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蔡是我深圳的一个朋友,也是我老乡。今年50出头。他在宝安区有一个百十人的五金加工厂,生意还算兴隆,一年有上千万的产值,经营快10年了,在深圳也能算得上是一个不差钱的人。

  认识老蔡,要追溯到十年前。一次,我去宝安办事,因匆忙,临行时把边境证忘在办公室,办完事乘车进关时才觉察到,只好在关前下车。那个时候,没有边境证是进不了深圳城区(特区)的,正不知所措时,一个中年妇女凑到我跟前,说可以帮我进关。我也知道关口有这样一些人,只要付给他们一些费用,马上就可以给一张不知真假但能混进关去的边境证。她带我到一座天桥下,把我交给一个脸上有疤的男人,男人向我伸出一个手,意思是要五十块。我那时是一个月收入只有1200文的打工仔,这个数自然觉得很贵,就想和他讲讲价,这个疤脸很不耐烦,把手一挥,不理我了。我被晾在一边,看着天色不早了,不免有些烦躁。这时,一个很壮实的汉子靠了过来,问我是不是江苏人,我一脸烦意,他说,听你口音我们像是老乡,这样吧,我带你过去吧,不要你的钱。他走到那个疤脸面前,给他点了支烟,小声嘀咕了一阵,就笑着朝我走来,说,走吧,你跟在我身后不要说话。我将信将疑,跟在他身后,到了关口检查通道,果然,边境站的武警见了他连问都不问,就让我们一起过去了。进了关,他告诉我他姓蔡,以后进不了关,直接找他。这就是我和老蔡的第一次相遇,他因听出我的同乡口音,而免费帮了我一次。我觉得他是个很讲究的人,后来去宝安总要到关口找他说说话,渐渐就熟了,他还带我去了他的出租屋,让我认识了他的老婆吴姐,吴姐腿上有疾,硬是拄着拐给我们搞了几个家乡菜,我和老蔡喝了一瓶白酒。

  老蔡的家和我老家在一个地区,只是不是一个县,但相距不算远,口音也差不多。他的老家因为土质差而种不了水稻,以旱作物为主,据说整天以玉米白芋裹腹,因此算是整个地区最穷困的一个县,我们那里找不到老婆的老男人,往往会花点钱,从他那个县娶个很不错的女人回来,那里老百姓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

  老蔡兄妹六个,他在家行四,大名就叫蔡四明,人称蔡四。年轻时蔡四是一条汉子,整天东游西荡,打架斗殴,顽劣事迹远近闻名。好在他老爸是个人物,在人民公社做付社长,有老爸照着,混迹多年的蔡四才没有犯事。等到他20岁时,英雄事迹实在太多,让老爸整天头痛,咬咬牙把他送入部队。要知道哪一年正是南方边境吃紧,当兵意味着可能上前线。

  蔡四还果真幸运,当兵第二年初部队就被调往广西前线,2月中旬对越宣战,蔡四所在团是第一批攻入越南境内的,蔡四因作战勇敢,杀敌无数,很快被提为三班副班长。班长杨子玉不久又负了伤,三班实际由他领导。有一天,连长安排他带四个人前沿侦察,一行五人在密林里走了半天,来到一个山寨,山寨里空无一人,也有些疲惫,打算原地休息,吃点干粮。他就带了一名叫吴立的战士去山寨四周找水,离山寨不远有个水塘,能听见水从山涧间哗哗流入,两人很兴奋,一路小跑来到水塘边,有一条石阶直通水塘里,吴立沿着石阶而下,蔡四在后面跟着,不想吴立还没到水边,一声轰响,吴立被抛向天空,远远的落到水塘中央,等蔡四明白怎么回事时,吴立的血已染红了半个水塘。战士们闻讯把吴立打捞上来,吴立就剩下半个身子了。水塘并不大,天气也不算冷,蔡四坚持潜入水里,把吴立每一个被地雷炸碎的肢体找齐了,自己脱下衣服包裹着,把支离破碎的吴立背在身后,血一路流着,撤回到营地。为此,他受到严厉的批评,班长一职被撤,入党的事也无疾而终。一个月后战争结束,他提前回到地方,被分配到县面粉厂做了一名机修工。说来也怪,白天轰隆隆的机器使他生活在现实里,一到晚上,梦里全是战场上的枪炮声,尤其是那个吴立,总是瞪着一双大眼跟在他身后,让他梦醒一身冷汗。机修工蔡四从此人变得很萎靡,工作经常出错。他真的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他决定离职回家。到家没几天,他突然决定去一趟吴立的家,看看这个并不熟悉,但总是缠着他的冤魂。

  吴立是安徽六安人,离蔡四家有一天的车程。蔡四傍晚找到他家时,吴立的父亲正蹲在破落的院门口喝粥。这是个很瘦小、有些病态的老人,但能看出吴立的一些影子,尤其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向蔡四一望,直让他心里犯毛。老人家听说是儿子的战友来看他,很激动,扯着嗓子向屋里叫道,英子,快出来,立子的战友来看咱啦。英子是吴立的姐,身材娇小,留一长长的辫子,看了蔡四一眼,倚在门框上抹泪。老人说,你没吃饭吧,英子,给同志下碗面,打两个蛋。蔡四看到堂屋里挂着的烈士证书和像框里吴立的戎装照片,蔡四没吃得下那碗鸡蛋面。他心里直翻腾,是自己的轻率和大意,让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战友身首异处,骨埋异乡。当晚他和老人睡在一张床上,听老人讲儿子的事,讲这个家。蔡四才知道,吴立打小没了娘,原本他还有两个妹妹,因病无力医治而夭折,老人家能把这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吃尽了苦头,累得一身病,吴立的参军应是这个家的骄傲和希望,本是苦尽甘来。哪曾想,儿子竟一去不返,永远留在他乡,蔡四听得一身冷汗一脸羞愧,他一句话也没能说,老人的叹息和隔壁房间里传来嘤嘤泣声,让蔡四一夜没能合眼。他有了一个决定,第二天一早就返回家乡。

  一个礼拜后,蔡四又出现在吴立家门前。

  蔡四成了这个家的一员,他愿代替吴立做这个家的儿子,支撑这个让人心痛的家。那时安徽率先实行分田到户,吴立家分到10亩多坡地,蔡四象一头不知疲倦的牛,耕作着这10亩坡地,一年下来,田丰仓满,日子有很大的改观。第二年开春,他把茅屋翻新盖瓦,把院墙砌高半米。到了年底,他和老人说,他要娶英子。英子比蔡四大两岁,因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腿上落了毛病,一到阴天,就走不了路。蔡四的决定,让老人和英子抱头痛哭一场,英子和蔡四说,我知道你可怜我,但我不配你呀。蔡四说,我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能活着就知足了,不挑拣,我们搭伙过日子吧。

  蔡四有一付强壮的身子,有一付滚热的心肠。这一家,红红火火的,在村里被人们称道叫好。蔡四也成了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八十年代末期,还被选进村委会。

  转眼结婚10年了,吴英也没能给蔡四生出一儿半女,尽管多年来四处求医问药,终是一无所获。吴英觉得很对不起蔡四,就私下鼓动村里的寡妇刘梅和蔡四相好,希望能给蔡四留下个种。吴英有事没事就去刘梅家串门,两人成了好朋友,拜了干姐妹,吴英就把自己的心思和盘托出,希望刘梅能成全她。刘梅也是个苦命人,嫁到婆家没一年男人就出车祸死了,原本怀上的孩子也因这次打击而流产了。几年来枯守空房,早有改嫁之意,苦于找不到合适人家。蔡四在村里算得上出类拔萃的人物,吴英的请求不免让她有些心动,也就半推半就由着吴英的安排。就算不能给蔡四留下火种,刘梅想,至少也可以润慰自己多年干渴的心田。有一晚,吴英借口她的干姐妹刘梅请客,让蔡四陪她过去,两个女人一唱一和,把蔡四灌的腾云驾雾,当夜吴英就把蔡四留在刘梅家,自己一个人回来,流着泪说:这样的好人怎么能没后呢?是自己拖累人家呀。那一夜,刘梅有没有得手?蔡四一点记忆也没有。天亮醒来,看到躺在一边的女人时,蔡四羞愧难当,跌跌撞撞回到家,抱着瘦弱的英子,好一阵心酸,英子,你这又何苦呢!你这不是作践人吗?

  刘梅一个月后就嫁了,是远村的一个老光棍。吴英知道,刘梅不想再见她和她的男人,才委身远嫁。吴英觉得自己真傻。

  时间流走的很快,过了又一个10年,到了吴英的父亲70寿辰,蔡四想给老丈人热闹一下。他想好了,把这几年的积蓄拿出来,办个二三十桌,把村里人有头有脸的都喊上,把自己老家的亲朋也请来,毕竟自己来这里也快20年了,还没办过一次像样的事呢,该大操大办一次,再说,老人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还真不知有没有下一个大寿呢。蔡四晚上和老人一说,老人家直摇头,问他为啥,他什么也不说,就流泪。吴英好说歹说,才明白老人的心思,他不想操办寿筵,他想去看看他的儿子,那个躺在国界边上他的亲骨肉。这让蔡四心头一紧,是呀,20年了,那个惨死的兄弟,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是不是知道这些年他的班长为他所做的一切?替他尽一个儿子的责任,支撑这个苦难的家,蔡四的泪流了下来。是该去祭扫那个英魂了。他抓着老人家的手说,下个月咱就去。下个月初便是清明。

  广西边境离安徽六安有两千多公里,一家人去一趟谈何容易。这时正是九十年代末,交通还没现在那么便捷,何况三口人中,老人家身体虚弱,吴英腿脚又不好,怎么去?他开始打听去广西的路径,要是乘车去,火车汽车,要倒几次车,老人家身子肯定受不了。要是包车去,来回数千公里,边境山路又险,问了几个客运公司,没一个愿意出车的。这让蔡四陷入两难。从客运站出来,太阳已经偏西,蔡四一阵头痛,答应了老丈人和妻子,回去怎么说?他一筹莫展。他在路边小店买了两个馒头,有点饿了。还是早上吃了半碗面,为了赶早班车,出门时有点匆忙,吴英给他烙的饼也忘了带。吃了半个谟,太干了,他想问店里要口水喝,一抬头,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从他面前走过,他想了想还是追了过去,追到那个人面前,盯着那个人看了半天,那个人叫道,你是?你不是蔡四蔡四明吗?你不是江苏人吗?你怎么会在这里?蔡四马上想起来,这人正是他的班长杨子玉,蔡四抓着杨子玉仅有的一只手使劲晃荡,直晃得两个人热泪盈眶。原来杨子玉当年身中数弹,虽被抢救过来,但不得不截去一条胳膊。伤愈后,他被安排到他的家乡淮南市民政部门工作,现在已经是淮南市民政局的副局长了。淮南和六安都是安徽省中部两个地级市,相距有二百多公里的路程,这次杨子玉也是来这里参加一个活动,明天才结束,下午没事就出来转转。这六安也不常来,来一次,杨子玉总要抽空去茶叶市场看看,六安的茶叶,象“六安瓜片”可是闻名全国,现在虽说离新茶采集还有一段时间,但去年留存的陈茶,也有上等货色,这个时节,价钱就相对便宜一些。正往茶市走,不想遇到老战友蔡四明。杨子玉把蔡四拉到自己下榻的招待所,两人好一顿长聊。当杨子玉得知蔡四这几年的经历时,这个当年的班长唰地站了起来,用他仅有的一支胳膊,给他当年的部下十分认真地敬了个军礼。杨子玉说,你做的真好,对比你我感觉很惭愧,这样吧,去广西祭奠战友的事,我来办,你等着。他随即在房间要通了六安市民政局苏局长的办公室电话,苏局长听了杨子玉的简要叙说,也是深为感动,说要亲自接见蔡四,让他们在房间等着,他马上就赶过来。一个小时后,苏局长带着一名身着戎装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没等杨子玉介绍,两人一齐给蔡四敬了军礼!苏局长抓着蔡四的手说:你是我们六安的骄傲,是我们军人的榜样。原来苏局长和一起来的市人武部周部长都是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听闻蔡四的事迹,苏局长找来自己的战友,一起想办法帮蔡四实现他的愿望。事情在这个下午发生戏剧性的转折,穷途末路的蔡四不但有办法带着他的家人前往广西边境祭奠他兄弟,而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成为六安市媒体的焦点,成为这个市拥军爱民的典范。市委书记市长分别会见蔡四,号召全市人民学习蔡四明同志的奉献精神和高尚人格。周部长和苏局长分别代表各自的系统给蔡四颁发了旌旗和慰问金。他的乡长亲自开车来城里把蔡四接送回家,并且在他家的门框上钉上一块红牌子:英模之家。

  由市人武部牵头,市民政局协助,蔡四和他的老丈人及妻子吴英,在全乡领导和乡亲们的欢送下,在杨子玉和周部长的陪同下,两辆吉普车从蔡四家门口出发,一路向南,驶向广西边境。

  在那个半山腰,成千上万个石碑,象一排排整装待发的士兵,矗立在树丛和杂草间,默默地,用他们的血肉之躯,至死仍在保卫着祖国的南大门。来到这里,没有一个人不心生敬意,没有一个人不满含热泪。轻风吹拂着山岗发出沙沙声响,好像战友们轻声议论:你们来啦,你们怎么到今天才来?一行人在内疚声中读着他们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将无尽的思念融入泪水里,尽情流淌……吴立的碑在最里面的一个小山脚下,石碑上那个瘦瘦的脸庞,那双深邃的大眼睛,让蔡四不能自己,多少个梦里,被这双眼睛凝视和对望,多少次醒来汗流浃背。蔡四对石碑说,兄弟,哥还对不住你吗?你又要我怎么样?那个眼睛笑了。蔡四一下子跌坐在石碑下。旁边的吴英扶着已经摊在墓前泣不成声的老父亲,对他的弟弟说,立子呀,你怎么就躺在这里,你咋就不回去呢。我们还等着你披红戴花回来,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爸还等着你来养老送终,你就安心躺在这里啦,我的弟,瞧瞧咱的爸,你再看看你姐,两个废人呀,我们怎么过,你要了我们的命啊。当初,你偷偷报名参军,我们也拦不了你,可你怎么就不能活蹦乱跳的回来呢,村里的小强和于嘉,人家都好好的回来了,你怎么就不能回去呢,那会儿,接到你的消息,咱爸一夜头发都白了,我们这个家还能靠谁?立子呀,20年啦,多亏了你四哥,没你四哥我们早就没了,哪里能活得下去,我们遇到了好人,你四哥是个好人,你看咱爸老了,你姐也这样了,我们今天能来看你,多亏了你四哥和你的班长,他们都是好人啦……吴英的哭诉,是一份苦痛,是一份哀怨,更是一份无奈的失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心生疼痛。

  吴立墓的旁边是一个叫章子青中年人。听园陵的人说,是师野战医院的一个军医,因为整天整夜的给伤员做手术,连续6天没休息,最后倒在手术台上。这让杨子玉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四个子弹正是这个章医生取出的,章医生最后给他截肢的时候,杨子玉记得问过他,是不是非要截不可?章医生一脸严肃的说,左部手臂肌体已腐败,不截不可以保命。杨子玉嫌他说话死文绉绉,有点冷血,便不再理他了。没想到给他手术后没几天,这个文绉绉的人就累死在这里。石碑上那双宽边眼镜后面的目光直直的望着杨子玉,杨子玉以一个长长的军礼回敬这个救命恩人,杨子玉满脸泪水说:你保了我的命,为什么不保自己的命呀。杨子玉长吼一声:不公啊。苦楚之音在山谷间回荡不绝。

  从边境回来不久,蔡四的岳父,带着一份满足后的疲倦,一份对儿子思念的向往,一病不起,三个月后,老人含笑而去。

  在和吴英商量后,蔡四决定搬回自己的家乡。临行时,他们来到老人的坟前,蔡四对他的妻子说,咱爸去会立子了,也不孤单。我们要开始新的生活,咱爸和立子弟会保佑我们的。吴英死死的抓住蔡四的手,说,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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