离婚了,我们家还会像过去一样好的!我真开心。”

  小姑娘肯定的说。

  我紧紧抱住她,用下巴抵住她的头,那是不愿让她看到我流出的泪水啊。

  我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栀子花香。

  那香气,伴我直到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