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这碗黄滕酒,是经温热刚倒出的,碗面还冒着细小的泡儿,袅袅升起的几丝白烟,弥漫着来自故乡久违了的浓浓香醇,心中顿时泛上未喝先醉的意境。

  对这快递来的黄酒,我是小心翼翼的拆封,仔细端详又轻轻地抚摸严实的坛口的。那一刻,我如同抚摸故乡的温情与热烈。我想即刻表达激越之情,便抓起手机,给远在千里之外的文友回微信,在这欢庆新春佳节的时刻,来自故乡的深情祝福,正如这坛醇浓的酒,荡漾心头。

  在我们老家,这时的黄酒也叫春酒。它是在每年冬至时节制作,待到“家家户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时候,启坛上案,敬神祭祖,然后聚餐品尝,迎候一波波前来拜年的宾客。

  这酒由糯米拌曲制作而成,具有温润滋补之功效,自古以来百姓开春皆以此调节阴阳、强身健体。《诗经》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过去的财主人家,雇人用大缸制作春酒,春节前那阵子销往杭州、上海。普通的农家,能做上五十斤糯米的酒,算是殷实人家。现在生活日渐富裕,许多农家做个百把斤米酒,一直喝到春耕农忙时节。

  我家做酒几乎由我爹包揽。小时,我喜欢看爹做酒,其中很大的缘由是我爱偷酒喝。

  记得有次,我爹称了五十斤上好的糯米,浸泡一天后倒入蒸笼。我们村家用的大蒸笼,只有一次蒸五十斤米的筒笼。蒸出来的糯米虽比平时锅烧的饭硬,但仍比粳米饭黏性强。我爹将热气腾腾的糯米饭,均匀地铺撒在圆形的竹匾上,待摊凉,就将它倒入缸内。他将五斤红曲搅入糯米饭,以自己强健的臂膀和手腕的力道,使缸内红白相间的米粒上下翻腾。

  我爹说,红曲可自家做,各家用量少,不如买。一般做酒,百斤糯米十斤曲。自家春上喝的酒,百斤糯米掺和百斤至一百二十斤水,如是出售,要视酒的醇度定价,普通的酒,大多是掺水一百五十斤。

  缸里的米饭已经搅得浅浅的淡红。我爹让我帮舀缸边备好的凉开水。我抬起葫芦瓢,一勺一勺往缸里倒,我爹乘水势搅起来显得轻松自在。待到粉红色的米水溢上爹的手臂时,他果断地说,“全部倒进”。我提起水桶,将剩下的水哗啦啦地倾入缸中。我爹用根木棍平心静气地慢搅,搅得整缸粉色的米花水旋转成一个个圆弧。

  爹诡秘地说:“你们学会了做酒,我老了就有酒喝。”我报之以笑。其实他内心还有一层意思,也是平常对子女说的:“多掌握一门农家技艺,多一条生路。”苦难中挣脱出来的他,经常盘算的是往后日子过得舒坦。

  深褐色的缸里,粉红色的水面浮动着几多淡红的米花,大多的米花与红曲沉入缸底,它们默默地发酵,酝酿甜美的芳香。

  那个寒冷的冬日,我还是穿条单裤走在放学的碎石路上。迎着嗖嗖的山风回到家,放下书包,走到厨房屋角,掀开砧板,看看缸面泛上酒糟没有?爹说过,待酒糟封面,再过几日,就可听到“扑扑”的冒泡声。在封面的酒糟下,水米交融,作为酵母的红曲,催化着整缸酒水的酿造。

  馋嘴的孩子常被大人训斥为“没出息”。放学的路上,我仿佛已经听到酒水发酵的声响,看见酒缸水泡的景象。进家门,到酒缸旁伸手想沾点酒水舔舔,祖母听到动静,吓止:“破了封面,发酵不够,成酒酸。”

  这缸酒,闷过了小寒、大寒。个把月的闷捂,浮在缸面的酒糟悄然沉入缸底,灯光照过来,浅红且淡黄的酒色幽幽地闪着光泽,香气撩人。晚饭时,我爹舀一小碗,让我端给祖母,老人家轻轻地抿一口,说声好,让我给妈。全家每人都品到了新酒的醇香。我爹说,剩下的全给你。我冲他一笑,昂脖“咕嘟咕嘟”地喝下肚。

  爆竹声声,辞旧迎新。满桌的菜蔬冒着热腾腾的气息,我爹提上刚刚加热的一壶酒,给每个酒盅注满。他提议全家举杯同庆,一年的辛劳,来年的祝福,在这浓浓的酒香中化作阵阵欢悦的笑声,激荡在绚丽的年夜里。

  家乡定亲这类喜事大多也选在正月。记得我二弟定亲那年,春酒备足,滤清后的酒水置入高坛,捂上棕叶,扎紧,泥封,凉干后贴上大红双喜字,再用红麻绳套圈兜起,两高坛酒与其他聘礼一道,几副担子列队送往亲家。在那边,又是一场酒香四溢的欢聚。

  过了正月十五,农人备春耕,小孩们上学。放学回家,我常常轻手轻脚地遛到酒缸旁,用竹提子拎上一管,一口气“咕嘟”落肚,然后跳出门坎,与玩伴们嬉耍一阵子。偷喝的次数多了,怕爹发现,就往酒缸里添瓢水。多年后,我从部队回家探亲,跟家人说起少时偷酒的事,祖母说,知道,那酒越喝越淡了嘛。可当时,他们谁也没揭穿我。

  制酒,讲究地域、时间、气候。独特的地理环境,温湿相宜的江南古越地,是春酒的温床,也是春酒生命的源泉,它从这里走遍五湖四海。

  我想,故乡人的长寿,与他们常年春酒微醺有着密切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