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踏着沉重的脚步
归乡路是那么的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吹来故乡泥土的芬芳…
父亲走后这几年,回故乡的路已相当便捷。再不用七拐八绕,也不必东借西用,开上自家车从市区出发向西,径直进入宽敞的纬三路,也就是放一两遍这首《故乡的云》的功夫,远远望见华丽的新农村民居建筑高耸林立于公路南侧,再近些,“上申庄”三个大字便赫然在目了。
便捷的交通让回家的路不再漫长,也让故乡情结如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我的故乡上申庄位于中太行延伸的丘陵地带,那里曾是沙河市西部三道山川中最背的“西北路”。所谓“西北路”,其实并无通达的大路。每次回家都要坐一段小火车到新城“章村站”,然后步行穿过三四个村庄,再走约三四里的坡路才能到家。后来有了西行的两条大路,故乡却蜗居在两路之间的背窝处,左右不挨边、前后两不着。1991年河北省财政厅在我村搞社教,将通村的路扩修成小柏油路,从此汽车方能进村。虽然较之前有很大改善,但开车回家还是得七拐八绕,十分不便。
我第一次回故乡是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1970年秋月,按照父亲的嘱托,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三人从福建漳平星夜登上北去的列车,经历四天三夜的旅途劳顿,回到河北沙河。那时候人们出行主要靠步行。得到信儿后,我二大爷和四堂兄特意借自行车来接我们,我是坐在二大爷的自行车大梁,一路颠簸地回到故乡的。我记得走到村边,远远望见村头全站满了人。男人们头上包着高传宝式(电影《地道战》中男主角)的白手巾,女人们身着青色土布大襟小袄,上年纪的还裹着尖如春笋般的小脚。看到我们,家乡人用快如炒豆、硬似打夯的方言热情招呼,也稀奇我们口中艰涩难懂如异邦外语的漳平话。
我在故乡大约住了不到一年的光景。先是饱受了因水土不服带来的不适,浑身上下长满了疥疮,涂满了龙胆紫。之后是冬天的寒冷。我们在院子里为初见漫天飞舞的雪花而欢呼雀跃,并未理会母亲正在为凑不齐棉票布票,无法购制过冬寒衣而发愁。但很快,我们姐弟三人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我知道,那是大爷大娘、堂兄堂嫂们从各自拮据的家中接济,连夜赶制来的。北方的第一个冬季让我领略了什么是寒冷,什么是温暖。
北方农村过年很是热闹。一进腊月,家家户户都在张罗忙活。喝了腊八粥,年就近了。堂嫂们都来我家帮着磨豆腐、炸馃子,准备年货。还教我们唱过年谣:“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蒸糕切,二十八花啪啦,二十九胡疙扭,三十捏扁食,初一撅着屁股去磕头……”村里的大街小巷都挂起了五彩的吊挂,上面写着"红心向党"、"胸有朝阳"等字样,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好看。三十晚上,家家会悄悄地把用黄米面做成的小油灯点在门口两侧,这在那个大破四旧的年代是想像不到的。一向俨然的二大爷这时笑咪咪地召我和弟弟过去,从柜子上的匣子里掏出两包鞭炮,让我们俩磕头,说谁磕头就给谁。那几年每次过年回家,我和弟弟都会抱回各式各样的鞭炮,只有二大爷的鞭炮是需要磕头才能得到的。
父亲也很快地调回来了,分配到西部浅山区创建上关战备医院。这年八月,我离开了故乡,跟着母亲步行二十多里到上关和父亲团聚。
七十年代末的一个夏日,我陪父亲回了一趟故乡,看望病中的二大爷。二大爷因患食道癌,已到晚期。我们到家时,只见他躺在院子里的长凳子上,人已全然脱形,骨瘦嶙峋,只有两只脚肿得像馒头。看到父亲和我,枯槁的脸上强作微笑。听二大娘讲:年前吃饭就不得劲,说什么也不让去医院,每天仍要盖房,硬是一个人把这侧院的北屋盖了起来,给新婚的云魁哥留下一座新房,了却他的最后一桩心事。
父亲的故乡情结很浓,浓得如家乡人自酿的黄酱。然而,他的回故乡之路却走了大半生时光:青年背井离乡,逃荒要饭,被骗至北京石景山,给日本人当劳工,受尽奴役,拖着伤腿而归;之后瞒母参军,跨河渡江,转战南北,最后驻守云南边陲。其时老娘思儿心切,哭瞎双眼,不幸离世。十年后首次探家,方晓此情,为此,父亲一生都在愧疚自己“未能尽孝”。中年转业地方,欲回乡未准,便选择“有铁路、好回家”的福建漳平。再后费尽周折,才调回本县。
晚年的父亲庆幸自己一生最正确的选择是调回家乡、叶落归根,说一起参军的老战友有的捐躯沙场,有的客居异乡。格外惦记和关心故乡人。那时候,回一趟老家并不容易,既没有直达的公交车,也没有平坦通达的道路。很多时候,父亲与年幼他五岁的我大堂兄一起,叔侄俩说走就走,搭上顺路的拖拉机就回去了。我知道后没少埋怨父亲:两个七旬老人,坐着拖拉机“砰砰砰”地颠二十多里路,人还不得颠簸散了。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怎么向堂兄家人交代?每次怨叨,父亲含笑不语,但下次照旧如此,谁也拦不住。后来车方便了,多是我陪他回去。回到故乡父亲如同倦鸟归巢,走在老街老巷,浑身上下都是舒坦,听侄儿侄媳们唠家常,脸上漾着温情和惬意。吃过午饭,他常带我到故乡周围的山岭上转,告诉我哪里是尖各岭,哪里是瓮缸山,指划着这里当年日本人修过炮楼,那里是四三年全家人忍饥挨饿买的那块八亩地。说起过往,他如数家珍,记忆力好得惊人。清明时节,一生不信神鬼的父亲竟带着我去给爷爷奶奶上坟。再后来,每年清明和十月初一,他都让母亲早早准备好上坟用的物品,头一天就嘱我来取,不要耽搁。
有一年,父亲召我过去,说要回老家住几天。我劝他:堂哥堂嫂们也都年纪大了,回去看一看就行,不要住了,那样会给家里人添麻烦的。父亲性情执拗,并不答应。那一次他真的在老家住了三天。堂兄凤元身体不好,为叔叔起夜方便,竟在外间的沙发上和衣而卧,不敢深眠。我知道后心中十分不安。
父亲的“回老家”一直延续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永远难忘七年前的那个夏晚,正好是周一我在单位值班,父亲打来电话,要第二天回老家。没想到凌晨6时,老人家突发心梗竟撒手而去。守灵期间,我一次次地懊悔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爽然应承,一遍遍地与家人详询头一天父亲的诸多细节。听堂兄堂嫂讲,当天下午他老人家就打来电话,那个高兴劲儿,电话里都笑出了声:“明天我就回去了!”
我孤坐烛前,久不能寐,不知何时昏眠又被鸟鸣唤醒。久居市区、身处嘈杂的我已很久没有在故乡过夜,更没有听到这悦耳的啁啾声了。独步院外,故乡的清晨宁静而安谧,堰下玉米地绿油油一片,弥漫着新锄的泥土味。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父亲,理解了故乡的呼唤对于父亲有多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