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心茫茫

　　我的家离海边不远，可我真正见到家乡的海，是在我初中毕业的那个假期里。

　　父亲过世早，哥哥姐姐总是帮衬着母亲，用来减轻母亲一个人领着我们四个孩子的辛苦。在夏季地里农活忙完时，哥哥就趁这个空闲期，央求以出海为生计的人带着他去海里捡拾海货，或卖或吃，算是赚点外快贴补家用。

　　母亲并不肯哥哥去，因为出海总是一件苦差事。每天看好潮涨潮落的时间，算上从家赶到海边的时间，再加上从海堤口走到海里潮水退落后留有各种海货的地方，再等涨潮一个小时前往海堤上返回，每一次出海哥哥都要花几个小时在路上，而捡拾海滩上的海货往往都没有花在路上的时间多。

　　可是哥哥乐此不疲，每次除了卖掉换完钱回来，哥哥还会留下一点带回来，让母亲做给我们吃。哥哥带回来过海鱼，带回来过泥螺，带回来过蛤蜊，带回来过蛏，有时候还会带回来海螃蟹。哥哥说，海里全是宝，只要你下去，你总有收获。哥哥说，咱家穷，咱就靠海吃海。哥哥说，大海好神奇好神秘，真想知道它究竟有多大有多深。

　　我对哥哥说，我也想去看大海，也想到海滩上捡拾海货。哥哥说，妹妹，出海很累的，从海堤口下去要走十几里海泥路才能到达有海货的地方，然后你还要东捡西拾，然后你还要背着捡回来的货物原路返回，光走泥沙路就好几十里。这期间你没有干净的手吃东西，只能喝自带的一点淡水，还要省着点喝，因为一旦喝完自带的水，你就找不到能喝的水了，只能等返回上岸后才可以饮水吃东西。

　　我天天缠着哥哥要他带我去，哥就又嘱咐我说，出海不能说任何不吉利的话，看见别人不能说早，意思是谐音找的意思，也不能说玩字，这两个字任何一个字一出口，就是人家今天会空手而回。还有看见海里的任何惊讶新奇的东西和现象，也不能和旁人议论，更不许大呼小叫。

　　我左保证右保证，哥哥又跑去问妈妈，妈妈答应后，哥哥终于才肯带我去。

　　好远的路程。我坐在哥哥的自行车上，腿都麻了，腰也疼了，还没到。哥说，妹妹，至少要骑2小时才能到，而且，越到海边越空旷，路上只有出海的行人。哥又说，妹妹，路上经过劳改农场，还有部队营地，你都不要好奇，也不要东张西望，更不要和他们说话。

　　到了海堤口，下了车。那里己经停了好多自行车，赶海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齐集在这里。有的人在换装下海，也有早到的，己经往海深处走了。哥哥说，妹妹，我们把干净的衣服和鞋子，还有带的干粮拿下来，放在自行车旁，等我们捡货回来洗换，干粮也等回来再吃。现在我们把水和拾货的袋子背好，潮水在退了，我们赶紧下去。

　　我第一次看潮水退去，刚才还满眼的海水，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一会儿还是汪洋湖海的海面，就变成了没有水的湿地，潮水走了，把隐藏在水下的一切真实的呈现在我们这些出海人的眼里，呈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潮水这会儿去了哪里？过上几个小时再回来，它离开的这一会儿，就是为了奉献和恩赐给出海的人吗？它潮涨潮落的规律又是从何而来？有人走进大海深处了解了这一切了吗？在我永远到不了的海的那边，又是一番什么景象呢？

　　我第一次看潮水退去，满眼都是密密麻麻的螃蟹在辽阔的海滩上爬行，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螃蟹在我的前后左右。我以为我一伸手就能抓到一只，可我刚伸出手，它们就迅速地钻到洞里不见了。真的象梦幻一般，刚才满眼的螃蟹，在退潮的几分钟后，就由多变少，最后只能满眼找寻才发现还有稀稀拉拉的几只在草丛间。

　　第一次看潮水退去，身旁的小海沟里，有被急速退水受了惊吓的鱼，在海河里急蹦乱跳，然后在落水时被潮水急速卷走了，跟着水不见了鱼也不见了。偶有没有跳到水里的鱼，白晃晃的落在河床上，就被出海的人捉住，成了出海人货袋里的货物。

　　哥一定要我走在他前面，他怕我在他后面会掉队。哥又关照我，紧紧跟着前面的人的脚步走，凡是在海泥湾或泥路里竖着木杆或毛竹的作了记号的地方，记得千万要绕行。

　　到了海货捡拾的地方，哥哥不许我离开他10米远，他怕我陷进深泥里，拔不出来走不了。还有就是如果哥哥被有更多的货物的地方吸引，就会不知不觉离我走远了，而从没出过海的我落单了，没有任何出海经验，会很危险。

　　我的心思并不在捡拾海货上，我一会儿看看出海的人在我身边捡拾，一会儿看看哥哥怎么捡，一会儿抬头看看海上的天空，一会儿又往深海处看，那里有在深海作业或捕鱼的船只，桅杆上还挂着鲜艳的旗帜，我也看到很多海鸟，我的目光追随它们飞离，我的思绪也就跟着飘荡。我前后左右，都是一望看不到边的海滩，那一刻海多大，那一刻可是我能看见的最遥远的海陆空？

　　在快涨潮一个小时前，哥催我返回堤口。哥说我第一次来脚力慢要比别人早点返回，返回也要保证足够的时间才会绝对安全。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捡拾的是泥螺，我没有别人捡的大也没别人多，返到海堤口，有人收买，我的自然卖不到好价钱。哥哥因为带着我，那次也没以往捡的多。卖完后，我们就在内河里洗了个干净澡，借海边人家的屋子换上干净衣服后，再去刚才洗澡的河边把出海时满身泥浆的衣服洗干净，洗完收拾后，吃点干粮补充体力，最后准备骑车返家。

　　哥说，妹妹，今天我们晚一点走，哥带你看涨潮，看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方再一次被海水填满。

　　我和哥坐在堤坝上，自行车停在身旁，面向大海，太阳从我们背后照过来。

　　轰隆隆的声音传来了，哥说，妹妹，快看，是潮水来了。真是潮水来了，分不出是天还是地平线，那一刻潮水把天地连成一线，向我们急速奔来，涌来，奔涌而来。就一会儿工夫，海水就恢复到退潮前的位置，把空旷旷的海滩重又覆盖在水下。海风吹，海浪涌，大海那一刻的样子美极了。

　　回家的路上我是开心欢喜的，我口袋里有第一次出海挣来的钱，我也第一次见到了大海，我想起大海啊故乡的歌词，我问自己，今天我是海的女儿吗？

　　我第一次出海，又因哥哥带我看涨潮，我们比其他出海的人晚到家。我们走了多久妈妈在家就担心了多久，等了多久。等我和哥到家，她才放下心来。我问哥，妈妈担心什么？哥说，妹妹，你知道世界上每一天至少会有一个人葬身大海吗？妹妹，晚上我讲大海的故事给你听……

　　哥哥带我去看海，是30多年前的事了。之后到现在，我却再没有去看过海。我与家乡的距离，我和海的关系，越来越远。我和哥哥出海时的担心，母亲也不用再牵挂了。我与海远了，却是离哥、离母亲也一样的远了。原来，大海才是故乡；原来，不再去看海的一颗心，是浓情荒凉如海心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