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岁月飞逝,时光如流。20世纪70年代末的1979年2月中旬的一天,一个春寒正浓的日子,中越长达千里的边防线上,炮声和子弹的呼啸声交织在一起,一场自卫反击大战瞬间爆发。

  如今,那场自卫反击战悄然离去几十年了,似乎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然而,我作为三次亲身送47名战友奔赴南疆的军人,却无法忘记埋在心底的那种用血与火凝成的永恒记忆,在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立95周年的前夕,从47名战友中,选出一位我最熟悉最亲密的战友,拿起手中那只沉甸甸的笔,在一页页方格纸上,写下他血染南疆鲜为人知的感人故事。


  一

  郭伟,部队大院的发小,他小我三岁,眉清目秀,比较腼腆,性格像个女孩子,人称“白面书生”,但个头比我高十几公分。我们一同入伍,一同乘船上了大钦岛。新兵训练结束后,他被选入师部蓝球队,后被分配到守备三连,继而随连队出岛到潍北农场种水稻。

  在他的眼中,此时的军营生活,如一碗白开水,平淡无味,并没有出现轰轰烈烈的场面。有点沮丧失落。因为他从小是在军营度过的,心中早已烙上“英雄印“,记得在上二年级的时候,他被老师选中,排练《我是小空军》节目,参加了部队组织的国庆文艺汇演。当他穿上空军演出服时,挺胸昂头站在我这个落选人的面前,那得意的神态让我至今不忘。

  当日历翻到一九七九年元月某日时,按现今时尚的说法,可能属于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尽管当时军中并没有这种概念,但毕竟对和平年代的军人来说,实在是一个人声鼎沸的日子,在平静海水浪花里掀起一阵巨浪。

  这一天,上级关于抽调骨干力量支援南疆战斗的命令下达到连队。作为一支从干部到战士都没有打过仗的部队来说,抽调骨干的命令,像一声春雷在空中发出巨响,所产生的冲击波足以打破平静的军营生活。

  当天,连里便召开了动员大会,在简陋的营房里,连里的干部战士都无一遗漏地参加了会议。全连人员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静听指导员的动员报告。郭伟坐在马扎上,竖起耳朵,聚神会神地听着报告。

  越南在完成国家统一大业后,日益膨胀的民族扩张主义野心,使其背信弃义,认友为敌,把我国当作其“头号敌人”,不断在昔日曾作为越南人民进行解放斗争的可靠基地和后方的我国广西、云南地区挑起边境冲突,严重地威胁和破坏我国边境地区的和平与安全,并且把我国多次郑重提出的劝告、警告当成耳边风,驱赶侨民、残害边民的行为愈演愈烈。为此,党中央决定,抽调部分精干力量,支援边疆,保卫边疆。上级给我连下达了抽调十名军事技术骨干赴疆任务,为完成抽调这次战斗任务,号召全连的党员、骨干踊跃报名。与此同时,连里发出一份份催促归队的加急电报,飞向正在探亲的干部、战士家中,内容简洁明了四个字:“接电速归!“

  接到任务后,郭伟发现身边战友有的打着手电,忙着写决心书、请战书;有的躺在床上,相互谈论着白天的动员和各自的想法打算;也有个别战友在水稻田埂上踱来镀去,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复杂过。郭伟自己也辗转反侧,举旗不定,尽管从小看过听过爸爸讲的战斗故事,但要上真刀实枪的战场还是头一回,去不去战场无疑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他暗想:除了动员会的那些道理外,没有人来为自己出谋划策,犹豫不决也在所难免。征求父母意见吧,会让二老担心受怕。看来所有的一切,必须由自己选择!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熄灯的军号声并没有能像往常一样催人入睡。躺在床上的他和战友们一样,处于一种犹豫之中,他满打满算刚当了两年兵,又不是连里的军事骨干,并不在连首长考虑的人选之中。但他满脑子都是父亲当年上战场杀敌人场景,他想起了岳飞那首《满江红·怒发冲冠》:“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他下了决心,趴在床上,打开手电,铺好一张信纸,准备写请战书,用钢笔刚写了一行字,他突然停了下来,心想:这样写出的“请战书”难免太草率平淡了,引不起连首长的重视,干脆写封血书。

       一不做二不休,他用牙狠狠地咬破食指,强忍疼痛,在雪白的信纸上写下“时刻听从组织召唤,坚决要求上前线锻炼自己!”一时兴奋,还写下了几句打油诗,进一步表明了自己的心态。血书写好以后,竟一觉坦然睡到东方泛白,太阳渐渐的露出耀眼的光芒。

  第二天,天刚亮,他来到连部门前,看到连部门前挤满了人,每人手里都拿着请战书,他想,看来,连队里也不乏与我同感之人,生怕自己会落选。吃过晚饭,他找到指导员,开门见山:“指导员!我强烈要求去前线。″“你的请战血书我看到了,精神可嘉,但这次抽调去前线的主要从1976年以前的军事技术骨干中调选。”没等指导员把话说完,郭伟抢过话茬:“您常给我们讲'养兵干日,用兵一时′的道理,如今,遇到这种难得的保家卫国大事,您就给我一次参加机会吧!"指导员笑着说:“好一个郭伟,你在这里等我的话啊,看来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郭伟就是靠软缠硬磨这股倔劲,说服了连指导员和其他的连首长。

  当天下午,连队党支部召开会议,逐一决定了连里抽调人员名单。抽调人员中,十个人有八个是班长副班长,占全连在职班长数量的70%。党员占50%。而郭伟是唯一不带“长″的战士,而且还是1977年的兵。他深感高兴与自豪,能同战友一道奔赴南疆参加自卫反击战是一种荣誉。

  第三天,守备师政治部,将各守备营上报的人员名单逐一核定并批了下来。接下来就是为我们这几百名战友顺利奔赴南疆作各类准备。各个连队也为此而忙个不停,进行工作交接。

  两天后的早上,天空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眼前的世界银装素裹,就连那树枝也被大雪压弯了腰。郭伟把这晶莹可爱的雪,视作是天公荡涤自己内心世界的一次绝佳机会,约了几个要好的战友,留下了在潍北农场营房一张纪念照。之后,他回营房内收拾自己的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在当时的统一要求下,战士的行李少得可怜,拎起就出发。

  临行的头天晚饭,连里为十位壮士送行。炊事班多做了几道菜,连首长还弄了点酒。平时并不饮酒的他,也乘兴端起酒碗,与战友们一一碰杯作别。晚饭后,各班开欢送班务会。平时,班务会经常会出现你推我让、三言两语即告结束的冷场现象被打破了,大家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几年来朝夕相处的留恋之情,在大家的发言中发酵。随后,战友们互赠纪念品,仅仅是一条毛巾,或是一个笔记本,礼轻情意重,表达了同甘共苦的战友深情。

        班务会结束后,班长和班里的战士,自掏腰包,从公社的副食店里买来肉和菜,然后,来到一片水稻地垅边,借着皎洁的月光,班长擀皮,战友包饺子,亲手为他包了“滚蛋饺”,郭伟盯着包涵着深情厚意的水饺,忍不住流下热泪,一班人也都泪流满面,泪水滴落在饺子汤里,与饺子一起流入嘴里,流入心里......


  

  第二天,郭伟和他的入疆战友在飘扬的红旗和锣鼓的喧闹声中,在分列两侧的战友们欢送的队伍中,乘车离开了营区,奔赴南疆前线。“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一种义无反顾的献身精神在奔赴前线的指战员心里激荡。

  郭伟奔赴南疆后,一直没有消息。他的哥哥我的同班同学郭华对我说:弟弟入疆前,一直没跟家里说,后来到了云南边境才给家里来了一封信。信上说:“亲爱的爸爸妈妈好!自古忠孝难两全。别怪您不孝的儿子不辞而别,元月上旬,儿子随参战部队来到云南前线,准备教训对面那群忘恩负义的小人。如果我在战场牺牲,请您们不要悲伤,就让哥哥,弟弟替我尽孝吧!”从接到信的那天起,他的父母一直无法安心,经常夜不能寐。

       自卫反击战半年过后,郭伟生前所在连指导员受部队委托,将郭伟烈士的遗物送还家人,一直忐忑不安的父母,这才知道自己心爱的二儿子己血染疆场,两位老人含泪听着指导员述说——

  郭伟和赴疆战友被分配到14军某团二营,经过跋山涉水,来到距中越边界不远处的营地。他看着眼前一个个在丛林中搭建的野外帐篷和帐篷里用硬木板拼凑在一起的“猪儿觉”床铺,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这偏僻而又荒凉的深山野林将是接下来的战场。但他没有后悔,更没有打退堂鼓。看见一队队从野外训练回来全身沾满泥土和衣服全被汗水浸透的南疆战土们,他打心眼里佩服。

  下连的第二天,指导员向远道来的增援战土介绍起当地的地形和战况——

  这里地处红河地区,红河右岸海拔在千米以下,多数是丘陵山地,河流众多,切割出一系列南北走向的河谷,道路也主要沿河谷穿行。而左岸海拔超过千米,多高山密林,地形更加险要,道路稀少,交通和部队机动比右岸困难得多。

  右岸虽然有省会老街,但因紧邻边境,没有回旋余地,因此战前各机构已经南迁到安沛,越军主要沿边境控制要点和纵深交通线展开,形成节节抵抗的态势。而在红河左岸,越军在一线老街、小曹、班菲、发隆、孟康地区部署了省军事指挥部所属的地方部队,共计5个多营兵力。分布在纵深的拉敏、拔坡、那马、班老、得南、班甘、东家等地区。

  根据上级作战意图,我师将担任右翼主攻,首先强渡南溪河,夺取省会老街和要点小曹、班菲,然后沿红河发展进攻,控制朗洋渡口和桥梁,歼灭红河东岸之敌,并随时准备协同友邻第13军歼灭敢于增援的越军步兵316A师。42师配置在40师左翼,从八字河一线突破边境,歼灭守敌,打通8号公路,攻占拔坡、那马、班老一带的前沿越军据点,策应和保障40师夺取老街、班菲的作战。

  总的来看,我们军虽然兵力占据较大优势,但当面地形复杂,越军凭险顽抗,老街、孟康、发隆、拔坡、那马、班老都是难拔的硬钉子,下一步将要面临一场恶战。郭伟和战友们听后,深感初次上战场就碰上了强硬的对手。

  指导员接着说:“我连现在兵源全部到位,有老兵,也有新入伍不足两个月的新兵,加上你们这些军事骨干,可谓兵强马壮。下一步训练的重点是丛林地战术训练。”

  紧接下来,全连开展了山岳丛林地战术训练。郭伟深知,一月份的天气,在我国多数地方还是寒风刺骨、冰霜雪地,但在南疆却是烈日炎炎,又闷又热。这种训练,对这群北方汉子来说,无异于“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每天在热带丛林地里进行摸爬滚打训练,尤其是戴上防毒具在丛林地里跑步进行防毒演练时,每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可以说每天训练下来,人人都是一身泥,个个都是一身汗,军装被汗水浸湿透了又被太阳晒干,干了又被汗水浸湿,身上军装都染上白色的一层薄薄的汗盐。这些困难,郭伟都能克服,可他听连里的老兵讲,大坪山仅距几里路就是越南境界,加之边境内还经常发生越军偷袭的事件。所以,他半夜三更在熟睡中被叫醒上岗,一个人扛着枪去往山顶上站岗,面对那漆黑的森林和山峰,不仅有些紧张和恐惧,整个人的神经绷的很紧。但他对自己说,人生能有几回搏,要搏就搏出个样来。

  大战一触即发。

       二营接受任务后,认真分析了地形和敌情,连长在连队临战前的动员大会上讲:俺团是齐装满员的甲种步兵团,在这次战役中承担着攻占17号高地,歼灭坂菲、班罗之敌,奔袭和歼灭铺楼之敌的主攻作战任务。一营为预备营,三营则为主攻17号高地的主攻营。俺们营是穿插营,迂迴到敌军防御阵地的后翼,切断敌军后撤路线,来个包饺子,配合主攻营,全歼这股敌人。

  1979年2月16日战斗打响前,郭伟所在二营作为十四军的重要穿插分队,当时接到的任务是6点20分越过边界河,17日晨8点穿过8号公路,与120团两辆坦克开路的两个步兵连合成一先遣部队,绕过敌军的第一道防线,到80号高地待命。不过,穿插的路途,山势险要,谷深坡陡,树竹茂密,加上天黑地势复杂,部队前进并不顺利。

1656540648246313.jpg  当晚10点,前方阵地先是传来几声零星枪响,紧接着是一遍密集枪炮声和手榴弹爆炸声。敌军的突然炮击,让穿插营防不胜防,躲没法躲,藏没法藏,在敌军猛烈的炮击后,郭伟看到周围的战友相继负伤和牺牲,有的被炸断腿,有的被炸断腰,有的炸瞎了双眼……眼前这种生与死的战斗场景,只是从书中和电影看到过,没想到自己今天亲身遇到,他有些害怕和胆却,但这种心情很快就消失了。

      此时,他和卫生员忙着给一位受伤的战友上止血带,没想到,敌军发起了更密集更猛烈的第二轮炮击,郭伟不幸中弹牺牲,指导员也身负重伤......

       血债血偿!1979年2月17日早上6点左右,军部直属炮兵群在张军长一声令下,数百门大炮对着红河东岸的越军阵地实施了长达35分钟的炮火轰炸,其布设的雷区、铁丝网等障碍,大部分被我军的炮火摧毁。经过两天的激战,我军终于攻克老街,全歼守敌,为牺牲的战友们报了仇雪了恨。

  自卫反击战结束后,郭伟和其他牺牲的战友的遗体被安置在云南麻栗坡第十八烈土陵园里,他的哥哥多次向我表示,一定在有生之年,前往云南麻栗坡县烈士陵园悼念自己的弟弟……

  郭伟的妈妈默默整理好儿子的遗物,望着儿子留下的那身军装,还有儿子那张紧握手中枪,朝着镜头腼腆地笑着的照片,忍不住扑过去失声恸哭,几近昏厥,她再也摸不到儿子温热英俊的脸庞了......

1656540936814892.jpg  郭伟的父亲,是一位解放前入伍的老兵,他怀着悲痛的心情对前来慰问的指导员和地方民政人员说:“过去人们都说,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还不理解,这次我终于体会到是什么滋味了。所以,请理解我此时的心情,对儿子的牺牲,哪个做父母的不伤心,哪个不悲痛?但为儿子而骄傲,因为儿子是为了保家卫国牺牲的,这是最伟大的选择!”此话一出,让观者动容,让听者心碎……

  郭伟,一个普通的大院子弟,一个刚过二十岁的青年,把一腔热血洒在了南疆前线。他来到人世间,没有留下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没有享受过恋爰的滋味,没有金灿灿的奖章,也还未加入共产党,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他远离故乡,血洒他乡,留给我们的,只有一块墓碑,不,那是一种军人特有的献身精神,为八一军旗增光添彩。

      当郭伟的英雄事迹传到母校长清一中时,学校为他制作了雕像和撰写了他的生平和事迹,一直留在长清一中荣誉馆里。

       有一种选择,叫祖国需要;有一种骄傲,叫为国献身。郭伟和无数南疆英烈的献身精神,将成为不朽的丰碑,激励一代一代年轻人投身到建设祖国、报效祖国的伟大进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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