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男儿谁无军人梦?但命运不跟主观走,自从登上教书育人的讲台,也就同时终结了我的军人梦。军装、军姿、军礼、军人的风采只能是对他人的欣赏,羡慕之余,自己难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天有情,知我心,想不到过了千禧年,幸运来敲门。一天上午,一个朋友说有事请我去北京军区空军司令部,到了那里才知道,“军人道德组歌”的合唱比赛即将在八一建军节前拉开战幕。北京、山西、内蒙,各支比赛队伍正在向这里集结。各队厉兵秣马,跃跃欲试,誓在夺魁。比赛将在三天后进行,但司令部机关和勤务营代表队,还缺少一名指挥,这时朋友想到了我。救场如救火,这事儿迫在眉睫,不能拖也不能推,于是我马上来到了排练场。

       团长亲自到门口来接,引我直接来到西二楼的礼堂。一进门,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和我指挥过的任何一支地方队伍不同,这里是齐刷刷一水儿年轻的士兵,黑压压一片,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端庄、挺拔、阳刚,不可抵挡的青春朝气扑面而来。就连欢迎我的掌声都那么整齐一致,带着铿锵豪迈的节奏,每个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从他们热切期待的眼神里,我一下子感到了压力和责任。2.jpg

      时值盛夏,刚好入伏,偌大的礼堂竟没有电扇。战士们的迷彩服前胸都被汗水浸湿了,但他们依然是标准的军姿坐着一动不动。团长让勤务兵把他办公室的电扇搬来,供我一人享用,这让我浑身不自在,便借口怕风,把电扇关掉了。

      我想,对军人而言,军容、军纪、军人的精神风貌是军人的基本素质,这一点哪一支队伍都不会差,而合唱作为一门艺术,最重要的是声音,我必须迅速地了解这个群体的声音质量。在我的要求下,战士们唱了两首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打靶归来》。在所有业余队伍存在的问题,比如:音量和整齐一致上,他们都不是问题,也可以说,这正是他们的优势。可是作为合唱艺术要求的声音质量,却是他们的弱项。在军营,战士相互拉歌,比的是情绪、气势、精神风貌,但是走上演出的舞台,那种声音就缺乏艺术表现力。合唱不能是自由的声音,也不是自然的声音,它要求共性,追求的是一种经过艺术修饰的声音。这种声音之美,要阳刚,同时要圆润;要雄浑,也要能委婉;要音量,但要会控制;要结实、饱满,还需弹性和柔韧。这种声音素质的打造需要长时间的训练与磨合,尤其是试图改变一种唱歌的习惯,这更是难上加难。三天, 只有三天的时间,怎么办?根据这支队伍的现状,我迅速地制定了训练计划,争取在非常有限的时间里,提高他们的表演能力和水平。3.jpg

      第一天抓“准”,第二天抓“声音”,第三天抓“表现力”。对于任何一支合唱队,音准和整齐是最基本的要求。参赛的两支歌,一是《爱军习武歌》,二是《革命气节歌》。这两支歌,战士们已经进行了事前的学习,需要纠正的地方不多。接下来的训练就是与指挥的默契配合,在这方面需要和战士沟通的是,让他们了解指挥的作用,改变战士思想中的指挥只是打打拍子的观念,强调指挥是合唱的灵魂。我尽量用最简洁、准确、美观的手法,给他们解释手势的含义。首先让他们看懂并能做出相应的反应,在起止、呼吸的每个细节,做到绝对的准确一致。战士们的精神很集中,很快就看懂并理解了我的基本手势 ,高度的组织纪律性,保证了这个环节的顺利完成。       

      难点在第二天的声音训练上。首先,得让战士们明白,合唱所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声音,怎样才能发出美的、有感染力的声音。这样的问题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并非易事。这牵扯到声音的位置、共鸣、气息、吐字等等一系列的问题。对此,每个战士的接受能力、理解力不同,要把不同的嗓音统一到一个美的标准上来,难度是极大的。但是,战士们在我的示范下,饶有兴味地听,努力地学,很快就有了不小的进步。他们懂了唱歌不能光凭声儿大,歌儿不是喊出来的,是用一定的歌唱技巧塑造出来的。我鼓励他们,要充分调动耳朵的积极性,去能动地感知。首先要努力寻找自己最有感染力的、最能感动人的声音。同时又要认识到一个人的声音好不行,还要相互倾听,用自己的耳朵敏锐地寻找和摹仿最美的声音。我告诉他们,个人的声音再好也不能突出个人,合唱讲究的是合作、和谐、统一之美。这样连讲带练,一天下来,很紧张也很累,但战士们听得津津有味,学得兴趣盎然,感到很快乐,他们为自己的变化感到神奇。团长、政委高兴地说:“这声音好像立起来了,好听多了。”我趁热打铁,进一步教给战士们学习腹式呼吸,气息和声音长度力度的控制,字头、字腹、字尾的吐字归韵和润腔方法,头腔、胸腔、和腹腔共鸣的位置。给他们讲耳朵的欺骗性——怎样知道自己真实的声音。战士们的精神开始放松下来,脸上有了笑容,坐姿也有了松动。大概很多人第一次知道唱歌还有这么多讲究,所以,休息时,战士们围着我,兴高采烈地问这问那,渐渐懂了为什么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千日功。”站在我身边的战士,吓了我一跳,我一米八,这些战士各个比我至少高半头,我第一次体会了仰视与人交流的感觉,这让我很诧异。4.jpg

       在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里,战士们热情地邀我参观了他们的内务和荣誉室。荣誉室的奖杯、锦旗、照片为我揭开了谜底,我这才知道了这些战士的特殊身份,这是一支礼兵。他们的任务就是接受外国武装力量的首脑和政要的检阅,以此展示我们的国威、军威。从外国首脑和政要的题字留言中,我懂得了荣誉和责任在军人心里的分量。这让我心中充满了崇敬。他们拿来了崭新的礼兵服和指挥刀,让我着实地过了一把瘾,圆了我从年轻时就一直做的军人梦。礼兵服是军装美的极品,当我戎装佩剑,守卫在火红的八一军旗下的时候,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和无尚的荣光,尽管这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时刻,但我学会了最标准的军姿,体会了从未有过的神圣感。几十年的愿望,瞬间如愿以偿,就像是在梦中,令人难以置信。

      第三天合排,要对歌曲的表现做具体细致的艺术处理。从北京军区请了两个独唱演员做领唱,对其中一首歌曲进行了轮唱处理,再加上礼兵的分列式步伐,更加加强和丰富了合唱的表现力。战士们的热情越来越高,信心倍增,万事俱备,就等着大赛的来临。5.jpg

       比赛在楼外大礼堂进行,一支支队伍按顺序排好候在场外,参赛的人难以抑制兴奋,各队摩拳擦掌,人人奋勇争先的劲头儿写在脸上,气氛骤然紧张起来。我们第五个上场。当这支礼兵高调亮相,那威风堂堂的军姿,超凡的精神气质,让其他的代表队纷纷投来惊异艳羡的目光。火红的军旗指引,湖蓝色的礼兵装,手握钢枪,刺刀闪着寒光,年轻的战士各个雄姿英发,势不可挡。我换上了崭新的军装,即将代表这支队伍向台下的首长、评委和所有观摩的人敬军礼。几十年来,我不知在台上敬过多少次礼,但是军礼,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

       小时候,离家不远就是校尉营,站岗的士兵对进进出出的军官行军礼,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别提多羡慕了。以至于跟小伙伴玩儿的时候,也经常模仿,相互敬礼,那时就想,有一天我要是能穿上军装,敬个标准的军礼得多神气。现在梦想成真,而且只有一次机会,可来不得半点马虎,我的动作的每一个环节都必须符合军人的标准。我知道,军礼体现的是军人最基本的文明素养,是促进军队内部团结友爱相互尊重的礼节,也是在军队中使用的十分严肃的礼节,它是军人最典型的象征。标准的军礼,在很大程度上就意味着,一个拥有钢铁意志的军人的诞生,所以你敬的军礼对不对,内行人一眼而知你是不是一名军人。别小看举手礼这样一个简单的姿势,标准的军姿一定是经历了千百次的磨练,只有在骨子里留下印痕才能在举手的瞬间做到:站姿挺拔、神情端庄、动作协调、生动感人。要在很短的时间内完成这一切,我一点不敢含糊,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直到团长、政委满意地点了头,才松了一口气。6.jpg

      考验我们的时刻到了,所有参赛的干部在台中央列队完毕,礼兵分列两侧,站在最前面。主持人报幕完毕,我以标准的军人步伐上台,在最中间的位置站定,动作敏捷、干净利落、举手敬礼,司令员和政委带头鼓起掌来。我抑制住心中的激动,迅速转身,用眼神和所有人交流后,抬起右手,随着我的果断手势,伴奏声起,礼兵举枪行举枪礼,分列式开始。当前奏过后,我的双手同时在拍点上戛然而止,又迅疾提起,就在下落的瞬间,就像喷发的火山,一股雄强无比的军营男子汉的声响喷薄而出。“战士责任重呀嘿!军事要过硬呼嘿!爱军习武创一流啊,建功立业在军营呀呼嘿……”第一首歌的设计要求是刚,要响、要亮、要悦耳、要厚、要雄健。第二首歌则要柔,铁骨柔情,柔中带刚。“雪压青松挺而直,梅开腊月火样红,革命气节如生命,军人当自重。酒绿灯红心不动,浩然正气贯长虹。”一男一女领唱合唱相托,然后以轮唱变化,增加层次感,丰富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再以全体军人的步伐律动,增加雄强的推动力,使整个合唱以字带声、以情带声、声情并茂,达到一种忘我抒情的和谐统一。两首歌曲,刚柔相济,行云流水,珠联璧合,一气呵成。掌声响起来,首长们站起来为我们这支队伍喝彩,比赛一举夺魁,我圆满地完成了任务。演出结束,师首长对我和独唱演员表示了特别的感谢,我还收到了一份珍贵的礼物——战士特战训练的迷彩服。这对于我,是最大的奖赏,也是我一直珍藏的纪念。      

       尽管这只是一次演出活动,但在我穿上军装,举起右手敬军礼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演员,而是按标准军人的思想道德风范严格地规定自己。在人群中,有过军旅生涯的人,总是和常人的气质素质不同,生命的履历只要有一页从军史,你的心魂便会注入特殊的风骨和神采。我虽然只圆了一天的军人梦,但我敢说,二十多年过去,那依然是我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一天。因为那一天,我曾和真正的军人一起闪光。生命的脚步在那一天,给了我新的规矩和指引,并告诉我从什么样的人身上去涵养浩然正气。告诉我一个有价值的生命姿态永远向上。

       2022年7月9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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