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篇絮语

天上西藏,地球峰巅,“太阳的家门口”。因其神秘辽远、高到了极致,故而有“世界屋脊”之称,世人们充满向往。

漫漫天路蜿蜒伸向“云端”,因其沿途风光原古、色彩斑斓如画,故而迷醉了现代都市追风赶潮的众多旅友男女。

是的,通往那里的路是奇特的,自然胜景之奇毋庸置疑,否则不会引来时下一路的癫狂与尖叫。但我这里要说的是与绝美景观并行的另一种博大壮烈,那便是路边或片状点缀、或排列成行、或规模成园、或孤苦伶仃的坟茔荒冢,它显得沉寂凄凉,却是另一番让人敬畏之至的撼世奇观。它所承载的人文之奇与自然之奇互为依托,更令人惊悚惊叹。

乘坐过舒适的国航飞越西藏的人都有感受,俯瞰机翼之下,无数个冰峰雪岭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若一座神话般的水晶宫殿被星罗棋布的蓝湖绿地簇拥着,俨然陌生而又如梦如幻的世界。望着它,你会感慨,正是这份远天远地的原始苍茫,才形成了雪域高原的磅礴永恒,才昭示着祖国疆土的伟大神圣。

然而,因为身在西藏工作,频繁驱车穿行于天路四季,便总也离不开一种心灵的颤栗与洗礼。这种感受,是那些在最好的季节里“坐着火车去拉萨”、“登机一飞上天堂”、亦或“飞骑单车走马观花”的旅人们无法拥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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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魂缭绕天路,是让人心灵颤栗、接受洗礼的源发因素。曾经渺无人烟的高原雪线,由川藏南、北线和青藏、新藏、滇藏5条国道主动脉相互构联,形成“两横三纵六通道”万余公里的格局,在中国乃至世界公路史上都堪称奇迹。特别是70年前由进藏部队担当、靠“铁锤、钢撬、炸药包和肩挑、背扛、手搬运”造就的川藏线和青藏线,恐怕连现代“基建狂魔”也会有精神层面的自愧不如。

在画家眼里,天路是“色彩的天堂”;在诗人笔下,天路是“圣洁的仙界”;在探险者心中,天路是“玄幻的秘境”;在佛家弟子看来,天路是“灵魂的故乡”。但在当年进军西藏、筑路高原、戍守边地的官兵们看来,它却是“魔鬼之途”、“幽灵之路”、“死亡之线”,一切唯美动听的雅词金句,都替代不了硬生生的人间创造,更解释不了创造者的品级内核,特别是牺牲精神。

驱车天路,零散的坟茔洒满高原,一如夜晚头顶上的银河系,群星鳞次栉比布满天穹。仅45个成规模的烈士陵园,就安息着6000余名壮士的英灵 。每一座坟茔看似安静无语,却仿佛在诉说着惊世骇俗荡人心魄的过往;每一块墓碑虽然风蚀斑驳,背后都站立着一个血染丹心的英雄。他们用残躯骸骨将进藏天路高高托起,一直托到了圣城拉萨。

一座座坟茔又都是一个撼动灵魂的默哀现场,致哀者依稀可闻那片特殊天空下的波澜壮阔,壮阔到惊天地泣鬼神。这里不妨聚焦几个侧面,以飨读者。


敬礼!进军先驱

人类有史以来,进军西藏和红军长征,是世界军事史上最寂寞、最艰苦的两次大行军,是两座不可逾越的里程碑。单从艰苦卓绝层面上讲,进军西藏甚至超越了红军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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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西藏是世界海拔最高的高原,神秘莫测险象环生,高寒缺氧命悬一线。进军西藏的先驱们,是用青春和生命完成了“惊天动地”的天路大行军,笔者可概述为“一路格桑一路坟,万般艰苦万般悲。”没错,那星罗棋布的坟茔,就像开满山野的格桑花,即使风霜雨雪,依然泣血绽放,向人们宣示着不屈与伟大。权威的军史专家则概括的更为经典:“徒步天路所经历的艰难困苦,惊世撼人,千古无二。”

318川藏南线,是当年18军进藏时“无路的路线”,由将士们用双手和两脚开辟踩踏而成,人称“向着天空的攀爬之路”。而途经甘孜藏族自治州泸定境内“二级阶梯向三级阶梯挺进”的地方,是进藏线路中风景最秀美的精华路段,其中甘孜雪山风光带给人的视觉震撼最为强烈。少为人知的是,西面山坡上散落着当年进藏部队的“第一片坟茔”,很不起眼,俨然又是曾经“悲壮的序幕”。
       那是1951年初夏,内地早已经花红柳绿,大军爬上甘孜雪山却是一片白色世界,疲惫加缺氧,只好就地号令休息,官兵们一个个瘫倒在山坡雪窝里喘息、喘息。有一群男兵忽然起身撒起尿来,医护队的女兵们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推拉制止,结果引起误会争辩起来……话还没说几句,几个男兵一一倒地身亡……

他们不懂,氧气稀缺时血压会随着海拔上升到奇高,猛然起立撒尿,又会使人下半体突然失重,上半体血液立刻极速向下回流,大脑供血就会断档而致猝死。

望着倒下的一个个战友,女兵们哭的稀里哗啦……

如果说,这个悲壮序幕是因为最初许多人对雪域高原的凶险认知匮乏所致,那么更多的悲壮却是特殊环境里的一种不可抗拒。

图片3.png进藏大军里夹杂着1100名女兵,她们分别来自北京、成都、重庆、西安、郑州和南京等地,年龄大多十六七岁,最小的只有14岁。这些活蹦欢跳的小姑娘正处于人生花蕾初绽的季节,一个个青春燃烧热血沸腾,对未来充满了无限憧憬,对解救百万翻身农奴信心十足,可有的连西藏在什么方位都还没搞清楚,就意气风发地跟着队伍出发了。个别没被入选的女孩,还上演了“光着脚丫追军车”、“穿着旗袍赶部队”的市井活剧,迫使首长不得不答应她们参军。

但她们谁也想象不到,前方会遇到怎样的困难。她们既要背着行囊自己行军,又要进行战地宣传鼓动演唱,还要慰问救治伤病员。过雪山趟冰河时,她们承受着女性特殊生理带来的特别折磨,却还要与男人们一样爬冰卧雪风餐露宿,摸爬滚打坐天然的“冰坂滑梯”。许多人摔坏、摔丢了配发的防风镜,患上了“雪盲症”,依然闭着眼流着泪继续前行。

由于空气稀薄,高度缺氧,饮食缺菜,背囊中的代食粉便成了“救命粉”,那是上级以空投方式给予的特别生活保障,实际上也只是一种用来填充肠胃的杂粮与可食植物干粉掺和物,营养价值十分有限。女兵们身体浮肿、饿昏晕厥者司空见惯。

来自四川大邑的16岁女兵张俊英,一向活泼好强,却因饥饿浮肿、肌肤像吹了气的皮球一样行动受阻,只好趴在牦牛背上跟队前行。就在出发当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她曾经的灵动楚楚,与雪山荒原的沉寂消融在了一起。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成为“进藏女兵牺牲第一人”。

莽莽雪线路旁,西康工布江达县那个叫做太昭的地方,一个不知名的高坡成了这个花季少女的生命归宿。她的墓冢孤零零哀凄凄,仿佛一处古代祭祀时阴阳之神设在荒野里的小型祭坛。

在距离定日县城九十公里的巴松乡南、卓玛度母山顶,有座布绒寺,海拔5154米,地势高峻寒冷,是“世界最高的寺庙”,庙宇背面的山坡上,至今静卧着9座坟茔,一块简单的墓碑上写着“无名女战士墓”字样。多方考证,那里边躺着的是李淑惠、周婉兰、赵子珍等9名女兵,她们是行军途中抢修甘孜机场时因窑洞塌方不幸捐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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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藏线界山达坂,因新疆和田与西藏阿里分界而得名,海拔5347米,是进藏天路上海拔最高的达坂。这里零散地掩埋着63条年轻生命,他们是20世纪50年代初为大部队进藏探路的先遣连官兵。

在漫长煎熬的240天里,一个又一个战士,重复着奇寒、缺氧、肺水肿和脑水肿残害夺命的过程,青春韶华成了挺进阿里途中定格的插图。特别是1951年春节期间,连队每天都要死人,其中最多的一天举行了11场随机性遗体告别。而活着的战友,却要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心志定力,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一个个离去。

那是一个黑色虐心的年份,全连共有56名官兵牺牲。大多是冻亡或生病无法救治离世,也有的因为觅食打猎而牺牲、有的因为救助战友而牺牲,有的因为饥饿营养不良而牺牲,有的因为雪灾大风而牺牲,甚至有的是在埋葬完战友尸体、返回营地途中自己也倒下了……这些骇人听闻的牺牲折射出的光芒,足以穿透历史长空,照亮人类征服物质与精神世界的前行之路。

为了不使当地反动分子发现先遣连大量减员,死去的战士下葬后还一律平坟,不立墓碑。一群信念主义者青春的亡魂,就这样化作了一份真实的悄无声息、一种肃白的孤独寂寞。

王震将军在得知先遣连的困境后,下令不惜代价补粮补药补武器,并两次为先遣连全体官兵集体请功。在写给中央军委的报告中,将军如此表述:“先遣连历尽我军长征以来最大之不幸,最重之苦难”。毛泽东主席看到后感慨备至,连续重复了三声“盖世英雄”!

该连出发时136人,至完成挺进任务回撤仅剩下73人,总指挥李狄三等63位烈士的忠骨,永久留在了达坂荒野。直到1965年局势平稳后,阿里军分区才将他们的遗骸一一挖出,集中迁移到了狮泉河烈士陵园。

历史是一面镜子,最能照见真实。在想,假如没有这些进藏先驱,占祖国八分之一面积的西藏就可能像当年外蒙一样脱缰而去,今天的华夏版图便也会少了120万平方公里土地。但历史无须假如,客观状况就在那里,现实就是最好的验证。张俊英李狄三们不应该被时光封存,更不应该被轻易忘却,而应该载入史册,大力弘扬。


痛兮!筑路英魂

大军进藏,筑路先行,没有路,难于上青天。

和平解放之前,西藏没有一公里现代意义上的公路。“乱石纵横、人马路绝、艰险万状、不可名态”,是旧西藏交通的真实写照。

图片5.png在世界屋脊筑路之难,是前所未有的,需要车马炸药等物质保障,更离不开人的精神、人的青春热血乃至生命代价奠基。

317川藏北线,今天的妥坝乡政府背后的一个小山坡上,安葬着两个小战士的遗体,他们是18军53师157团的两个新兵。经历了70年风雨的冲刷侵袭,两座坟茔几乎已成平地,没有了坟头,只有一块不规则的斑驳石碑仍韧性地站立着,与荒草枯叶和皑皑白雪一起陪伴着长眠地下的英灵。

据西藏军区军史馆记载,那是1951年5月,157团按上级要求在达马拉山上修路,那时没有现代化的施工机械,除了钎、镐、锤、钻、筐、扁担等简单工具外,炸药爆破是最理想的方法。当时这两个小战士进行爆破作业出现哑炮,返回查看时炸药又突然炸响了,两具青涩的躯体,当场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雪山阻隔,峰岳险峻,天路过山,筑路官兵却是在过命。每一米路段,都近乎于烈士的鲜血铺就,仅雀儿山一个山头,就牺牲了300多人。

雀儿山下一处坡地上,竖立着一块字迹已经模糊的墓碑,上书“张福林之墓”。那是1951年12月10日午饭后,“开山炮手”张福林顾不上休息,领着炮班提前来到筑路工地,他站在最前面点燃了导火索。随着一阵轰隆巨响,一座高大的雪岩倒下了,上千方碎石纷飞迸落,战士们不禁为这“一炮炸千方”的胜利欢呼雀跃。不幸的是,烟尘弥漫中进入工地清理石渣时,一块两立方米的巨石突然由高空山顶坠下,不偏不倚砸在张福林的腰部和右腿上。他的腹部被洞穿、股动脉断裂,鲜血呈井喷状冲向冰雪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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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救之际,自觉已无力回天的张福林拒绝打止血针,他说:“我比谁都清楚,已经不能继续为国效力建功了,药品稀缺,节省一支针剂留给其他战友吧!”临死之前,又艰难地从衣兜里掏出积攒下来的4.5元津贴费,交给了紧紧抱着他的指导员,告知是自己的最后一次党费。

这位来自中原大地的河南汉子,参加过淮海战役、太远战役,打过不少大小不等的仗,没有死在枪林弹雨中,却永远地倒在了天路工地上。战友们清理遗物时,在他的挎包里发现了五个立功证书、五包菜籽和一本日记。证书未能续写他新的军旅乐章,幸福的种子也未及撒向西藏高原,让它们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他的一切都在此刻画上了句号。

华夏几千年,中原大地向来不乏彪悍之士,面对张福林的墓碑,我不禁想起《三国志》里形容北魏名将曹洪的那个词眼:悍不畏死。

号称“入藏第一路”的川藏南线,攀横断越昆仑,度五江跨两塘,穿过芒康林芝,直抵圣城拉萨。筑路官兵餐风卧雪,含辛茹苦,五易寒暑,艰苦卓绝,征服重重天险,挖填土石三千万立方,造桥四百余座。一路塌方、滑坡、悬崖坠落、炸山事故频发,高原肺脑水肿等“杀手”疾患也仿佛趁火打劫,几乎平均每推进一米就有一人牺牲,施工的第一年就有千余官兵献出生命,365天中,牺牲人数最少的一天是5人。这个路段贯通时,共有2000余官兵捐躯,其中最险峻的二郎山路段,平均每公里7人死亡。部队不得不成立临时“收尸队”,每20公里,沿线山坡上便会增加一片烈士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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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工兵团八连三排正在半山作业,因脚下岩石轰然破裂,全排跌入汹涌的怒江。排长命令年轻的战士们用保险绳一一脱险,而他自己却被肆虐的江涛吞没。

一五七团六连在“老虎嘴”施工,突遇泥石流飞泻而下,9名战士被裹挟沉入江底,无一幸免。

怒江72拐,入藏天路随其拐来拐去难成通途,跨天堑,必修桥。然而有谁知道,那雄壮的桥体就是战士刘纪春的坟茔,其中一个高挑的桥墩就是他的墓碑,故事荡气回肠。战友们记的清楚:当年修桥时因连续作业,刘纪春极度疲劳不慎掉进正在浇筑的20米深的桥墩灌浆孔里,瞬间,他便被混凝土泥浆淹没。战友们救助无果,只能含泪无奈地将他留在了桥墩里面。他,与大桥一起成为了永恒!

如果上述川藏线起伏跌宕如同“上天入地挽歌不断”,那么青藏线就是名副其实的“修在天上的道路”,付出的牺牲代价同样罕有。因为它的高差比川藏线更为显著,仅格尔木至昆仑山口百余公里路段,海拔便在不知不觉的盘旋中极速跃升2000米,唐古拉两侧660公里永冻路段,终年积雪不化。

1954年的初夏,受命领兵筑路的慕生忠将军,由疆场虎将摇身一变而成开路先锋。他的进藏日记本第一页上豁然写着:“奔突天尽头,筑路无所惧。一个支点,足以让我撬起地球。”

当时国家初建,百废待兴,中央首期拨给他30万元修路经费,按当时正在修建的川藏公路造价计算,这笔钱只能修30华里。时任国防部长的彭德怀又批给他1500公斤炸药,3000件工兵铁镐,10辆10轮大卡车,这便是他要完成2000公里青藏线的全部家当。慕将军虽然怀着凌云壮志,同时也做好了另一种思想准备,那就是自己的生命也许会结束在这次史无前例的高原雪野大筑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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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珠峰、昆仑雪、唐古拉,是修筑青藏线绕不开的天然屏障。湛蓝的高原天空下,造物主仿佛临摹着一张张人与自然极不协调的写意画:在一片烈日与风雪交替变幻的原始环境中,有一群筑路官兵蠕动其间,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唇色发黑眼睛充血、喉咙嘶哑皮肤龟裂,有的患了雪盲症和青光眼,个别的双目失明……公路修到伸手及天的唐古拉山口,海拔高度超越了5000米,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施工中猝然倒下,再也没有站立起来。

一名士兵悬吊在20多米高的峭壁上掌钎抡锤,尖利的石茬割断了吊绳,悬空作业的士兵坠入谷底瞬间成为碎片。

追悼会后,慕将军拿过自己的铁锹,在锹柄上用烙铁烙上了“慕生忠之墓”五个大字。对身边的人说: “如果我死了,这锹柄就是我的墓碑。”

资料记载,修筑青藏线历时1年零3个月,筑路大军共投入3500多名工程官兵和民工,征集两万多峰骆驼、3万余头牦牛、骡马不计其数。至拉萨通车时共死伤人员千余,多为高原疾病夺命、工程作业事故以及自然条件险恶造成的人畜一起坠崖、冻亡、猝死。沿途,平均每前进1公里,就要留下3至12具不等的人畜尸体;未及到达拉萨,大批骡马丧生,瘦弱成骨头架子的骆驼全部阵亡,即使生存能力最强的牦牛,数量也减去了大半。到达拉萨时,所有人畜所剩不足3分之2。然而,活着的将士们一路红旗飘飘,最终将五星红旗插上了喜马拉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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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格尔木八旬老人回忆:当年跟着慕生忠将军来到这里,眼前是一片荒漠戈壁,狂风大作,飞雪连天。军事参谋拿着地图对照地形,怎么也确定不了图上格尔木的具体方位。慕将军把铁锹往脚下一插说:“既然大的方位没错,这里就是格尔木!”从此真正的格尔木就这么诞生了……我们去唐古拉一带修路了,紧随筑路大军之后,渺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出现几片帐篷居民,分别被称为寻夫追父的“寡妇营”和“望父村”,战友们死的多啊!而这些孤儿寡母告别自己的父亲或丈夫之后,都成了旷野上的首批落户者,并且再次同活着的天路官兵组成了新的家庭。他们起初是“帐篷部落”里的散居户,后来57顶帐篷崛起了一座现代化的格尔木市。慕将军就是“格尔木先尊”、“天路之父”。

38年后,与天路齐名的慕将军在一杯浓烈的酣酒之后安静地离开了,他的骨灰撒在了天路沿线……

在唐古拉山口一块路基空地上,无论风雪交加还是大雨盖顶,人们总能看到一幕又一幕庄重肃白却动人心弦的场景,那就是游牧或朝圣的藏族同胞只要路过此处,就会给筑路英雄群雕敬献上洁白的哈达,系上五彩的经幡,然后三拜九叩。他们,是在把自己的一腔虔诚捧奉给造福雪域的“穿军装的菩萨”,捧奉给自己心中的“路神”。


壮哉!战火英雄

边打仗边进军,用利剑慑反顽,洒尽千滴血,护我一片土,这是天路英烈阵容里的另一个版块标签。因为西藏虽然是和平解放,但那一纸“和平协定”来之不易,它也浸染着不可避免的战火血渍。

图片10.png川藏北线成都至那曲段中部、雪集拉山口东南,是藏东政治文化的中心昌都市。70年前,这里却是茶马古道的物资集散地、连接藏川滇青四省的枢纽。

而曾经荒芜的卡若遗址和昌都寺一带,散落着220位烈士坟茔,其中多半是昌都战役阵亡官兵。因为墓冢相对集中,成为今天昌都烈士陵园的雏形。

一块块墓碑,一串串名字,刻录着城市背后的巨大牺牲;一棵棵松柏,一朵朵鲜花,诉说着血火悲壮的故事。

昌都战役是进军西藏的第一战,也是实现祖国大陆统一的最后一战。当时的旧西藏政府阴谋独立,为了阻击解放军,紧急扩编藏军成16个团近两万兵力,集结其中的8个步骑主力团奔突昌都,试图利用他们熟悉地形、善骑善射、耐寒耐缺氧的优势,消灭解放军于冰川峡谷。

那是一场军事战,更是一场政治战,目的在于以打促和,“小动干戈慑反顽”。当然,战役没有悬念,穷兵黩武的藏军貌似骁勇,在我王者之师面前终是溃败不堪。这场战役又是高端维艰的,战区之广袤荒蛮、地形天候之复杂凶险、作战任务之艰苦卓绝,都是解放军历史上罕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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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时18天打了20多仗,虽算不得惨烈,难度却不亚于内地任何一场战役。因为那里是高寒缺氧的世界屋脊,地理海拔之高与战役实施难度之高并重,构成了昌都战役在战争史上的“经典”地位。我军共毙、伤、俘敌5700余人,却也付出了伤亡114人的代价。枪林弹雨中倒下者居多,也有人死于溺亡和缺氧性窒息。其中骑兵支队参战的战马,累死的就达1/3,这个数字反证出一个无可辩驳的结论,那就是我军创造了人体极限的奇迹。

此役更重要的是打开了进军西藏的大门,扩大了党的政治影响,为解放西藏奠定了基础。如今,阵亡英烈的热血身躯已经化作市人民广场上铜制的群雕,他们或站立或半跪,或扛旗或吹号,或端钢枪或持哈达,寓意着千里藏区乘风破浪杨帆前行。

新藏线三十里营房东南72公里处,人们很容易找到康西瓦。昆仑与喀喇昆仑两大山脉在此相拥,形成了这段天路上著名的康西瓦达坂。

站在海拔4269米伸手接天的达坂向东南眺望,寂静荒凉的山坡上有一座高耸的纪念碑,这便是进藏官兵另一个精神的高地——康西瓦烈士陵园。半个多世纪以来,107位对印反击战英雄静静地安卧在这里,与冰峰雪岭同辉。

他们排列成整齐的方阵,背靠巍峨昆仑,脚踩喀拉喀什河流,面向耸入云霄的战场,背后是华夏的万家灯火。远远望着它,仿佛听到先烈们在继续着一个誓言:活着勇往直前,死后鼎立天边,以年轻的生命和绝对的忠诚,捍卫祖国的边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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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20世纪60年代初,中国军队在世界屋脊被迫展开了一场举世瞩目的自卫反击作战。在空气稀薄、高寒缺氧、人类无法长期生存的极端环境中,参战部队以坚定的意志、果敢的行动,摧枯拉朽、势如破竹地取得了完全胜利,维护了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那场战争,是一次高强度、快节奏的高原亮剑,是对阿三侵略者的无情羞辱,赢得了华夏半个多世纪的和平安宁。

战争细节无须过多赘述。其中55师以战斗英雄庞国兴、排雷英雄何来发等为代表的勇士们,不仅创造了西山口之战的经典战例,而且还在麦克马洪线以南潇洒地上演了一场“赶鸭子、逐斑马”的情景剧。印军在短短30天内遭遇惨败,不光是山地作战王牌旅完了,前线最高指挥官考尔中将战后当了千夫所指的“替罪羊”,就连曾经在国际国内威望甚高的尼赫鲁总理也声名扫地、忧郁而终。西方一些军事专家惊叹中国对印作战是“内行人的战争!”、“潇洒至极的战争!”不得不服输的达尔维准将也在战后说:“你们在不到 24 小时就全歼我山地作战王牌旅,在世界军事史上都是奇迹”。

在翻卷的战火和弥漫的风雪中,107名铁血生命凝固在了藏南,成为了永远的18岁、永远的20岁、永远的勇猛无畏!

天路西端,拉萨市西郊,金珠中路以北,坐落着占地6.4万平方米的拉萨烈士陵园。园内安葬着为和平解放西藏英勇献身的800多位烈士遗骨。中央烈士亭正南区域,是50年代末平息西藏叛乱中牺牲烈士的安葬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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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立墓群放眼四周,雄峙陵园北端的玛布日山岭错落有致,恰似排列成守护英灵的高大仪仗,用冠顶的白雪寄托着无尽的哀思;南侧湍急的拉萨河扬起洁白的浪花,像是特意在这里挽了一个结、编织成永恒的花环,敬献给卫藏的英雄。

这是天路沿线最规范的陵墓群。细数墓碑背后聚集着的群英方阵,其中静卧着一个整建制的连队,是反分裂战斗中突遭叛军伏击而壮烈殉难的英雄群体。最年轻的一位是入伍仅三个月的列兵,捐躯时刚满18岁,年龄最大的是一名老红军炊事员。整个坟茔方阵威武雄壮,仿佛仍在整装待发、静候着上级发出新的命令。

那是1959年3月10日,达赖集团激进分子趁西藏工委主要领导赴京不在位、西藏军区机关兵力空虚的机会,公然发动了以拉萨为中心的武装叛乱。叛军主力万余人包围了西藏工委,并向军区办公场所展开炮击。当时通信联络一时中断、中央指示尚不明确、援军短时间又无法到达,负责工委机构日常保卫任务的警勤连奋起担当,向叛乱武装发起猛烈反击。全连官兵经过52小时的激烈坚守战斗,终于迎来援军大部队合围,将图谋独立的藏军乌合之众一举全歼。那次战斗正式宣告了黑暗农奴制的结束,拉开了西藏史无前例的民主改革帷幕。而顶在最前面的警勤连,几乎全员阵亡。

在这个连队亡灵方阵的一侧,还长眠着444位无名烈士。墓碑肃穆简洁,上面只刻着红色的五角星,还有“烈士之墓”、或者“共产党员”字样。他们是历次战斗中零散的阵亡者,真正的无名英雄。


欣佩!戍边新辈

战争远去了,高原一片静谧,民生一派祥和。然而边关并不安宁,单调、机械、枯燥甚至有些残酷的戍边生活,考验着新一代军人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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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位老将军曾经掷地有声:“对军人最大的考验不是战争,而是和平。只有在和平时期能够站直了不趴下,才是真正的军人!”

绝版高论!如果说,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军人泣血奋斗,才让百万翻身农奴真正成了草原的主人,那么我要说,是新世纪的军人隐忍牺牲,又让藏族同胞继续着吉祥幸福。

他们是新时代穿军装的特殊人群,一群远离市场喧嚣和利益驱动、远离家庭和亲人、站立在喜马拉雅挑战着生命极限的另类团体。他们与国家有契约,从肉体到灵魂都必须优先国家利益,而后才属于自己。从将军到士兵,他们不惜代价行天路,乐在边关写春秋,用信念和责任构筑着高原新的长城。

一条条国境边防线上,他们与哨所界碑同在;一个个烈士陵园之中,他们又成为新的户主。

一份关于西藏驻军非正常死亡的统计资料显示:前推十年意外死亡人数,因为天候变化无常导致车祸死亡和因高原疾患猝死者,占到了70%以上。与内地其他相同体制规格的军事单位相比,这个数字远远超高。原因何在?就在于这里是世界屋脊、是高原边防雪线极地。

这些亡故的官兵离开这个世界时的情形,是常人难能想象的。荒坟孤冢偶见碑铭,陵园墓志多有记载:

藏东南波密丛林里,一战士巡逻途中被突然断裂的枯树砸中身亡。

墨竹工卡崎岖弯道上,拉运军需物资的驾驶员突遇大面积冰雹袭击,连人带车滚入汹涌的尼洋河殉职。

图片15.png阿里边防连篮球场上,一名年轻的上尉正生龙活虎地打着蓝球,却猝然倒地而死。

冈巴拉高山哨位上,站岗的士兵被突如其来的雷电击中殒命。

藏南盛夏的蔬菜大棚里,一名正在劳作的士兵不经意间缺氧加中暑离世。

家属千里来队探亲,乃堆拉边防一名士官乘车赶往几百里外的机场迎接,结果突遇暴雨泥石流滑坡殉难。

一名连队指导员要赶到团里开会,因抄近路不慎一脚踩空,落入雅鲁藏布江牺牲。

随着国家经济快速发展,国防开支丰厚了,边防官兵的生存条件大有改善,但气候与自然环境是难能改变的,“意外”的可控十分有限。对他们来说,纵使忠勇无限,却依然肉体凡胎,恶劣的环境是生存的第一杀手。

青藏线那曲段的那曲镇附近,安葬着750名英烈遗骨,其中一位边防连长的故事让人喧心宣肺:他新婚在即,即将拥有属于自己三个月的婚假幸福时光。就在准备回甘肃天水老家入洞房的前夜,他走出连部按序履职查哨,这是他休假离队前的最后一次值班。不巧的是,那天晚上天气出奇的冷,走完三个高山哨所时竟然不知不觉被冻得麻木了全身,返回途中不幸两腿失重滚下了山坳。第二天早上,战友们找到他遗体时,俨然一尊晶莹的冰雕。人们看见,他裹着军大衣斜靠在一块巨石边上,安详宁静。透过体外的冰壳,他头顶棉帽上镶嵌着的那枚八一军徽,在朝阳下熠熠生辉。可是有谁能够看见,远方家乡那位待嫁的新娘在那一刻是喜悦的,她满以为自己的最爱仍然活着,而且不日就会回到自己身边,尔后牵手拥吻,步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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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高原是眼睛的天堂,也是军人灵魂的归宿。守住国家领土与主权,是责任底线,更是他们无上的使命。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献了青春献爱人,献了家庭献终身。这不是口号,而是真实。

有两位从重庆来边防度蜜月的新娘,在连队呆了刚刚一周,便因为感冒诱发了急性肺水肿,还没来得及送达驻军医院,便永远地离开了她们钟爱的军中新郎,离开了这个让她们无限留恋的世界。苍天残忍!让她们连抢救的过程都不能拥有。

那一天,重庆无庆,边防哀惋,两位美丽动人的新娘摇身一变,成了军龄期限最短的军嫂。她们的亡灵,安放在了日喀则烈士陵园。

一个八零后成都女孩,深爱着戍守西藏边防的少尉男友,他们童年曾经青梅竹马,后来网上谈婚论嫁。

女孩等着男友回家完婚,可军官休假一年只有一次,边防一线更加严格。由于边境特情连连,他们的婚期一拖而再拖,后来干脆相约,来边防部队完成久盼的婚礼。

女孩高兴极了,立刻乘坐长途汽车向着远方的恋人奔去。天路遥远,四天的车程,女孩沉浸于军营婚庆的浪漫梦幻,却不知凶险正一步步朝她逼近。

车终于开到了西藏,可她却因为感冒加缺氧性高原反应,诱发了急性肺水肿,口吐粉痰来不及抢救,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女孩走到了拉萨,却再也走不下那辆长途汽车,想象中神仙眷侣的日子还没有开始,就被上天强行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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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来迎接“准新娘”的少尉军官,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爱人,却再也无法听到她的声音。他崩溃了,用手摘掉了帽徽和肩章,抱起自己心爱的人,转身流着泪对战友说了句:“我想回家”。所有的人都被感动了,现场安静的只有围观群众轻轻的哭泣声。

高原,真的可怕!但特定时空必有特殊处置方式,连长在电话中大声说道:“你回家去吧,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再来。”此话听起来有违军规,因为连长角色是没有这样的表态权力的,军官离队须有团里批准,他这是先斩后奏。其实这与权力无关,而是上级对部下绝对的信任。

十天后,少尉安葬完女孩就回边防了,而他的“准新娘”,却永远静眠在了成都,那是川藏线的出发地。

特殊环境打造特殊人格,高原军人的人格被生活无情撕裂着,却极富于韧性。他们的妻子本是母亲,却被孩子唤作“解放军阿姨”;他们的爱人身为军嫂,却常常携子寻夫被大雪封山半途而废;他们也有女儿,却因暴雨狂雪泥石流滑坡而与父亲隔江相望生离死别;他们有的是双军人相恋高原,却又意外地双双捐躯雪线极地。

士兵如此,将军亦然。

距离山南市区东南300公里处,有个叫作斗玉乡的地方,公路边有一处悬崖绝壁,上书三个红色大字“将军崖”。军营民间盛传着原西藏军区司令员张贵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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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1984年1月15号,张司令在雪山哨卡间连续骑马奔波3天后,又赴中印边境检查调研军用公路建设情况。当时正带领几名随员攀爬在一处雪山高坡上,高原心脏病却突然向他袭来。

原本体壮如牛、曾在战区军事大比武中拿过大奖的张司令,此时却面呈紫色,四肢颤抖,一步三喘。随员参谋发现将军很痛苦,忙过来帮他,他说,这里海拔太高,你们帮我,拖累大家都爬不上去,我就拽着马尾巴往上走吧。

可话说完才5分钟,将军抓着马尾巴的手突然松开了,像一尊冰雕竖立在厚厚的雪原之上,右手食指仍指着山顶的方向……

他,策马高原数十载,最后把生命定格在了边境的巡逻路线上,将自己的心跳声永远留在了喜马拉雅不息的悲风中,享年49岁。权威诊断结论是:突发“高原性心肌梗塞”。

10 个月后,在他殉职的山体崖壁上,他的部下官兵亲手凿刻了“将军崖”,并在崖下路边修建了纪念碑。

凝视那尊庄严的碑体,俨然张将军站立在那里,他高大伟岸,与天路一起永垂不朽!

遥望将军崖,我的目光不禁又聚焦到另一位已故将军谭冠三,那是拉萨八一农场原野上的另一处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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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开国中将、18军政委,进藏后带领官兵在乱石河滩上一锹一镐开垦出大片农场,通过生产自救,粉碎了藏独势力企图困死、饿死进藏部队的阴谋。死后他安息在农场一隅,那是谭将军弥留之际的夙愿。

今天,农场良田万顷麦浪翻卷,我仿佛听到谭政委的遗言仍荡漾在耳畔风中:“葬我于雪山草原之上,望我第二故乡。”

两位将军,一双雪山之子,一样壮志未酬的诀别。他们去了,留给我们的唯有崇拜!

当然还有思考。战争年代,军人为国马革裹尸,悲壮;和平时期,军人戍边鞠躬尽瘁,撼世!“爱国”,这个当今使用率最高的词眼,不是挂在嘴边、别在腰上、贴在额头,而是如高原军人这样刻在心里、渗入骨髓、写满冻僵的手臂和落满雪花的钢枪。

身为一名半路进藏履职的老兵,见多了内地都市的霓虹炫彩花天酒地,而面对高原上这一座座坟茔时,心在翻江倒海,眼眶每每溢满泪花。因为我意识到,他们的奉献不仅可歌可泣,而且自觉自愿。他们有爱,却须爱国当先;他们有情,却要情系边关;他们背负着作为军人普遍意义上的牺牲,却又更多了几分悲壮与惨烈;他们的价值取向不是空洞的誓言,而是严酷的生活现实。

有人羡慕,西藏军人的工资比较高,也有人考察后认为,那是国家给予他们的精神抚慰、物质关爱,是他们“生命折旧、肉体折损的补偿费”。是啊,能够在那里坚守,国家给予再多都值得,也应该。只是,多给的那一点点待遇,又能怎样呢?健康的,已然垮了,死了的,不再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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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死去的英烈们的鲜血,溶入天上西藏,铸成了永远不死的天路精神,而活着的人们,借助现代交通设施旅行赏景、纵情欢歌于天路之上的时候,应该深悟它的“高原命脉”价值,不应忘记长眠于路基下面的那众多的忠勇灵魂。

搁笔之际,脑海里不由荡起军旅女歌手白雪那灵动却有些哀惋的歌声:


冰山上的雪莲啊

在蓝天下默默开放

蜿蜒入云的天路啊

是否记得那些年轻的脸庞

那个大雪弥漫的早晨

他消失在冰冷的山岗

一座座寂寞的坟茔啊

从此目送天路伸向远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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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白雪演唱的《天路之上》。歌词凄美,蕴含着力量,旋律悠扬,荡气回肠。品味着那一个个动感的音调字符,我突然有了一种面对崇高而自感渺小的情愫,有了颠簸流离的灵魂觉醒与回归,有了不同以往的感动。

雪域天路,魂魄之途,途中一路坟茔,路上忠魂万千。

一座坟茔就是一座堪与珠穆朗玛比高的丰碑,碑文是国门卫士用生命大写的“人”字,大写的“兵”字,大写的忠诚、大写的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