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青的背上叮着两只大个牛虻。 

  两只牛虻坚韧地叮着,一动不动。我看不出二青有什么不妥,它的鬃毛茁壮地抖擞着,节奏没有错乱,尾巴随着四蹄的奔跑左右摇荡,让我想起女人走路时的婉转。它的屁股很雄伟,阳光下闪着温柔的光。 

  独自驾着我们乘坐的六人马车,二青就靠自己硕大而硬朗的屁股了。 

  我看着牛虻们叮着二青,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牛虻是在吸二青的血。这一反应其实在挑战我的知识。过去我只知道牛虻是叮牛的,没见过牛虻的长相,也不知道怎么个叮法。那刺人的工具是长在嘴上?还是长在心里?所以我半天才反应过来才知道那两个趴在二青身上的黑家伙就是大名鼎鼎在很久很久以前担了革命名分的牛虻。于是我对车老板说赶紧把牛虻赶走。车老板猛地把用来赶车的柳树条准确地挥了过去。一只牛虻飞走了,另一只牛虻猝死在马背上。二青的血就这样溅在了二青的毛上。 

  青青的毛上洒了一摊红红的血,变成了一种怪怪的颜色,看上去有点不自然,让我想到汤姆·克鲁斯在鬼片里阴森的脸。 

  那个地方在很久以前是一片汪洋,一些很久以后不可一世的东西当初一点影子都没有,后来有了山和恐龙。到了我知道地球上有那个地方存在的时候,那个地方已经被勤劳的农民种上玉米。大片玉米地包围着一捧篮球场大小的水塘,当地人叫它梨花湖。我在附近一户农家的院子里看到几棵苹果梨树,觉得几棵梨树没有大片的玉米有气势,猜不透那水塘为什么不叫玉米湖,或者叫玉米糊糊。一个在工商局上班的人承包了梨花湖和梨花湖周围玉米地旁的土路,一并承包了附近山林里的土路,一包五十年,尔后立了牌子在省级公路的路口:沈阳市梨花湖跑马场。 

  二青的工作单位就是梨花湖跑马场。 

  我上午坐了一次二青拉的车,它一路小跑,时急时缓,拿捏得当,越是上坡跑得越欢。车老板说这是它当天的首次出车,正经得欢实一阵子。 

  下午我再坐车时,二青已经是第六次出车。二青在我面前走着,背上有两只大个牛虻坚韧地叮着,一条叫“秋”的带子箍住二青的大腿,下坡的时候箍得最凶,需要车老板拉闸帮忙才可以,被箍的地方已经没了毛发,隐隐渗出血来。 

  车老板换了人。新来的说上午的那个吃饭去了,还说游客太多,二青一直没得闲吃东西。说着话到了一个上坡,二青支起背部和臀部的所有骨架,四条腿憋足力气,却始终没上去。 

  我跳下车,其他人也都跳下来。车老板也下来了。二青拉着空车上了坡。 

  我叫了一声二青,它竟回过头来。我问车老板是不是凑巧。车老板说不是,说二青的智商相当于两岁孩童,知道应答。我说两岁孩童饿了知道哭,可二青不知道。我说我们不着急赶路,能不能让二青吃点东西。车老板说行,拉过二青的缰绳,进了玉米地对面的小树林。二青二话没说,低头吃起草来。 

  小树林的地上长满草皮,宽叶的,带刺的,开花的,提前枯萎的。二青吃所有的草,不经选择。车老板说二青饿急了,连有毒的豚草都吃了。我问车老板二青最爱吃什么。车老板说二青最爱吃玉米秧。我就溜到一旁的玉米地里薅玉米秧。半尺高的玉米秧十分好薅,我一把一把地薅给二青吃。二青果然爱吃,有了玉米秧就吃玉米秧,没有玉米秧再继续吃草。二青套着空车,站在小树林里吃着玉米秧和草,我们六个乘车人站在四周看着它香甜地吃。 

  一个小个小骨架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玉米地里,下午的大太阳灿烂地照着他。他眯缝起眼睛看我们和马。车老板说那人是看青的,说今年旱得出奇,农户们连种两茬玉米,都旱死了,只好又抢种了第三茬,不知道能不能收上来。小个子男人站在他的玉米地里看着吃草的马和围成一圈的我们,不说什么,也不走。我瞥了一眼我刚刚薅空了的玉米地头,手心出了汗。 

  “他是村里的农户?”我小声问。 

  “哪儿呀!是林场职工。人家是城镇户口。林场效益不好,每人分得五亩地,买断工龄了。”

  “他们靠什么生活?”

  “种地呗!” 

  “够吃够用吗?” 

  “什么叫够呀?反正也有人进城里拉倒骑驴,还有的去我们跑马场搞旅游。”

  “和二青一样?”

  “呵呵!和二青一样,为游客服务。” 

  “走吧!”一个乘车人喊。 

  车老板拉过缰绳,牵着没吃饱的二青上了路。 

  二青舒服多了,背上的牛虻被车老板抽得走的走死的死,又吃了不少玉米秧和青草,虽然离吃饱还差三、五斤的额度,虽然才走不到一半的路途,虽然还有五六个坡要爬,可二青已经舒服多了。 

  二青是一匹三千元钱买来的蒙古马,老家在科尔沁大草原。内蒙古和沈阳的气候差不多少,二青呆得很自在,饿个三顿五顿不是问题,只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大青,想流产的胎儿。 

  二青今年九岁,正当壮年。在内蒙古的时候,它有过初恋,对象是一匹枣红马。枣红马总带她去有青草的地方吃喝玩乐,挺男人的。它们在一起生过一个十分漂亮的女马。来到沈阳后,二青和亲人失去了联系,过年过节的时候,就想。 

  后来大青来了。 

  大青来之前,人们喊二青为“青马”。大青来之后,跑马场有了两匹青马,于是排出老大和老二。大青是英国马,是英国一家马术队淘汰下来的“大学漏子”,会走盛装舞步,长得有点贝克汉姆。老板为大青花了十九万元人民币,在大青运来的那个晚上高兴得喝多了酒。后来,老板每个星期天都来骑大青。老板骑着大青徜徉在梨花湖跑马场的每一寸土地上心花怒放开心无极限荒疏了媳妇和工作。 

  二青也喜欢大青,它们是标准的一见钟情,见面没一个星期就上床了。那个晚上二青落下泪来,它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好的男马,那么温柔,那么懂得体贴和温存。二青对大青说自己不会再爱上别的马了,甚至愿意立刻死去。 

  二青这样表示时,大青用亲吻回应。 

  谁也没料到,二青怀上大青的孩子没多久,大青就死了。

  大青死在一个游客的身下,死在快要成熟的玉米地里。大青英国式的教养让它每每走过玉米地的时候都屏住呼吸目不斜视不肯吃掉一棵玉米秧。大青死的时候,二青正拉着马车带着六名游客奔赴在另一处玉米地旁的小路上。二青是梨花湖跑马场惟一的驾辕马,那个六人马车非它莫属。梨花湖里其他几十匹马都是单骑。二青回来后一进院就听到大青死去的消息,它呆住了,然后嘶吼,然后和老板一起流了许多泪。它告诉自己一定要把大青的孩子生下来,并告诉孩子它爹是怎么死的。 

  大青死的那天游客很多。大青从早晨起床就没闲着,一次次带着寻欢觅乐的游客奔腾在玉米地旁的小路上和附近山林里。下午,大青头天夜里吃的草都消化完了,饥肠辘辘,脚步也沉重起来。差不多三点钟的时候,游客终于少了下来,饲养员才拉过大青,喂了它足够的豆饼和水。 

  吃过饭的大青有些悠闲,开始四处寻找二青的身影。它知道二青怀孕了,想问问二青胃口怎么样。就在这时,来了一个游客。游客一眼相中会跳舞的大青。饲养员说大青刚刚吃完饭,不能骑。可游客一双眼睛如夜间游走的野兽一般盯牢大青不放,说他不管花上多少钱也得骑大青,还说他骑完以后死了都不遗憾。饲养员没有办法,只好让他骑,并千叮咛万嘱咐,说大青刚刚吃饱饭,不能跑,只能慢遛。游客答应着,骑着大青进了玉米地,翻过一个山坡,就扬鞭抽马了。大青奔腾起来。

  没一会工夫,大青胃里的豆饼涨破了大青的肚子。大青一句话也没给二青留下,直挺挺地躺倒在玉米地旁,一双大大的眼睛是睁着的。 

  老板和二青一起为大青流了不少眼泪。游客请求老板抽自己一顿,说不知道事情会那么严重,说他是太喜欢大青,疯狂驾御的欲望遏止不住。老板说抽一顿能怎样,说有种你他妈的就死给我看。游客流下泪来,临了,扔下一千元钱,说给大青烧纸,然后开车走人,再没来过。 

  老板和几个工人把大青从玉米地运回来,埋在梨花湖跑马场马厩旁。二青每天都从埋着大青的地方走过,每到那时,心里就一阵阵酸楚。二青不同意车老板关于马的智商相当于两岁孩子的说法,它认为大青的智慧和英俊都是超一流的,都是人类不能比拟的。有时一想到这些,二青就会想到孔子。 

  关于温柔,二青知道,大青一死,温柔就消失了,就像孔子时代结束后人类不再需要思想,只需吃饭睡觉拉车一样。那种别样的温柔枣红马也没有。二青不认为自己喜新厌旧,爱情就是爱情,没那么复杂。 

  曾经沧海难为水,二青的灵魂之门从此合上。但是二青知道大青希望自己好好活着,好好养育它们爱的结晶。人类的未亡人也都是这样安慰自己、寻找新出路的。 

  大青和二青爱的结晶在开满鲜花的五月也就是一个月前流产了,原因是二青的左前腿长了一个大包,兽医看过之后给怀孕的二青打了几针治疗大包的药,于是大包和已经长成的胎儿一起消失了。胎儿流产时二青在埋葬大青的地方泪飞如雨,泪水打湿了埋葬大青的土,五天后那里长出一根小草,后来,那棵小草开出一朵小蓝花。二青知道那是大青送给自己的礼物,每天都把嘴凑到小草跟前去吻。跑马场里有几匹身价七万多元的新疆马知道了这件事情,告诉所有的马不许吃那棵草。 

  马们都很伤心,也都羡慕这对新鸳鸯蝴蝶恋。 

  走在熟悉的小路上,二青总是思念大青,思念它们在一起的日子,有时会觉得心绪烦乱,有时会感到生命的空灵。挨饿不是问题,能挺着上坡就行。作为训练有素的驾辕马,二青没有累的概念,不需要别人的怜悯和心疼。流产后二青只休息半天,下午就拉车上路了。这没什么,总比下岗好。自己要是下岗,没人会分给五亩地,没准儿还得被人酱煮炖焖了。毕竟不是每匹马都有大青那样的好命被直接埋在地下,不得已做了雷锋那就只好挺着。只是二青不喜欢牛虻叮咬的滋味,那滋味让它想到大青的死和胎儿的流产,都是那么突然而无助。下午的车老板一刻不停地用柳树条抽打二青的臀,二青没想过求饶,也不因车老板抽打次数的增加而奔跑。二青很饿,大腿处也很疼,但它要坚持走回去,回去后就能和大青呆会儿,吃不吃饭不是问题。 

  终于,二青听到了笨头的声音。笨头是跑马场饲养的一头俄罗斯狗,大大的脑袋,雄壮的身躯。笨头当初是大青的好朋友,大青每次出行,笨头只要没有什么急事儿,就会跟在后面。大青去世后笨头的性格有了改变,不再骄傲,不再到处视察,一天天没个动静,一天天懒懒地躺在跑马场院里,任由人来人往,任由刮风下雨,任由天崩地裂。但是有一点,笨头每次都能准确地听到或者感觉到二青拉车归来的脚步声,每到这时,它都要叫上几声,告诉二青快到家了。 

  二青跟笨头说过,如果有来生,它还做马,被人骑不要紧,拉车也不要紧,只要和大青在一起,什么都不是问题。 

  笨头说自己就还做狗好了。 

  它们一起决定:决不堕落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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