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杨大鹏在泰州一家机械设备厂做销售员。这一年夏天他去徐州送货,因厂家不能及时付款而滞留在那里。

  一天傍晚,家里来电话,说三姨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子,是邻村小学的一名老师,据说人品不错,而且还是他早年的初中同学,希望他尽快回来见一下面。杨大鹏已经是快30的人了。这些年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的,女孩子倒是认识了不少,没一个能相处到谈婚论嫁的。听说这回是初中同学,他躺在招待所的床上,一个一个的猜测,没想到一个中意的,不免有些失望,他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夏天的天气瞬息万变,刚才还凉风习习,不一会,乌云压境,天空仿佛被一张油毡包裹着,透不进一丝风来,杨大鹏热得满身是汗,他摸了床头晾着的湿毛巾,懒懒无力的擦着汗,侧身望着窗外的昏暗,想着自己,而立之年,一事无成,如今躺在这个简陋的招待所里,受着别人的冷落,等这个厂主赏赐,不知何时才能拿到货款,回去相亲会面,心情变得烦闷而焦躁起来。

       忽地,远处响起一个炸雷,天空骤亮,风夹着细细的雨点从窗口直扑进来,打在杨大鹏的脸上,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转眼间雨就像瓢泼一般,打湿了临窗的床头,他慌忙起来关窗。一个亮闪,就在窗外几米远的马路上,他看到一个老妇人倒在地上,一只手抱着一个包裹,一个手撑着地想要爬起来,但几次都没有站起。杨大鹏关了窗户,慌忙冲出屋子,来到老妇身边,一手拉起她。这时他才看见老妇怀里是一个一两岁的小孩,他抢抱过来,跑到屋檐下,拿毛巾擦去孩子脸上的雨水,可能被惊吓了,任他擦拭,孩子一声不吭。跟进来的老妇告诉他,她的小孙女发烧,她正赶去厂里的医院,不想这雨来的这么快。杨大鹏摸了摸小孩的头,热烘烘的烫手,吓了他一跳。他忙对老妇说,孩子烧得厉害,我这就送孩子去医院,你随我来吧。他拿了雨伞罩住孩子的头,箭步冲进雨中。厂部医院离招待所有一里来地,杨大鹏跌跌撞撞地来到医院时,已经浑身湿透,还好,孩子在雨伞的遮掩下没有被淋。值班医生正在吃饭,是个年过半百的女医生,一看脸色发紫的小孩,丢下手中的馒头,喊出其他房间的医生护士一起来施救。看大家忙碌,杨大鹏在一旁不知所措,他退出病房,来到旁边一间没人的病房,脱下湿衣,拧去雨水,甩了甩,又穿在身上。

       这时,走进来一对和他年纪相仿的夫妇,进门就直喊他恩人,要给他下跪。杨大鹏忙扶起他们,不解的问,你们这是?女人道,我们是孩子的父母,感谢你的救命之恩。杨大鹏道,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幸亏我碰上,也真是的,你怎么能让一个老人家,在这大雨天送孩子来医院呢,多危险呀。女人哭道,孩子他爸在20里外的矿上,我身体又不好,孩子一直由她奶奶照看。这次多亏你的搭救。杨大鹏说,能不耽误孩子看病就好,也不知现在怎么样?女人说,医生正在医治,想是无什么大碍了。杨大鹏松了口气。认真看了面前这一对夫妇。男人一直没说话,一张煞白的脸,没有表情。杨大鹏注意到男人消瘦的脸上有一个明显的印记,就是右眼角有一个豆大的黑痣,让人一看不忘。女人长得很周正,白净的一张瓜子脸,一双大眼充满忧郁,让杨大鹏心生一阵怜悯之意。杨大鹏本来还想责备他们几句,话到嘴边,不忍出口了。杨大鹏说,你们来了,我就放心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女人说,兄弟,且慢,打搅你几分钟,请问你尊姓大名,家住哪里?也好改日酬谢。杨大鹏说,谢就不必了,我不是本地人,我姓杨,名大鹏,泰州杨家庄人。女人“哦”的一声,望了身边的男人一眼说,真是巧合,说出一件事,还望兄弟你不要见笑。

       早些年怀这个孩子时,我家里曾来一算命先生,说了一段姻缘,难道应在你身上。杨大鹏不解。女人说道,算命先生说,我女儿玲玲要嫁一姓杨人家,而且女大三,方合八字,才成姻缘。杨大鹏笑道,定是搞错了,我现在还是光杆一个,哪里有儿子配你女儿?女人道,这就对了,你今次回去定会成婚,明年当有一子,自是比我女儿小三岁了。杨大鹏说,江湖术士之言,不过骗一点钱财罢了,怎么能信?杨大鹏心生奇怪,心说这对夫妇到真搞笑,不去关心自己女儿的病情,却在这里和我闲扯这些。女人似乎明白杨大鹏的心思,说道,兄弟莫要疑虑,我就直说了,我这女儿自小磨难太多,要想化解,就是早早定下一门亲事,日后就自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杨大鹏有点玩笑说,我还不知道我儿子在哪个女人肚子里转悠,要是他不肯降临我家,岂不是误了你家女儿的终身大事。女人叹了口气说,你看我们夫妇也不是和你说笑,只是这大恩无以回报,就拉下这脸皮,硬是说亲,你要是不应,我们就不知怎么说好了!那一旁一直不说话的男人突然开口,对女人说,你这样真是让人家瞧不起了。男人冷冷地对杨大鹏说,老弟,我们也是一番好意,将来你自会明白,你若觉得我们高攀不上,你就直说,好在也没旁人在场。杨大鹏陷入两难,答应吧,也不知自己此生有没有儿子的命,不答应,眼前确实下不来台。杨大鹏说,本来也是举手之劳,你们这样看得起,真的过意不去。这样吧,我若是将来真的有儿子,而你家女孩又不嫌弃,我当上门提亲。女人高兴起来,拍了一掌说道,这就好,不劳你上门,我们自会安排妥帖。杨大鹏也笑道,那我代我未来的儿子,先拜谢他未来的岳父岳母了!那夫妇一起说道,算是了却我们一桩心事,亲家,拜托了!杨大鹏说,我们光在这里说笑,孩子怎么样了,我们还是去看看吧。女人说:“好”。

       一行人来到病房前,女医生从医务室探出头来对杨大鹏说,你去哪里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心宽啦,孩子病成这样,你还有心思闲逛。杨大鹏说,我没走远,就在隔壁。女医生说,算你运气好,今天要是再晚来半个小时,这孩子就没救了!杨大鹏忙说了声,谢谢了!转脸给身后的夫妇做了个鬼脸。他从门窗里看了看,见老奶奶在床边抓着孩子的小手,抹着眼泪。杨大鹏没有推门而入,转身对夫妇说,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多辛苦,我要告辞了。夫妇给他鞠了一躬,女人含着泪水说,不言谢了,记住我们的约定。杨大鹏笑笑说,一定,一定。

  出了医院的大门,杨大鹏感到一阵饥饿。此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风里夹着一丝凉意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喷嚏。医院旁边有一家面馆,杨大鹏要了一碗面,放了很多辣椒,吃了一头汗,回去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经次日中午。厂里的财务通知他,过来拿钱。

  回到泰州,见到三姨妈介绍的女子,一看竟是初中数学老师的女儿,叫着子倩,同一个年级的,不一个班,自己曾经暗恋不敢奢望的女孩,小自己两岁,在邻村教小学,想不到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熬到现在。杨大鹏一阵喜悦,当是趁热打铁,紧追不放,年底便拿下,一起牵手入了洞房。第二年,喜得一子,取名,杨迟来。

  杨大鹏曾和老婆说起过这件奇闻趣事,子倩认为那日一定是他没睡醒,做的一个梦。说了几次,杨大鹏连自己都怀疑是在说梦话,看着还在襁褓里的儿子,杨大鹏觉得好笑,难道老天爷已经给他预备好一个老婆啦!心说,我到30岁才找到你妈,你现在就有媳妇预着,美的,你小子!随着杨迟来的一天天长大,杨大鹏渐渐忘记这件事了!

  杨迟来18岁的时候,考上一所中专学校,学厨师。学的倒还不错,毕业的时候,还得了个市级烹饪大奖。可是找工作单位就犯了难,去高级宾馆,人家嫌他文凭低,在小饭馆混吧,他又不好好干,三天大鱼两天晒网不算,还经常和客户吵架。几个饭馆转下来,后来没一个地方要他。干脆就闲着家里。22岁的时候,有人给她说媒,他是一个不见。听说是自己在外面谈了,但杨大鹏让他带回来看看,他回了一句:没有,你30岁才找,我急什么!子倩在一旁笑道,你儿子像你,大器晚成!杨大鹏这时想起早年的那个婚约来,心里一阵纠结。怪自己这么些年没有去徐州看看,不管怎么样,自己也该去看看那个孩子,那对夫妇。

  杨大鹏找了个借口,北上徐州。找到那个厂址时,已经是一栋栋新砌的商品房。问了四周的人,没一个知道曾经有这么一户人家。杨大鹏怪自己太马虎,怎么那次就不知道问问人家的尊姓大名,家住哪里呢?转了几天,没有收获,怏怏而归。回来后,他就坚信,那是自己一个未醒的梦罢了。

  儿子杨迟来有一天和他说,准备去南京一带寻求发展,已经和同学说好了,结伴而行。杨大鹏也没有理由否定孩子的计划,就说,去大城市开开眼界也好。

  杨大鹏这些年自己混得也不如意,原先的机械厂,3年前破产重组,原副厂长盘下破旧的厂子,成了私营企业。自己也由吃香的销售部经理,变成了落寞的仓库保管。还是人家老板念及旧情,没有让他下岗。他也知足,没有敢较劲。反正没几年自己也退休了,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一晃两年过去了,失意的杨大鹏疾病缠身。高血压、糖尿病不算,最近还在腹部查出一个可怕的瘤子。医生没告诉他是否是恶性的?但医生说,要尽早切除。杨大鹏已猜出七八成意思。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来日无多,杨大鹏和老婆子倩说,还是让儿子回来吧,也几年没见了,这个浑小子快把我们忘了。

  杨迟来听说老爸的病情,第二天就回来了,还带来一个女孩。女孩长得端装秀丽,礼貌可人。听说还是杨迟来就职的大酒店的副总经理,杨大鹏一见,心里顿觉一敞,舒了口气,对子倩说,迟来这小子眼力不错,这么好的姑娘,要是成了,上辈子积德了。自己的病仿佛好了一半。

  晚上吃饭的时候,杨大鹏问女孩是哪里人,女孩说,我是徐州的。杨大鹏心里一紧,一个遥远的记忆涌上心头。忙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说,我叫吴玲玲。杨大鹏走进女孩身边一看,女孩的右眼角有一个芝麻大的黑痣,这让杨大鹏差点摔倒。他扶住饭桌问,孩子你多大啦?吴玲玲笑着说,我大迟来三岁,我28了。杨大鹏哦了一声,跌住在椅子上。把大家吓了一一跳。吴玲玲吓得变了色,忙说,叔叔觉得我太大了吗?我们现在还是处朋友,你不要紧张。杨大鹏说,不是的,孩子你不懂,叔叔喜欢着呢!杨大鹏接着问,你父母呢?他们知道你和迟来相处吗?吴玲玲低下头,说,我父母早就不在人世了。杨大鹏一惊,忙问:什么时候去世的?吴玲玲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我父亲是一个矿工,在我出生的前半年,井下一次事故没有上来,我母亲得知我父亲遇难后,伤心成疾,在我出生的时候因身体太虚弱,医生只保住了我一命。我是我奶奶带大的。杨大鹏愣住了:难道,那晚见到的是两个鬼魂?一行老泪滚了下来,杨大鹏仰天大叫:亲家呀,难为你们了。说罢,朝空中拜了拜。子倩听到这里。早已是脸色煞白。她一把搂住吴玲玲,叫了声,苦命的孩子呀!也是泣不成声。

  在杨迟来和吴玲玲的陪同下,杨大鹏夫妇去了南京的肿瘤医院,请了有名的专家为杨大鹏治病,手术很成功。杨大鹏出院后,去杨迟来工作的五星大酒店住了两天,吴玲玲专门请出酒店的董事长出席杨大鹏的康复酒宴。董事长临别时对杨大鹏说,玲玲要才,管理学硕士,要貌,我们酒店的店花,我这五星酒店全靠她精心打理,才有今日气象。我视如女儿一般,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商贾名流、政府官员托我说媒,她都不看一眼,那成想被你家儿子轻巧到手,看来杨先生教子有方呀!杨大鹏嘿嘿傻笑说,天意,天意。董事长说,是啊,令公子确实也手艺不错,是个人才,我已经通知人事部任命他为一级大厨,这样也算郎才女貌,天造地合,般配了,也就是天意了!杨大鹏握着董事长的手若有所思的说,多谢栽培,感谢董事长,感谢我的亲家!董事长一愣,哈哈大笑,说,对,我们是亲家!是亲家!

  前年,杨大鹏在泰州新城区买了套房子,给杨迟来和吴玲玲举办了一场隆重的婚礼,把吴玲玲80多岁的老奶奶也请来同住。现在,杨大鹏已经60岁了,有时,他站在自家后面阳台上,对着遥远的北方,悠悠地说,要是有个孙子,这样就很完美了,对吧,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