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的第20天,我揭掉了腿上的胶布,两腿的膝盖上露出来四个清晰的疤痕。我做手术的事,家里人都不知道,压根我就没打算让他们知道,毕竟人近中年,心里有太多的顾虑。

  这事终究没能瞒过妻子。2017年7月23日中午,我接到了妻子的电话。她和我说:“女儿很想你,我俩已经到新乡了,下午能不能请假出来一趟。”出院前,医生嘱咐过我:“两个月之内,你不要随意走动。”可妻子过来了,我总不能不见吧,再说了,女儿也有三个月没有见我了。我心里很焦灼,犹豫、徘徊、思量之后,我给妻子发了一条信息,把做手术的事告诉了她。

  通信员把妻子和女儿接进了部队。她看到我后,一个劲儿埋怨:“老张,做手术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你当兵都15年了,在部队还能呆多久,你怎么一点都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我低着头,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妻子身上的火气渐渐消褪了下去。她委婉地说:“我给你买点去疤药吧,那些疤看着挺瘆人的,这大热天的,你总不能一直穿着长裤吧……”

  熄灯了,宿舍无比静谧。黑暗中,我抚摸着那几道凸起的疤痕,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一个一个涌上心头。我百感交集,止不住泪眼朦胧。

  2002年,我参军入伍。那年冬天连续下了五六场雪,可能是冷的缘故吧,我特别想家。抵近年关,军营里还没有一丝过年的气息。腊月二十九上午,班长还是像往常那样,把我们带到了训练场,组织踢腿练习。营区外那几个商铺已经贴上了红对联,点着的“二踢脚”在不远处的上空接二连三的炸响。都那个时候了,我那还有心思训练啊,“二踢脚”一响,总想朝那个方向望一眼。我一不留神,踩到了冰上,脚底一滑,左侧胯骨重重地磕到了水泥地面上。那个春节,我是在床上度过的。

  进入当兵的第二个年头,我被上级机关调配到偃师市武警中队加强执勤力量。刚到中队的第二天早上,六点不到,中队就吹响了起床哨。集合后,队长说:“早上我们的训练内容还是绕着虎头山跑一圈。”这一圈6.2公里,途中要经过两个大上坡,有个坡长700多米,战士都喊它“绝望坡”。第一次跑山,我很不适应,最后一个回到了单位,还误了早饭。冬天,中队主要训练跑步,早晨一趟,上午一趟,下午还要跑一趟。到了晚上,再绕着院里的篮球场跑上40圈,这一天下来,足足有24公里。跑到第三天,我的脚踝疼,腿上的肌肉疼,就连肋骨也是疼的。班长和我说:“没事的,身上器官挨个疼个遍就好了。”不到一个月,我就瘦掉了十几斤。山顶上气温低,领导要求我们穿绒衣跑步,而我就嫌自己跑得慢,每次出门,只穿一件秋衣。腊月二十三是北方的小年,那天气温降到了零下15°,从山上下来,我秋衣领口上结了冰,肚皮上的肉全给冻僵了。那次,我跑了26分钟,第一个回到了单位。

  令我最痛苦的事,就是站岗。整个冬天,就没有睡一个囫囵觉。看守所在半山腰上,岗楼三面通风,比地面要高出十几米,穿两个大衣,身上也不会有一丝热度。岗楼外面的地面上,画了一个红色方框,那是我们的活动区域。刮再大的风,只能用身体去挡,下再大的雪,也只能眼巴巴的看着雪花狂舞。东面岗楼紧挨着中队,站那里,心里会踏实一些。西面岗楼下面,是一块坟地,深更半夜,那下面经常传来野猫凄厉的哀嚎声,听的毛骨悚然。也就是那时,我落下了病根,左膝风湿性关节炎。不过,我没当回事,还经常鼓励自己,“我很年轻,我很坚强,这点伤算的了啥。”

  五月份,我和七名战士到教导队参加一个集训,时间不长,也就10天,主要强化体能。几乎每天都要考核一次五公里,成绩还要通报到各自单位。第一次考核,我跑了19分07秒。我有胃病,怕影响成绩,不敢多吃,但跑步时,肚子仍有坠胀感。我索性就到卫生所要了十几粒泻药,每次考核的前两个小时,吃上两片。最后一次考核,开始我一直冲在最前头,跑到四公里处,我还在前五名,在剩下最后500米的时候,肚子突然疼痛,我眼睁睁地看着战友一个个从身边超过,很焦急,但我没放弃,双手揪紧肚皮,咬着牙,踉踉跄跄跑到了终点。

  两个月后,我调到了解放军信阳某部。年底转了士官,还当上了班长。班里只有一个义务兵,剩下的都是士官,底子好,连队组织考核,每次都是第一。新兵下连前,机关组织武装五公里考核,我还像往常那样,一口气冲进了前三名。在大院的第二个拐弯处,一名考官冲我喊了一句,“考的是整体成绩,没必要去追第一名,你去帮帮后面的同志。”我略迟疑了一会儿,停了下来。排里上等兵陈凯明过来了,他累的气喘吁吁,我急忙把他身上的雨衣挎包接了过来。跑到第三圈时,我又把小个子陈永的雨衣挎包拽了过来。到了第四圈,我接过了四班长手里的八一自动步枪,背着将近五十斤重的装具跑到了终点。下午,我的小腹开始疼痛,症状持续了整整半个月。

  2006年冬季野营拉练,第四天的训练内容是夜行军、强行军、急行军、耐饥饿。凌晨三点,我就从冰凉的被窝里爬了起来。那天夜里,信阳罗山下了一场大雪,大地如同沉睡了一般,万籁俱静,四周黑压压的,路面上全结了冰,公路的南面是一个绵延几公里长的大水库。领导让我们摸着前一个人的背囊,借着运输车的灯光慢慢行进。到了八点,炊事班才给我们发了两根火腿肠。我比其他人还要多背一个药箱,一路上,跑前跑后,为战友挑水泡。下午,我的身体也到了极度疲惫状态。脚底钻心疼痛,脚步越来越重,肩上的背囊如同千斤重担,迈一步十分艰难,距离崩溃的边缘越来越近。一直到残阳落山,我们才赶到了配置地域。连长把露营点选在了一片坟地旁边的空地上,而我们的帐篷恰好对着一块墓碑,班里战士都不想睡外边,我是班长,只好牺牲自己了。

  人们常说,30岁是个分水岭。过了30岁,人的精力,身体素质都会直线下降。在我看来,这句话是有科学依据的。到了2013年冬天,只要天一变冷,我的膝盖就开始疼痛,晚上睡觉,必须蜷着身子,把腿靠向墙的方向才能睡着。我始终以为我就是关节炎,也没放心上,照常跟着连队参加各种训练,还经常给自己鼓劲:“没事的,我还很年轻,咬咬牙,这些困难都能克服。”

  2015年,在改革强军的大趋势下,训练氛围突然转变。全军上下各个单位都组织钢盔战靴武装五公里。在单位里,我年龄最大。不过,我不想拖别人后腿。下午跑个五公里,晚上还要坚持到操场上跑几圈。三个星期后,我的右腿膝盖部位出现了红肿,医生一检查,说是半月板损伤,着实让我大吃一惊。连长和我说:“你年龄大了,悠着点,别把身体搞垮了。”我担心别人说闲话,连队组织五公里考核,我照常参加,只是减慢了速度。今年,体能训练有了新的标准,春节休假回来,第一次参加单位组织的五公里考核,我居然轻轻松松跑了24分钟,膝盖也没有出现任何症状。此后,连队组织考核,我都积极参加,在我这个年龄段,每次都能跑到良好以上。

  五月份,连队调整到了勤务支援旅。机关要组织武装五公里普考,连长提前组织了一次摸底考核。医生给我交代过,“你伤到这种程度了,决不能再参加负重训练了。”我很想找连长说说,犹豫了半天,始终没能鼓起勇气。最终,我还是狠下了心,到兵器室领了一套装具,坚持跑完了最后一个武装五公里。第二天,我的左腿膝盖也出现了疼痛症状。我去了医院,给我看病的还是之前那位老医生。他对我印象很深,因为在去年,他劝我赶紧做了手术。这次,他和我说:“小伙子,你怎么就不听话呢!现在,你的左膝关节也伤到三度了。”当天,他就给我办理了住院手续。

  ……

  妻子走后,连续几天,我的大脑里一直弥漫着忧伤的情绪。7月30日,我一个人在屋里的电脑上观看建军90周年阅兵。电视镜头里的一万两千名官兵个个都是黝黑的面孔。手机各大网站头条也都是阅兵的信息,全国人民纷纷留言,“解放军同志,你们辛苦了”“向最可爱的人敬礼,向中国人民解放军致敬”……看着,看着,我热血沸腾,一种前所未有的自豪感在心里油然而生。

  我爱听火爆的战斗歌曲,那首《有我在》正中下怀。我听一次,不过瘾,还想接着再听一次。我干脆把它下载了下来,放到了电脑桌面上,想听的时候,尽情地听。看完阅兵,我点开了那首歌。

  一身男儿血满腔报国志/战士生来就为上战场/砺砺英雄胆磨磨意志钢/一切只为明天打胜仗/呐喊一声有我在/这一腔热血报效疆场/呐喊一声有我在/战旗上续写我们的荣光……

  那一会儿,我格外激动,无比的激动。听着,听着,我热泪盈眶。在大脑里积淀了多日的雾霾瞬间散去,迎来了一片绚丽的朝阳。我是一名军人,和那些参加阅兵的战士一样,都深深地爱着伟大的祖国。这些年来,为祖国,为人民做出的牺牲奉献,那是一种光荣,是书写在战旗上的荣光,祖国和人民是不会忘记的。给我身体留下的,那就是当兵的印记。

  如今,我已经告别军营了。岁月只会慢慢冲淡大脑里的记忆,却冲不走当兵的印记。无论啥时候,我只要看到它,都会想起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都会想起当年朝着军旗飘扬的方向,朝着人生的目标奋力冲刺,这每一个故事,每一次拼搏也都是刻在我心头上一块永久的印记。印记在,记忆就在;印记在,灵魂就在。这一辈子,我永远都不可能丢弃在艰苦岁月里磨砺出来的军人作风,倘若有一天,我站在了高高的台上,我也会自豪地说:“我曾经也是一名军人。”我会自信的卷起裤腿,让他们瞧瞧我这当兵的印记。


  作者:张兴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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