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富,人高马大,浓眉大眼,为人诚恳仗义,做事胆大心细。唯有一样美中不足:不善饮酒,沾酒必醉。

  这一年夏日,他的小同乡叶林结婚,请他去东山矿赴宴,中午被几个老乡劝了一杯,当场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月上枝头,他不顾叶林等人的劝阻,坚持要连夜返回黄庄矿,怕误了明日的早班。东山矿与黄庄矿相隔十余华里,一条大路,沿着东山外围转半圈,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老乡们知他的个性,也就没有强留。宋富趁着月色,踏上回矿之路。

  宋富酒量不行,胆子却大。出了东山矿北门,他没有走大路,选了一条田间小道,据说,这样可以近一半路。叶林告诉他,沿小道走到东山脚下,翻过两山腰,走三四里就是黄庄地界了。小道虽弯弯曲曲,倒还算平坦好走。道路两边是大片塌陷的水塘,月光撒在水塘里如亮闪闪的水银,映照着塘边零散的玉米地,能隐约看到拳头大小的棒锤子。水边草丛间,青蛙与夏虫的叫声,此起彼伏,像极了家乡泰州城北的鸭蛋汪——形状像鸭蛋的小湖泊,熟悉,亲切。这让宋富想起泰州老家的妻子蒋晓燕来。

  蒋晓燕是城南表姨家的三闺女,小他三岁,亲上做亲,知根知底。婚后的第二年,蒋晓燕给宋家添了一对带把的双胞胎,结束了宋家四代单传的传宗接代上的危机,宋家上下对贤惠漂亮的蒋晓燕十分满意,宋富对妻子更是恩爱有加,结婚多年来,从没拌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什么事都听她的。到了宋富30岁这一年,全国大炼钢铁,城里的钢厂招人,蒋晓燕让宋富报了名,宋富便成了红星钢铁厂一名炉前工。这年底,厂里要抽调部分人员北上开矿,不巧就是选中他们这个车间,宋富不想离家远行,找了不少关系后门,还是没能留下来,夫妻俩抱在一起哭了几个晚上。走的那天,蒋晓燕带着两个儿子来送行,宋富伤心得挪不动半步,最后还是被人架上了汽车。还好,原本说是去东北的,汽车却在徐州停了下来。他被分配到黄庄矿做了一名采煤工。徐州离泰州不算太远,一天的路程,宋富每年有一次探亲假,去年蒋晓燕还带孩子来过矿上。一晃三年过去了,宋富现在已经是采煤五连的生产排长,他这个排,因高产超产,连续两年被局里授予红旗排,他本人也在上个月披红戴花受到表彰。而这个月底就轮到他的探亲假期了,还有几天就可以见到久别的妻儿,人到中年的宋富一阵兴奋,脚步不由加快,仿佛此刻不是回黄庄矿,而是直接回他的泰州郑家庄。不知不觉间,他走到东山脚下。

  东山是九里山系的一个支脉,也就两个山包一线相连。山不高,山势平缓,蔓延十数里,远看像一只平放的毛豆角。山上土质松软,种满果树。是矿务局下属的一个果园。果园的四周用柳条编插出一道一人高的篱笆,两山的柳条篱笆之间,正是山腰,山腰中间有一条石渣小路可以穿过山体。

  宋富走在这条石渣小路上,看到路边树丛间累累的果实,闻到两边飘来的青涩果香,一阵饥渴感袭了上来。他望了望四周,拾起一个石块,想砸几个果子下来解解馋。这一望,月色朦胧间,却看到前面篱笆下的草丛里躺了一个人,着实吓了他一跳。宋富走到跟前,一股酒气迎面扑来,再看那人,干瘦的身材,煞白的长脸,斜躺着,手里握着一个酒葫芦,正瞪眼望着他。宋富心说,原来是个酒鬼,不禁松了口气,便要离去,那人却抓住他的裤腿,差点把他拉倒。宋富心中来气,用力挣脱,喝道:你想干嘛?那人说,老兄,何必走的那么匆忙?坐下陪我喝上两口。宋富说,我不会喝酒。那人说,哦,那我怎么闻到你身上有酒味?宋富说,我真的不会喝酒,一喝就醉。今天中午就是喝了一杯后不醒人事,害得走夜路,这才碰到你。那人哈哈大笑道,原来老兄是一个缺少酒缘的人,今天遇到我,那算是与酒结缘了!宋富觉得好笑,心说,醉话,我和你有什么酒缘可结。宋富不想理会他,转身往前走。那人在后面叫道:老兄,我在此专门等候你,你却要这样匆忙离去?那人跌跌撞撞的来到面前,张着那双迷糊的眼睛看着宋富,宋富停下脚步,回头打量此人道:你在这儿等我?那人抓住他的手,摇晃道:我们是老乡啊,我是泰州城东苏晨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家乡人了。宋富的手被他抓的生痛,忙抽手出来:这方圆十里的几个矿,有很多泰州老乡呀,你难道一个也不认识?那人道:我哪里会认识?我待在这个果园里,很少有机会与外界接触。宋富道:果真是世外桃园呀!那人叹了口气道:什么世外桃源,就是个牢笼,不瞒你说,我离开家乡18年了,你是我碰到的第一个家乡人。宋富道:哦,这么多年没有回去,难道老家没人了吗?这一问,那人竟嚎啕大哭起来,哭了半天才被宋富劝住,说道:我是独子,父亲早逝,家中只有一七旬老母,可惜我身不由己,不能榻前尽孝。老母想念儿子,眼睛已经哭瞎。说罢,又低声抽泣起来。宋富好生奇怪,说道:没有听说这个果园是劳改农场呀,你18年不能回家,这是为啥?那人停哭,欲言又止。宋富道,要是你真的不能回去,我几天后返乡探亲,我家离苏晨也不远,可以代你去看望你的妈妈。那人一听,到头就拜,头磕地咚咚直响。宋富忙扶起他。那人道:你果真是个仁义厚道的人,不妄我在此苦等你,我就不顾忌讳,告诉你实情吧。

  那人让宋富在一个石头上坐下,他从草丛间摸出那个酒葫芦来,猛喝了几口,然后在宋富的对面席地而坐:说来话长,我是43年被抓的壮丁,那时还是个少年,个子又矮又瘦,拿不动枪,行不得路,就在泰州城防司令王麻子家的厨房里做了伙头兵(炊事兵),后来,王麻子在城西新开了个酿酒坊,又调我去酒坊煮酒。这就有幸认识了制酒师傅杨歪头。杨师傅头歪,人丑,但酿酒手艺堪称一绝。王麻子就喜欢喝他酿的酒,特别是一种叫“一盅仙”的糯米酒,王麻子一天三顿离不开。我跟了杨师傅3年,杨师傅看我是个苦命孩子,就把手艺传给了我。杨师傅说,这仗总有打完的时候,将来太平了,凭这手艺开个酒坊,也能养活一家人。我那时已是十八九岁的人了,也盼着仗赶紧打完,好回家开酒坊,娶媳妇,可是,47年初,国共战火又起,酒坊被一颗炮弹击中,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杨师傅葬身火海,我和几个伙计跑了出来,也是被大火烧昏了头,没有往东回家,而是一路朝西狂奔,跑到扬州地界,遇到另一伙国军。这伙国军的团长是个酒鬼,自然闻到我们身上的酒气,当即就扣留我们。一审问,得知我们是为王麻子酿酒的,随即放下话来:限我们一个月里酿出“一盅仙”,否则活埋了我们。这“一盅仙”是杨师傅的家传绝技,我虽得真传,但没有陈年酒糟和老曲,神仙也出了不好酒。心想这回死路一条了,哪知,几日后这支部队被开调北上,到徐州参加会战。我们也被押着来到这里。这东山下原先有一座百年酒坊,出产地瓜烧。团长是南方人,喝不得杂粮酒,就命令我们改造酒坊,从南方买来大米和酒糟,酿造米酒。“一盅仙”没有酿造出来,却歪打正着,利用这陈年酒坊的酒池发酵,山上的泉水酝酿,加上这果园里果木的烧煮,自成一格,酒品奇醇,味浓而不烈,口清而不淡,团长爱不释手,当即命名“东山醇”,并当着礼品孝敬给他的上司,一直到送徐州剿总,司令部也拿来款待上宾。因此,“东山醇”名声大噪,我也被授了上尉军衔,带着百十号人在此开山凿地,扩大酒坊规模。到了48年底,“东山醇”已经能日产百斤。听说一次蒋总裁来徐州视察,宴请外国友人,这个外国友人竟然知道“东山醇”,点名要喝这种酒。“东山醇”一开,酒香四溢,友人竖起大拇指称是:东方“人头马”!酒席间,已经有些酒意的外国友人走了过来要和蒋总裁干一杯,蒋总裁破例让人倒了一杯,他端着酒杯,闻了许久,蒋总裁对外国友人说:这真象我家乡的奉化米酒啊!多年来滴酒不沾的蒋总裁一饮而尽!

  宋富被眼前这个人的诉说怔住了,他似乎闻到了“东山醇”的酒香,他打断了这个人的话,问:你酒壶里是“东山醇”吗?那人仿佛从远去的世界回转过来,悠悠的说,唉,那种佳酿已经绝世了。宋富一听,虽然自己是不善饮酒,但也觉得甚是惋惜。忙说:你不是还在吗?怎么就绝世了呢?那人道:一场淮海大战,酒水也变成了血水,千年酒池被夷为平地,酒坊再葬火海,酿酒的人没有一个得以生还。宋富不禁疑惑道:一个也没有活着,那你呢?那人道:话说到这里,也不瞒你,我也在那场战火里丧生了。宋富一听,跳了起来,惊道:你难道是鬼?不要吓我,这世上根本没有鬼。那人说,老乡,我没有吓你,我确实是鬼,你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再说鬼也有善恶之分。素来胆大的宋富,已是惊出一身冷汗,他强忍着没有跑掉,不自觉的往后挪了一两步。那人望了一眼宋富,没有起身,好似自言自语说:我和我的伙计们被炮火轰上天后,被阴司的徐州城隍知道,他说服了阎罗殿里来的鬼差,将我们扣留下来。命我返还东山,带领我的泉台旧部,为他造酒。我再到东山,原址已成废墟,我们就在山后阴蔽处,开山凿洞,在山腹里重起炉灶,再开糟池,已经十多个年头了。现在虽然不能再现“东山醇”,但我这些年呕心沥血、精心酝酿的“东山玉液”,也渐有“东山醇”的神韵和品格,深得城隍大人的喜欢。当然,此酒已非人间意义上的酒了。

  说罢,他晃了晃手中的酒葫芦。那意思这里面盛的应该就是他说的“东山玉液”了。

  你是说这个酒,不同于人世间的酒,人是不能喝的?宋富心里也有些好奇。

  是的,这样的酒,说是仙酿,也不为过。这十来年,城隍爷念我辛勤劳苦,每每抬举我,帮我洗涤鬼身,固定灵魂。今年初,又上表进章,升我入了仙籍。你可知仙分五等,一等金仙,二等天仙,三等地仙,四等人仙,鬼仙最末。鬼仙,虽为仙,只是肉身已灭,魂魄成形,不进轮回,也不入仙境,昼伏夜出,不见天光。仍和鬼身一样,固守一方,没有上喻,不离属地,因此我现在虽为鬼仙,也不能离开徐州地界,远去泰州看望老母。今天,城隍爷传我进城,给我道喜,说泰山的东岳大帝差来公文,要调我前往冥王府就任司酒一职。原来,徐州城隍每年都将“东山玉液”敬献给东岳大帝,冥王总是赞口不绝,我升入仙籍后,冥王觉得身边应当有个懂酒的行家给他掌管酒窖,就向城隍爷要了我,城隍大人虽不舍,但也只得忍痛割爱,命我明晚启程北上。我从城隍府出来时,心生悲凉,此去冥王府,法度森严,我等小吏,怕是更没有自由之身了,母亲阳寿未尽,我为鬼仙,不求尽孝膝前,就连探望一次也成妄想,不禁泪流满襟。送我出城的主簿看出了我的痛处,就和我私下讲了你的情况,让我在此等你。

  宋富听得认真,倒也不怎么害怕了,反而咋咋称奇。这时听到阴司的主簿让此人在此等他,慌忙一惊道:主簿让你等我,难道是要你来拿我?那人道:老兄不要惊慌,主簿大人掌管本地一切生灵的生死薄,人间各式人等的功过祸福,一生过往,都在他那里记载,他查到你是个言而有信、仁义厚道的君子,是个可托之人,因此让我在此等你,想请你帮我!说罢,那人伏地跪拜。宋富壮了壮胆,上前扶起他,说道:我又有什么能耐?怎么能帮到你,你倒是说说看!那人道:你我素味平生,我实难启口,如果你不嫌我们人鬼殊途,我想和你义结金兰,然后再托付重担,我方心安,不知你可否降尊屈就?宋富沉思一会道:你是神仙,我是凡胎俗子,你肯与我结拜,我自是巴不得高攀。那人道:如此最好。说罢,掐了三支树枝,插土为香,拉宋富一起跪地拜月道:我姓武,名家尚,今年33岁。宋富也跪拜道:我宋富,今年34岁。那武家尚道:你长我一岁为兄,今夜对月盟誓,结为金兰,虽不能同求生死,但愿共担祸福。宋富也跟着说了不求同生死,但愿共祸福。武家尚对着宋富拜了三拜:兄长在上,小弟有理了!今夜能与贤兄结义,实是缘分天定,今弟有事相托,也是兄之责任了。我此去泰山,断没有机会回家探母,母亲如能享尽阳寿,就全靠兄长照顾了。

  宋富隐约早知道他的心思,倒也没有犹豫,爽快答应了:这个就自然了,你母亲也就是我的妈妈,此番回家就接老人来我家,兄弟尽可放心去吧!武家尚泣道:我知兄乃高义之人,所托大事甚艰,而今灾害之年,没有贤兄的舍得,老母很难寿终正寝。宋富道:你尽管放心,我爸妈都已不在,我一定当她是自己的妈,有我两个儿的一口,断不少老妈的一顿。武家尚又跪拜道:兄长大恩,弟不言谢,兄代弟孝母,我为兄祈福。宋富扶起武家尚问道:妈妈知道你已不在人世吗?武家尚道:她还不知道,不过她已经呆痴,我的小名叫蛇宝,恐怕她也只能记住这个名字了。宋富道:哦,这就简单了。武家尚道:我送你一程吧。说着就拉宋富往前走,一路边走边说道:兄长在煤矿下井,有几个关节,我要你记住。第一,如有年份闰5月,闰月的初七不可下井。第二,你53岁那年,有一次远行的机会,兄长一定要借故推辞,不可出行。再有,你命里犯一小人,如遇到有姓丘,脸上有麻子之人,一定要远离他,如实在离不开,也一定要防范他害你。武家尚最后压低嗓子凑在宋富耳边道:此乃主簿大人对我所讲,兄长一定要牢记。宋富道:好的,记下了。

  走着说着,已看到黄庄矿的灯光了,武家尚道:只能送到这里,就此别过了。宋富道,兄弟,今夜一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会?武家尚道:我不能来看你了,你也找不到我。但我们尚有再见之时,不便明说,兄长,你我虽阴阳相隔,但愚弟之心与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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