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兰州军区联勤部工作后,第一次去新疆,就选择了上神仙湾。

  神仙湾,地处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皮山县境内,喀喇昆仑山口一侧9千米处,海拔5380米,是中国通往印度和巴基斯坦的重要门户,长久以来,曾以我国海拔最高的哨卡而知名。

  干了几十年海防,又走到边防,哨卡远不仅仅是一个军人的风光和情怀,那里是生命,还有尊严。

  从乌鲁木齐经喀什到达叶城后,我们沿着219国道零公里从叶城出发。

  叶城县位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西南部,喀什地区南部,喀喇昆仑山北麓,塔里木盆地西南缘,同巴基斯坦、印度相邻,与克什米尔交界,是新藏公路219国道由北向南线的起点。

  219国道北起新疆叶城,南至西藏日喀则,全长2140公里,公路沿线以高原山地为主,地势险峻,其中至阿里狮泉河全程1058公里,途中要翻越8个险要达坂,达坂在维语和蒙古语当中的意思是高高的山口和盘山公路。

  驶过叶城县城,零公里处,可以看到一座耸立的金属标志上刻着“从这里走向世界屋脊”,继续向前的公路上一座巨型的门塔,挂着一个醒目的零公里标识,标志着我们已经踏上了219国道的征途。

  随着越野车快速地在柏油马路上奔驰,街路两旁开始着又一天生活和劳动的人流,村镇和牧场逐渐地消失在视野当中,树木越来越稀疏,不知不觉,荒漠戈壁呈现在眼前。1.jpg

  大约行驶100公里后,进入达坂地域。我们开始翻越驶往神仙湾的第一座达坂,库地达坂。库地,维语意为“猴子也爬不上的山崖”,海拔3000多米。

  车辆在无边无际崇山峻岭间,沿着曲折复绕的弯路盘行,砂土地质的高山,荒芜烟迹,寸草难生,没有一点儿生机,狭长的公路犹如挂在峥嵘巍峨之下的一条丝线,显得十分的险要。

  我随着车行不停地环顾着四周,向山下望去,一道道的回头弯像是被拖拽在山坳里曲曲绕绕的羊肠行迹;向山上探望,险峻的山势不断地遮断住可以寻至的路踪;左右两旁始终都难以找到一处可以回旋之地。我心里担忧着,若是路遇大型运输车交汇,尚可勉强,若是路遇阻塞,情况又将会怎样?

  行驶当中,弯过几道盘旋的道路后,地势又渐渐地开阔起来,这是我们开始翻越达坂地形地貌的变化。

  走过库地达坂,我们来到库地兵站,稍作休息,在兵站吃过午饭后,继续开始翻越麻扎达坂。

  从海拔3000多米向海拔接近5000米的山路跃升,依然是在山巅间弯弯绕绕的道路上盘旋着,高山陡峭,直入云天,白雪皑皑覆盖着险峰峻岭,山脊与山谷之间像木刻一般折露着如削如缀白黑相间的雪纹,与库地达坂相比,似乎凶险更胜一筹。

  虽然我们一直坐在车上,随行而备的氧气十分充足,但是在进入海拔4500米以后,身体不适感依然是感觉得出来,呼吸急促、心速加快、腹部感到隐隐的膨胀。

  麻扎达坂是我们此行要翻越的五个达板中路程最长的一个达坂。进入山口后,我们看到道路一侧树立着一块蓝底白字的标志牌,上面写着塞力亚克达坂(麻扎达坂),海拔4969米。我用腕表对比了一下高程显示,大约在5000米之间,这既可表示我们将翻越麻扎进入黑卡达坂。

  连续翻越两座达坂,都会经过一段如台地一般,地形开阔的道路。在后续每翻越一座达坂的时候,其山势、海拔、道路、地形变化、气象变化基本大同小异。每每险于弯曲狭长直入云端的山路之后,都会从容在山巅之间的一段开阔坡地,俯瞰莽莽雪山,脚下白云飘浮,抑或这般便是那喀喇昆仑的天路。

  走进黑卡达坂,路若其名,表层砂土质地的山体,如煤炭一般,白雪未覆之处,像似一座座煤山在雪峰之下陡峻延绵。

  盘着山路上转旋,翻越第三个达坂,虽然在这段行程当中完全是砂石路面,且比较颠簸,但已经不像前一段行程那么险要。

  一天的行程里,盘旋于三个达坂,却并没有感觉像是一座一座的山峰落差。在平均海拔4000到4500米之间,我们仿佛就是围绕着喀喇昆仑山巅的千沟万壑之间不停地起伏攀沿着。

  下午的时候,我们渐渐地远离雪山,在一段略为平缓开阔的谷地间到达了三十里营房。2.jpg

  三十里营房是个地名,缘于新疆的皮山县赛图拉镇的政府驻地,地处喀喇昆仑高原的腹地,既是219国道线上一个标志性的地方,也是新疆通往西藏交通要塞。

  长此以久,南来北往新藏之间,便依三十里营房这片亦山亦水的谷地为驿站,小超市、小饭馆、小旅店在一座小桥的这一头,把三十里营房打扮成了高原深处的一块家园。

  我们一行在三十里营房兵站住了下来后,利用下午的时间,在新疆军区后勤部的同志陪同下,先后来到三十里营房的几个工作点,看望正在那里坚守岗位的战士。

  我们走到生活保障基地的蔬菜大棚里看到,在几名老兵管理下,黄瓜、青椒、西红柿长势十分喜人。我了解到,这几位老兵在三十里营房已经服役多年,对高原高寒地区蔬菜种植养殖摸索积累了一套比较丰富的经验,为在边防一线的执勤官兵提供了比较好的生活保障。

  在一座两层楼房的医疗站里,我们仔细地向医护人员了解了他们的工作状况,察看了病房、医疗设备和药品的储备,专门到制氧站检查了向边防连队供氧以及高压氧舱的运转工作情况。

  一名年轻的女护士给我测定血压和氧血饱和度后,我和一同来到高原的卫生部长说:“这所医疗站位置十分特殊,任务也十分特殊,军区对这个地方既要优先保障,还要全力保障,尤其是对边防一线官兵的医疗服务,不能讲条件,也不能讲代价。”

  第二天一早,我们离开三十里营房,驱车向康西瓦方向驶去。

  康西瓦,位于新疆和田地区墨玉县境内,海拔3980米。1962年中印自卫反击作战时,为新疆、南疆两级军区前进指挥所,现在在那里有一座1962年自卫反击作战牺牲的烈士陵园。

  驶离三十里营房不久,我们进入莽莽雪山之中,开始翻越康西瓦达坂,与昨天所翻越的达坂不同的是,山路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曲折,山势也没有那么险峻,沿途白雪皑皑,视线变得更加的开阔。

  在进入一段通直的柏油路上,远远已经可以看到东西两侧辽阔的雪山,由北向南一片开阔的戈壁滩上,耸立着的烈士陵园的轮廓。

  1962年10月20日,印军悍然在中印边界东西段同时向我发动大规模武装进攻,我被迫进行自卫反击作战。在西段地区,新疆军区组织机动部队和边防一线守点分队共约一个加强团兵力,在北起神仙湾,南至扎西岗,正面600公里地域内,配合东段我军主力作战,全部清除印军入侵设立的43个据点,给敌人以沉重打击。

  根据新疆军区前指首长指示:解放军西线参战部队天空方向阵亡士兵安葬在康西瓦。据此有83名牺牲战士安葬在了康西瓦。3.jpg

  为不让烈士的英灵孤独,2000年8月,南疆军区决定把烈士陵园迁至山下。

  2006年兰州、新疆军区、南疆军区拨出专款对烈士陵园进行了维修。

  此行神仙湾,虽说康西瓦不是必经之地,但是作为高原军人心中一块圣地,作为边防军人对于长眠在这片雪域高原先烈的无比崇敬,我们专程翻越康西瓦达坂,来到烈士陵园缅怀祭奠为国捐躯的英灵烈士。

  康西瓦烈士陵园坐落于康西瓦前指对面的半山坡上,大体上坐东朝西,背靠着白雪覆盖的莽莽高山,正面前方是雪山延伸下一片开阔的戈壁,高高的纪念碑在这一片大地上显得极其庄严醒目,碑上用繁体大字写着“保卫祖国边疆的烈士永垂不朽”,对面远处的山体上还镌刻着巨大的“弘扬喀喇昆仑精神”的白色字样。

  进入康西瓦烈士陵园,我们在纪念碑前向烈士敬献花圈,默哀。而后大家取出白酒、香烟,纷纷在烈士墓前给烈士敬酒、敬烟。

  有不少同行的人,还在墓碑前仔细地寻找同一个省籍的烈士,以代表家乡人民祭奠长眠在远离故土的英烈。

  我是第一次到康西瓦,据南疆军区的同志介绍,往返于219国道的部队官兵常常会专程到烈士陵园来祭奠烈士。作为身在高原的边防军人,对这里怀有一种特殊的情愫。

  我们到来的这一天,天空格外晴朗,大地覆盖着皑皑白雪,整座烈士陵园在蓝天之下,被白色的辽阔大地环抱之中,显得格外的圣洁庄严。

  继续驱车,过康西瓦达坂,翻越通向神仙湾哈巴克达坂之后,进入高原谷地一段平坦的地势黄洋滩。

  从219国道零公里出发以来,我们先后已经六次翻越达坂,回顾盘旋在艰险陡峻的高原之巅的山路,还有三十里营房的地理环境和地形之势,以及半个多世纪前老一辈在这一方向上对康西瓦战役价值作出的选择,不得不让我们从军事思维的角度,更深入地去思考当今正在面临一些情况和问题。如果人们再将那些似乎已经被遗忘的战例重新捂热一下,或许可以更多地从前辈的眼光、胆识、经验中,看到颠簸不破的智慧光芒。1657443388993.jpeg

  沿途上,一群藏羚羊悠闲于一片砂石滩上,在四周荒芜的山峦间,寻觅着雪水流过的痕迹,显得却格外精神。两天来,车位于险峻的达坂,我们第一次看到了高原上的生灵。

  一路烟尘,继续向前。远处挺拔高峻的山峰绵延之下,一座山头上伫立的具有标志性的哨卡建筑映入眼帘。这里就是海拔5380米的神仙湾边防连。

  半个多世纪前,为防止外来侵略,维护国家领土完整,人民解放军在喀喇昆仑的神仙湾设立了哨卡。这里空气稀薄,气候寒冷,常年大雪封山,氧气只有海平面的一半,被生物学家称为人类生活的极限地区。几十年来,长年驻守在哨卡执勤的官兵,不怕艰难困苦,不怕高原反应和恶劣自然环境对身体的严重损害,以哨卡为家,圆满地完成了站岗、巡逻、训练、施工等各项任务。1982年9月8日,中央军委授予哨卡“喀喇昆仑钢铁哨卡”荣誉称号。

  进入营区,一座红色彩钢瓦屋顶白色墙体的两层楼房,正面玻璃幕墙上,挂着“神仙湾边防连”六个金属刻字,连队主营房一侧是一排附属用房,正面是两个篮球场大的硬化操场。操场上,连队官兵正在整齐排列着队伍。

  下车前,我和大家交待,到达神仙湾后尽量不要吸用连队的氧气。

  下车后,我走近队列,接受连长报告,然后站立在队列前,代表兰州军区联勤部向连队全体官兵表示慰问。

  准备与连队官兵合影留念的时候,我走到前排和所有列队官兵一一地握手,在握着每一名战士的双手同时,还十分仔细地看了他们的脸庞,高寒、缺氧、低气压、强紫外线,几乎把每一名官兵的脸膛和嘴唇,染缀了青灰和黑紫色,那种十八、九岁的青春灿烂,在这里已经褪去了所有光泽。

  跟随我身后的卫生部长,还不停地搓着战士的手背,捏着战士的指甲,来观察长期在高原生存战士身体机能反应情况。

  我们与连队官兵合影后,从椅子上站立起来的这当会儿,开始明显地感觉到胸闷气短,心里不断地提醒自己,行动不要急,保持好自身的状态。

  列队解散后,我们转身朝着营房侧后方,那座耸立在山头上,标有“神仙湾”三个红色大字的哨所走去。4.jpg

  哨所是座堡形建筑,向下延伸108个水泥台阶,大约有30度的坡度,旁边是漆着红色的铁管护栏。

  绕过营房,步入阵地,双脚开始迈上台阶。应该说对边海防一线阵地环境,我是非常熟悉的,打交道这么多年,靠着两条腿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个滩岸高山、堑壕坑道,但是在这5380米极度缺氧的高原上,确实是举步维艰。

  慢步地向台阶上攀登着,每走一步都不停地大口喘气,登上中间一段之字形的台阶时,我停下了脚步,试图地调整一下自己。身旁紧贴着的一名士官,双手捧着氧气瓶,准备给我吸氧,我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吸氧。

  抬头向上看,哨所近在咫尺,3名哨兵站在哨位上注视着前方,我想:“不能停顿下来,要继续向上走,一名指挥员到了这里,就要有个样子。”

  继续前进,我踏上了这座闻名全军的哨所。

  此时,胸口感到喘不上气来压迫般的疼痛,双耳里是嗡嗡的耳鸣声,头脑好像有些断片一般。一名哨兵从哨所里搬出了一张椅子,让我坐下,旁边的士官再次取下氧气瓶,递过来氧气管想让我吸吸氧。我没有坐下,也示意不用吸氧,从口袋里掏着复方丹参滴丸含了十粒,停顿在那里,做着深呼吸。

  大概过了一会儿,感到有点儿缓过劲来,我认真细致地把目光转向了身旁的3名哨兵。和大部分高原官兵一样,青紫的脸膛、干裂的嘴唇,其中有一名哨兵的鼻腔还渗出点血迹。我连忙掏出纸巾,帮他擦擦鼻腔,然后摸了摸每名哨兵的手掌,看了看指甲,和我们在山下的人不一样,他们的手掌摸起来,一道道的印痕特别的明显。

  接着,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们穿着的衣物,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摸上去都比较保暖,然后才开始检查哨兵携带的武器弹药。

  带哨的班长,把哨所和哨所周围的执勤巡逻情况给我作了介绍,我和3位哨兵简单聊了几句,没有更多的说什么,询问了每名哨兵个人的情况,叮嘱他们要注意爱护身体,常和家人联系,身体不舒服了不要硬撑要及时找医生。

  然后,我们又一同合影留念,和他们一一握手后,沿着台阶,走出了哨所。

  进入连队营房之后,营连干部把我带到了值班室,我们坐了下来。坐在身旁的南疆军区后勤部长悄悄给我讲:“你已经走了很多路了,又没有吸氧,现在可以多坐一会儿,休息一下,不要急着走。”他已经察觉到我的行动有些急促,每次上高原领导也都会这么交待几句,但是上了高原后,虽然也是这样想的,可不知不觉就把行动加快了。

  营连干部结合沙盘和图表把情况给我们介绍完后,我们又在一起就有关问题进行了交流,两位营连主官既是老高原也是老边防,对情况很清楚任务很熟悉,精气神也很好,言行举止和身体状况对高原缺氧的环境已经基本适应。

  看了营连主官的精神状态,了解他们对当面情况和任务的熟悉程度,可以相信他们是能够带领连队完成战备执勤任务的。

  从值班室里出来,我们进入战士宿舍,主要是想看看战士们用氧的保障。每个床头上都安装了氧气插孔,我们也打开试了试供氧情况,我给身旁的营连干部讲:“高原一线边防连队吸氧,兰州军区首长是尤其关注,甚至是亲自抓的,你们有什么问题和困难尽管及时大胆反映,一定要保障好官兵的用氧。”

  中午时候,我们在连队食堂和官兵们一起午餐。不锈钢的菜盘、饭碗都是统一配发的,连队伙食是自助餐,一共6个菜,有肉、鸡、鱼、蛋还有2个素菜,主食是米饭。6.jpg

  和战士们坐在一起后,炊事班又给我们饭桌上加了一盘包子和麻花,还有一些小咸菜。我把包子和麻花分给了围坐在身旁的几名士官,这几名士官很开朗,也不拘束。我们边吃着边聊家常,说说笑笑大家共进午餐。

  午餐后,我们走出连队,按计划准备乘车到下一个边防连。

  就在向越野车走去,准备登车的时候,我忽然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转身面朝神仙湾哨所,成立正姿势,举起右臂,向神仙湾哨所上的国旗行了一个军礼。

  告别神仙湾,车又驶向了达坂的山路里,我坐在车上努力地回忆着刚才在边防连队的过程细节,脑海里面满满是官兵们的眼神和脸膛,还有就是在连队期间我们没有吸氧。

  那哨卡上执勤官兵脸膛和眼神注定是难忘的,没有吸氧倒不是我们有多能,就想着上山一趟不容易,这么短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去体会一下高原官兵的日常感受。所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记下哨所上那3位执勤哨兵的名字。


  作者简介:

  沙军,一名老兵。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进工厂当工人。1978年入伍,从东南沿海到西北边陲,军旅四十余年,自谓一名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