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公路旁,山脚下,有一个小小的荒土堆。乘车路过,我总情不自禁透过车窗看它一眼,然而映入眼帘的只是灌木簇簇,野草萋萋。不过我知道它一定还在那里——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荒冢。

  四十八年前 ,插队到农村青年点没几天,生产队给我们预先准备的煤油用光了。供销社远在五里之外,下午四点后概不营业,吃过晚饭后大家只好苦坐于黑暗之中。

  我耐不住寂寞,漫不经心地走在狭窄的街道上。乡下人很俭朴,没有点灯熬夜习惯,村子里处处昏黑。不经意间我发现青年点对面几十米远处,小小窗口仍然发出微弱的光,院里有人吹着竹箫。绵长箫声在夜空中缓缓地流淌,低沉音韵,听起来让人感到压抑、憔悴。倔强的穿透力,又使人触摸到刚毅和执着。我觅音轻轻走过去。

  这家姓李,是先我几年从市里迁来的下放户。全家七口人,父母膝下有俩儿一女。长我五岁的李哥在姊妹中居首,他虽结婚数年,但没有单独住房,仍然和父母住在一起。我们都念了十多年书,又有同在城市里成长经历,刚刚认识数日便成无话不说的朋友。

  李哥热情地拉着我坐在北面热呼呼土炕上闲聊,李嫂跟我打过招呼后借着小灯光,用汤匙默默地喂着躺在炕头的孩子。孩子小头尖尖,脸色腊黄,俩眼呆滞,胳膊细如秫秸。我关切地询问:“孩子病了吗?”李哥淡淡地说:“嗯!没事。”接着继续我们的话题聊下去。时间不长,李嫂示意孩子大便,请我们回避,我揣着疑惑顺势离开他家。

  事后了解李嫂孩子患有先天性婴儿无脑症,已经三岁多了,身体长度仍然类似一周岁孩子,没有丝毫思维能力,只能被动吞咽,简单呼吸,整天躺在炕上一动不动。平时公婆不愿帮助照料,小叔小姑鄙夷不屑。即使这样,李哥李嫂对孩子尽心照料数年如一日,屎尿即时清理,垫布块块洁净。每年从生产队分到少得可怜细粮、家里母鸡所产鸡蛋都紧残儿吃。

  这种残疾儿出现,医学发展的今天人们都了解是母亲怀孕期间缺乏一种叶酸,或父母特异遗传基因所致,除了适时做孕期胎儿检查外,并没有其它行之有效的办法能够避免。在当年旧世俗严重,某些人尚有愚昧的农村,这个残疾儿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话题,家里家外,夫妻俩精神压力不是局外人所能体会得到的。

  李哥全家除了年迈父母及正读书妹妹,共有三个整劳动力,日子过得不算紧巴。即使这样,常怀负罪之情的李嫂每当遇到生产队有计件农活,还总是尽力争抢去做,千方百计多挣点工分,以抚慰公婆焦灼的心。

  我记得,生产队春天清除育苗池杂草、夏初苗床起秧苗,都是由自己灵活掌握劳动时间的俏活,这些李嫂从不放过。一些家庭没有琐碎事妇女,早早号下杂草少地块,留给她都是荒草较多地段,尽管每天累得腰酸背疼也只能挣到半日工分。天长日久,生产队干部冷眼相待。公婆也误认为儿媳干活手把慢,不够卖力气。这些委屈她都默默忍受。村里小学缺少民办教师,李嫂不愿给婆婆添麻烦,婉拒生产大队聘请,错过能改变一生命运机会。过后每当忆起此事,李嫂都情不自禁潸然泪下。

  有一天,生产队收工较早,李哥抱着很少见世面的孩子上街,让他晒晒太阳换换新鲜空气。几个顽皮的儿童迎面碰见后纷纷惊奇地高喊:“看哪,小妖魔!”李哥火冒三丈,抬腿朝最前面小男孩一脚踢去,疼得那孩子捂着屁股哭喊着跑开。晚上小男孩父亲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正逢李哥此时气也没消,没有好话应答他:“踢他怎么地?我踢的是他不说人话。”小男孩父亲随即讥讽一句:“他是不说人话,但是好歹会说话。”李哥怒不可遏,愤然回击:“难怪你儿子这样,本来他不是人养的!”小男孩父亲闻此恼羞成怒,喊道:“你养的压根儿就不是人。”接着又说了一堆乌七八糟混账话。乡亲们担心事情弄大,纷纷上前苦言相劝,费尽周折,连推带拽总算把男孩爸爸送回了家。

  更让他们难以忍受,是一次和邻居的纠纷。

  李嫂一墙之隔邻居饲养的几只母鸡,时常不回自家窝里下蛋。她怀疑李嫂有意诱引自家母鸡,并藏匿鸡蛋给病孩子吃。她们之间的吵闹让我见识了什么叫泼妇。只见那个邻居骂起口沫横飞:“你家上辈子做损,上上辈作孽。不是俺嘴损,你这辈不积德,总干些偷鸡摸狗损事,再生孩子不但没有脑子连屁眼都不能有。”诸多下流词语不堪入耳,无论如何耐心解释都无济于事,气得李嫂悲痛欲绝昏撅过去。那个邻居仍然不依不饶,反讥出了这个状况是李嫂自觉理亏所致。

  担心李嫂内心过于纠结此事,那天晚饭后我来到她家。小小庭院挂满刚刚洗净的小衣裤及大小各异的垫布,李哥坐在石阶上手持竹箫专心致志地吹着《苏武牧羊》。声音悲戚婉转,震颤人心,室内煤油灯有气无力窜动着火苗。

  李嫂披着零乱长发坐在炕上,年纪还不到三十,皱纹已偷偷爬上眼角、额头。她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一勺一勺慢慢地喂着小米粥和鸡蛋羹,泪水一滴滴顺着眼角悄悄滑下,落在孩子那没有知觉的小脸上。我走近她身旁,她不看我一眼,只有映在纸窗上的剪影重复着她那简单木然的动作。

  我目睹这一切,心里隐隐作痛,不知道选择什么样的语言来安慰他们,只好默默离开。

  夜幕紧紧笼罩着小小村落,秋凉如水,街道空无一人,我脚步沉重,身后箫声依旧。

  下乡第二年临近春节下了一场大雪,李哥小孩患了感冒,几天高烧不退,李嫂也折腾得卧床不起。晚上我去他家时,李哥哥俩正在争吵,弟弟拒绝陪着去看医生,理由很简单:这样的孩子没有治疗必要,应该顺其自然让他自行了断生命。李哥给孩子治疗心切深深感动了我,便主动陪伴他跋涉一尺深大雪,奔向十多里外诊所。

  在诊所里,他和医生一席对话使我终生难忘。

  医生是个年过六十老者,给孩子测体温,听心、胸,又仔细摸脉后,拒绝施方下药。李哥心急如焚,不停恳求:“老人家,俺知道你嘴里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孩子长成这样,是俺们两口子的错,是俺们害了他枉来世上一回。他头脑残废不会悲伤,身体麻木不知道疼痛,但是俺们知道痛,每时每刻都像刀割似的。没有办法挽救他来到世上这个悲剧,但是俺们不能再增加遗憾。不管长成啥样,都是一条鲜活生命,是俺们身上掉下来的肉,不再让他受委屈是俺们最起码的责任。人做事,天在看,事事得对得起良心,即使再苦再难俺们都不会放弃,他虽然残缺地来到世上,但是一定要让他圆满地离开人间。”说罢欲俯身跪下,被老医生一把扶住。

  老医生深深地感动了,决定收留住在诊所治疗,并破例免掉住床费、看护费。经过几天紧张抢救,孩子终于转危为安。

  转过年春天,这个不幸儿没能逃脱不幸,在诊所老医生注视下终止微弱的呼吸,在妈妈怀抱里,静静离开他生来就不懂得留恋的人间。

  那天雨淅沥沥下个不停,下半夜,李哥弟弟敲开青年点的门。我们穿上雨衣,扛起镐头和铁锹,往村外李哥老父亲坟地走去。

  山脚下,夫妻俩人偎依在黑暗中。李嫂用唯一的雨衣紧裹着孩子,冰凉的雨水无情地敲打在他们身上。按旧风俗习惯,未满十岁有残缺的孩子夭折是不能埋进家族坟地,必须请无儿无女孤寡老头扔到偏僻山上。李哥怎能狠得下心把孩子扔到深山里遭野兽蹂躏,决定偷偷埋在父亲坟地不远的树林中。 “苦命的孩子,你就躺在这吧!让俺死后也能看到你。”他声音嘶哑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和李哥的弟弟很快挖好小深坑,李嫂吻了吻孩子,默默把他放下,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轻轻盖在孩子身上转身离开。

  凄凉风雨中,密密树林里多了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堆,上面覆盖着凋零的野草。

  傍晚,村头树荫下,又响起那熟悉的悠悠竹箫声,如泣如诉,在夜幕中流淌,穿越树林,柳枝低垂。飘过原野,青草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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