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下了两场雪。也不是林冲上梁山时节,那般纷纷扬扬往下卷,也不似撒盐,也不似柳絮因飞舞,也不似燕山雪花大如席。倒像是谁家的棉花被耐耐心心撕得细细匀匀,被细风吹得打滚翻身,狼狼狈狈往下跌。

  哪晓得两天过后,就积得尺来深了!

  早起朋友送我去火车站,出门就被惊吓:满树的雾淞啊,满草的雾淞,满房子满地满天空的雾淞。路面每一寸又都被雪积盖满,哪里都白得不似人间。

  行到半路,停车揪着雪草跳下路旁的深沟。沟里种着白杨树,日阳已出,仰头只见湛蓝的天空映着银白的树头,一阵风擦着鼻头微微地吹过,就有一小片一小片的雪往下飘飘飏飏地落。朋友使坏,一脚踏在树身上,细雪如银沙,哗哗啦啦地洒下。

  沟那边是一大片的果树园。满地的白雪未经人的踩踏,尚且是小动物的天下。一棵树被绕着圈踩上了五瓣梅花,不晓得是哪个干的。顺着脚踪研究半天,却只见来路,未见去路,它是只鸟,长翅膀飞了吗?可是哪只鸟长这样胖墩墩的小爪?

  果树的枝子又是另番模样,蟠屈翻卷,往这里伸一下,往那里伸一下,冲这个捣一拳,冲那个捣一拳,很嚣张。

  读过许多树的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都是生发着碧叶的树。叶子是枝子穿的衣裳,光看衣裳,就忘了被包裹的枝子长什么模样。银杏叶如小扇,银杏的枝子什么模样?杨树叶如手掌,杨树的枝子什么模样?去大连博物馆,那里的松树庞大的一蓬蓬一丛丛,像西方贵妇用鲸鱼骨活活撑起来的庞大的裙撑,里头的枝子什么模样?

  冬日万叶凋敝,枝子显露,若非雾淞层层濡染得好看,怕是谁也没兴趣把树枝多看上几眼。可是放眼远望,看的还是雾淞啊,哪怕是一种临时拉扯来的盛大繁华,好看的东西谁不爱看?

  山枯水瘦,终不如碧水青山教人心暖。

  数日后从异地回返,满地雪已化尽,雾淞也没了,土地裸露出苍黄,草与叶也都凋落殆尽,惟余草骨与枯枝,真是图穷匕首见。

  原来落尽了叶子的杨树是这个样子的,一根根树枝既不攒三,亦不聚五,只在各自的位置上,用细细的枝尖沉默地指向天空,整棵树看起来像一个五指指尖向着天空并拢的手掌,很符合一种叫做“分形几何学”的论点。所谓的“分形几何学”,好比说随便找一棵树,仔细看一下它的哪一个枝枝杈杈,就会发现它和整棵树很像,甚至分杈的比例和位置也跟树本身的分杈的比例和位置一样。那分杈的分杈的分杈呢?还是那样。叶梗和叶脉呢?还是那样……无穷无尽的自我仿象。这种理论怕是只能在碧叶凋尽的时候才能水落而石出罢,否则树披着一身繁华,眼睛怎么能看得清?本质从来都是寒瘦的,需要去尽雕饰,方显出是它。

  就在这时,竟见一片杨树林,可煞奇怪,每棵树有那么多细枝子,竟都有那么一两根枝子上,每枝顶一片叶子。真的只一片叶子,却零零落落地在寒风里抱着枝头摇摇摆摆,像一只只小鸟,伶仃的细脚踩着细细的枯枝,唱着人耳听不到的细细碎碎的歌子。

  而这一丛丛的枝子,又抱紧了树的身子,像是一具完整的鱼的骨架,直直地竖向天空。

  叶鸟鱼枝,天下竟有这般普通又奇妙的景致。风一大就看不见了,因为叶子就全被吹落了;雪一大就看不见了,因为眼睛只肯看见白雪;春日看不见,因为所有叶子都冒了出来抢戏;夏日看不见,因为叶子把树头裹得严严实实,里三层外三层盛妆严饰;秋日看不见,因为虽然北风吹,叶子们还拼了命地紧抱树枝。冬日也不是时时刻刻看得见,因为人心多忧乱,看见也是看不见。屋里看不见,楼厦纷立的所在看不见,惟有在这北方的寥落阔大的田野,且这一时心是静的,天地万物皆静,风声也静,天地间有一种佛陀垂目的无悲无喜,它便肯教人看见了。

  一霎一时也成了一生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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