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是32年前经历的一段往事,时常萦回在我的脑海,不曾因岁月的侵蚀而模糊,也不曾因年龄的递增而淡忘。岁月之树常青,英雄精神千古。——题记

  1990年2月,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40周年之际,一条爆炸性的新闻传遍神州:40年前被著名作家魏巍写入战地通讯《谁是最可爱的人》中的“烈士”李玉安还活着!

  惨烈的松骨峰阻击战中牺牲的38军112师335团3连1排1班副班长李玉安还活着!

  人们惊诧、人们激动、人们敬佩。李玉安——负伤——牺牲——烈士——40年漫长年月——复活。谜!谜!谜!

  我当时在北京军区从事新闻工作,有幸接触到许多当事人。于是,谜,终于被揭开了。

  写李玉安,不能不先写那难忘的岁月——


  血染红旗美如画

  李玉安的名字,是和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部队进行的第二次战役——松骨峰战斗联结在一起的。

  1950年11月30日,志愿军38军112师335团3连阻击南逃美军第2师9团的那场战斗,以其悲壮和惨烈著称于我军抗美援朝战史。

  那是一次意志与钢铁的较量。1950年11月下旬,3连所在部队为切断军隅里敌人的逃路,向敌后纵深猛插。零下40℃的严寒,美国兵皮鞋外面还套着一双毡靴,乘汽车、坦克没命地逃遁。担任先头任务的3连官兵单衣单帽跑步穿插阻敌,硬是先敌到达松骨峰——一个高288.7米的小山岗,扼住敌人的咽喉。只装备步枪、机枪、手榴弹的一个100多人的连队,抗击的是32架飞机、18辆坦克,数十门榴弹炮的狂轰滥炸、炮犁火耕,还有那2000余名敌人的6次集团冲锋。李玉安在连队伤亡很大的情况下,代理排长指挥。600多名武装到牙齿的敌人倒在我军阵地前面。

  那是一次血与火的殊死拼搏。汽油弹烧红了阵地,鲜血染红了山岗。30日拂晓战斗打响,8个小时的激战,3连的官兵全部壮烈牺牲。李玉安等13名同志,是用带火的身躯和刺刀与敌人拼死在一起的。他们用血肉之躯拉起一道冲不破的罗网,终使敌人未能前进一步,为部队主力聚歼顽敌赢得了宝贵的时间。烈士的英名,已深深地镌刻在朝鲜国土的英雄纪念碑上。

  这一仗,让作为志愿军司令员的彭德怀感奋不已。在审签嘉奖的电报上,他挥笔写下了6个大字:“38军万岁!”从此,“万岁军”的美称,传遍了冰天雪地的前线阵地。

  松骨峰战斗结束的第二天,部队首长登上了3连阵地。正在朝鲜访问的魏巍也有幸同往。他们目睹了壮烈的场面:山岗上布满了战士和敌人的尸体。烈士的尸体保持着各式各样的姿势,有抱住敌人腰的,有挟住敌人头的,有掐住敌人脖子的和敌人倒在一起、烧在一起的。有一名战士手里紧握着手榴弹,弹体上沾满了敌人的脑浆。还有一名战士嘴里咬着敌人的半块耳朵。魏巍热泪盈眶,夜不能寐,他用那饱蘸激情的笔,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篇《谁是最可爱的人》。

  如今,在原38集团军的军史中,还有一段这样的记载;“战至13时,敌人潮水般从三面涌向阵地。我弹药所剩甚微,阵地上只剩下副连长杨文海、卫生员和6名身上多处负伤的2排战士——一班副班长李玉安、战斗组长朱顺发、战士席井泉等,子弹打光了,他们举起刺刀、枪托冲向敌群。肉搏中又杀伤十几个敌人,最后全部壮烈牺牲。”(《军史旁编》第7集)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李玉安当时倒下了,很壮烈,但并没有牺牲,他神奇般地活过来了——1653446756128703.jpg


  鏖战疆场幸得归

  那天晚上六七点钟的时候,李玉安从昏迷中苏醒。枪声停了,燃烧弹熄灭了,战友们不见了。李玉安向四周望了望,噢,他明白了,那布满山岗的战友和敌人的尸体告诉他,松骨峰战斗已经结束了。他要站起来,几次都没能站起。怎么,站不起来了?!

  李玉安觉得奇怪,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哎呀”,右腋下怎么热乎乎的,疼极了。用手一摸,湿乎乎的,是血。一抠,还有个眼,后背怎么也热乎乎的呢,一摸脊梁上也有个眼。不好,受伤了。李玉安用颤抖的手从挎包里摸出了急救包,要包扎。可是,手不听使唤了,怎么也包不上。

  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李玉安以顽强的毅力,挣扎着艰难地向山下爬去。爬呀爬,他摸到了两具尸体。啊!这是多么熟悉的面孔,是和他一起拼杀在战场上的战友,是副连长和通信员。

  战友啊,安息吧,我会给你们报仇的。李玉安摘下被烧成蜂窝状的军帽,泪水从眼眶里溢出。他捡起副连长的手枪,最后望了战友一眼,又继续向山下爬去。爬着,爬着,他听到了有人走动的动静。

  “谁?”李玉安掏出手枪,使出全身的力气喊道。

  “我。”那人答道。

  “你是哪部分的?”李玉安又问。

  “朝鲜人民军的司号员。”

  “那你怎么会说中国话?”

  “我在中国打过游击。”

  朝鲜人民军的司号员背起李玉安,来到松骨峰南坡下的一个朝鲜老乡家。老乡因躲战事走了,屋子里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李玉安渴得要命,想喝点水,找遍了全屋,连根点燃柴禾的火柴也没找到。他们用一条白毛巾换回了几根火柴。柴禾点燃了,水烧开了,李玉安喝下去,精神了许多。

  这一呆,就是三天三夜。正在他奄奄一息时,友邻部队的战友送战俘归途中发现了他。他们用担架抬着李玉安赶了18里路,送到师部的山洞卫生所。

  罪恶的子弹从李玉安右腋下射进,在后脊梁中穿过,肋骨打断了两根,头部也被弹片炸伤。他在山洞卫生所里做了开胸手术,暂时保住了性命。

  一个多月后,李玉安伤势不见好转,仍处于昏迷之中,1951年1月3日辗转回国后,进入牡丹江地区的一面坡兵站卫生所治疗。当时,病历上这样记载着:“李玉安,全身情形恶劣,呼吸困难,伤口脓液多而臭”,诊断为“右胸部贯通枪伤”和“脓胸”。尽管经过卫生所主治军医林之虎、房保罗的精心救治,但由于条件所限,无法大手术,李玉安的伤情未能控制,日趋恶化。5月10日,李玉安被转到武汉“中南军区第一陆军医院(现为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一外科继续治疗。

  李玉安的病案至今保存完好。1990年8月9日,这份沉睡了近40年的病案,在武汉总医院病案室庞大、整齐的病案架上被唤醒:李玉安,志愿军某部三连副班长,山东阳谷县人,1923年生,1946年参军,在解放战争中曾荣立4次大功和6次小功。1950年10月,他从南方剿匪部队调至丹东,随军从图门出境,投入了抗美援朝的战场。

  李玉安被送到武汉总医院一外科后,科主任王彤、主治医师夏彭春、住院部医师孙洪生、尹潘、程振中等医护人员,迅速对他进行全面检查,诊断结果为:1.右侧脓胸;2.右11肋和11胸椎横突哆开性骨折;3.右胸部贯通枪伤;4.左颞炸伤后异物存留;5.右第10肋骨慢性骨髓炎。

  周身的复合伤和严重的伤口感染,使李玉安不能平躺,只能半卧,成天疼痛难忍,不能动弹,处于极度痛苦之中。严重的伤口感染和脓胸及骨髓炎,如不能及时有效地控制,随时都可能发生败血症,导致病情恶化,出现生命危险。

  为了让李玉安尽快摆脱死神的威胁,医务人员紧对他采取了一系列根治措施:

  5月17日,对李玉安施行第一次手术,主刀医师黄仰隆和助手姜兆思、尹潘在局部麻醉下,取出了头部存留的黑色弹片。

  5月25日,在麻醉医师李运莲施行全麻下,进行第二次手术,切开背部大脓肿,清除腐肉脓液。

  7月2日,第三次开刀,清除右胸贯通枪伤的碎骨残物,引流胸膛的脓液。

  在救治期间,李玉安曾多次出现体温骤高、腹部剧痛以及头昏乏力等败血症征兆,严重威胁生命。医护人员严密观察病情变化,先后10余次采取有力措施,输液降温,打针消炎……使脓液顺畅排出,伤口渐渐愈合,逐步转危为安。

  经过医护人员93天精心救治,李玉安终于走过死亡线,1951年8月11日,他痊愈出院,踏上了新的人生征途——


  默默奉献当模范

  李玉安带着不能继续杀敌卫国的遗憾因残复员了。

  出院时,医院手续不健全,医生只给他开了个伤残证明。李玉安没仔细看,也没问问写的是几等残废、享受的是哪一级待遇?把证明揣进衣兜里,回到了他16岁逃荒扛大活的黑龙江省巴彦县——也是他1946年7月参军的那个县,被组织上分配到兴隆镇粮店做了一名普通工人。

  六载戎马生涯,李玉安10次立功,而这张残废证明却是他惟一的“功名”。当他领到每年三十几块钱的残废抚恤金时,周围有人为此愤愤不平:“就凭你身上的‘窟窿’(战伤),最低也要拿二等甲级残废金!”有人要替他找政府说明情况,几次都被他拦住了,他嘱咐人们不要声张。幸得战场归,这本身就已经很幸福了。想想那些牺牲的战友,我们还苛求什么呢?

  《谁是最可爱的人》刚刚发表、广播的时候,李玉安还躺在病床上。几名女护士手捧鲜花来到床前,认定他就是魏巍笔下的志愿军战斗英雄李玉安。他却一口回绝说:“志愿军里,重名重姓的人多着哩。”

  1964年,李玉安到县里换残废证,遇到了曾在营部当通信员的战友王久海。王久海激动地握着李玉安的手,说:“你还活着呀!部队把你当成了烈士,开了追悼会,立了纪念碑。你这有名的英雄,还不快去找找老部队。”回到家,他叫大女儿李凤英给他念《谁是最可爱的人》,听着听着,他的眼睛湿润了。聪明的女儿看出点奥秘,拉住他的手使劲地摇:“爸爸,这个李玉安,是不是就是你?”李玉安又摇了头。

  后来,小儿子李广忠上了中学。读《谁是最可爱的人》课文时,他按捺不住自豪的情感说:“书中的李玉安,就是我爸爸!”同学们不信,说他吹牛。小广忠委屈地回到家里,几个孩子一起对李玉安说:“爸爸,你应该向组织上说清楚,党和政府肯定会给咱家一些照顾的。”

  李玉安看着长大的孩子,动情地说:“爸爸在朝鲜打仗连队100多名战友全牺牲了。我活下来,却要让党给我官做、给我待遇、给我荣誉,对得起死去的战友吗?”

  孩子们懂事,他们把课本送给爸爸,把课文印在心里,从此再也没有提这件事儿。

  李玉安从不把自己的功名看作是向党向政府索要待遇的资本,也不想让子女乞求父辈以战功和荣誉泽及后代。一直到1980年退休,在粮库28年,领导走了一茬又一茬,他从没向任何人吐露一字半句自己在解放四平、解放天津和渡江战役中荣立过战功,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就是《谁是最可爱的人》里边的那个李玉安,而始终以一个普通工人的身份默默无闻地工作着。在粮库,他当过警卫员、保管员,做过检斤员,干一行爱一行,干好一行。

  地秤,是粮库的重要关口,李玉安到粮库不久,就担任了这个组的负责人,每年上亿斤粮食从他手中过秤,如果不认真,一年损失千百吨粮食极为容易,可他心里始终有着一杆秤。他说:“秤粮要凭良心,既不能让农民吃亏,也不能让国家吃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点也不能马虎。”有的人为了打通地秤这条路,有事没事总和李玉安套近乎,有的主动给他送青菜、黄米、干豆腐,甚至用车给他往家拉烧柴,李玉安从来不接受。他说:“留人家一颗菜,烧人家一根柴禾,公家就得吃亏。不然,人家找上你,你怎么答复?”曾与他共事十多年的宋学斌说:“这老头耿直,脾气大,来送礼的跟他磨叽,他就往外推,一点面子也不给。过去生产队集体送粮,他有时连着两天不下秤,每天秤千多吨,一点秤不差。大伙知道他打过仗、受过伤,干活总是想照顾他,可他不让。有时装火车,他扛不动袋子,就用簸箕端,他有股刚强劲。”

  李玉安始终保持着战士的品格:忠于职守,奋不顾身。他在地秤组20年,从没出现任何差错。在检斤过程中,他的身边总是放着一把扫帚、一个撮子,见到散落在地上的粮食,就一点一点地扫起来。见到车箱或车板上有粮食,即使车出了院门,他也要追上去扫干净,簸干净,再倒进粮仓。日日月月,年年岁岁,李玉安上班第一个来,下班最后一个走。

  由于肺部伤残,李玉安经常发烧、牙疼,可他能挺就挺,从不休息。牙疼得厉害了,就把黄豆捣碎,和上黄泥糊在脸上。老伴常心疼地劝他:“你就不能歇几天吗?!”他不回答,笑笑就走了。同志们也常叨咕他:“你歇歇吧,养养病,我们多干点就有了。”他回答的总是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没啥,挺挺就好了。”几乎每次住院,他都是已累得大口咳血,被同事们从工作岗位上抬走的。

  李玉安也有过一次“当官”的机会。那是1959年11月,他受县粮食局的重托,只身一人到百里外的天增镇筹建新粮库。新库址一片废墟,白雪皑皑。李玉安扎起篱笆,打开背包,就顶着白毛风找民工、跑材料去了。他一天两个冻馒头顶三顿饭,累得伤痛复发。到第二年夏天竣工时,县粮食局几位领导一起拍板:“这座粮库的主任,该着李玉安当。”他却摆摆手说:“我没文化,别误了党的事。”他又回兴隆镇粮库当工人去了。

  李玉安16次被评为粮库“先进工作者”,几乎年年被评为粮库“优秀共产党员”,县财贸系统“劳动模范”的光荣花,一次次戴在他的胸前。

  这就是魏巍当年满怀深情歌颂的“兵”。英雄部队的军史里,应该续写下“活烈士”李玉安新的功绩。然而,他功高不自居,德高不自显,以苦为乐,以苦为荣——


  艰苦生活三十载

  当年,战功卓著的李玉安复员时,只背着两麻袋麦子的“复员费”回到了家——一间房顶离地面只有一米多高的破草房。从此,李玉安开始了清苦的生活。

  李玉安一家八口,六个子女一个病妻。1952年,他回到地方时工资是46.5元,直到1980年退休,工资才升至59.5元。这微薄的工资连同那每年30元残废抚恤金,既要维持一个八口之家,还要赡养山东老家的年迈双亲。

  那年月,李玉安家只有3件家具:两个旧木箱、1个米柜。孩子们的衣服都是新三年、旧三年,打个补丁又三年。老伴常开玩笑抱怨:“我嫁到你家来,没穿一件新衣服。”而李玉安自己的一件棉裤就穿了38年。

  艰苦的生活对于一个打过仗,甚至“死”过的人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他还有妻小呢!六十年代末,孩子们逐渐长大了,吃得多了,用得也费了,日子过得十分紧巴。李玉安月月的几十元工资都要惦量着花。爱人韩慎梅当这个家难啊,常常是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粮本上每月近200斤粮,细粮有四五十斤,尽管当时细粮供应相当紧张,可为了省钱,为了让孩子吃饱,他们宁肯把细粮换成粗粮。

  1976年夏季的一天,7岁的儿子李广忠在外面玩,邻居给他一根冰棍,当他颤颤地接过冰棍并放进嘴里时,他才惊异地发现冰棍是甜的。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高兴,举着冰棍冲妈妈喊:“妈妈,冰棍是甜的呢!”妈妈的泪滚落下来,李玉安的心也好一阵痛楚。

  1959年至1989年的30年间,李玉安一直住在一间半低矮、潮湿的茅草房里。由于屋里地势低,又是厢房,阳光少,平时屋里总是湿漉漉的。一到雨季,外面下雨,里面就得往外淘水。1982年夏,一连几天的阴雨,全家人淘水累得精疲力尽,上半夜刚刚睡下,没想到后半夜又下起了大雨。当第二天家人醒来时,鞋子已像小船似的飘浮在水面上,屋里水深竟达一尺多深。这时,李玉安的大儿媳妇正在炕上坐月子,实在是没有办法。就这样,李玉安一家在这一间半草房里住了30个春秋,也整整淘了30年积水。

  在粮库的干部职工中,传颂着不少李玉安有关“让”的故事——

  让住房。李玉安是粮库的“开库元老”、残废军人,又是“无房户”。1968年粮库新落成两栋家属楼,领导决定分给他两间。消息传到家里,老伴儿欢天喜地,心想:这回可不用往外淘水了,老头子的老寒腿也能好些了。可这时李玉安找到领导、“咱粮库有那么多新工人没有房子住,还是先分给他们住吧。我有草房子住,破就破一点,可总比没房子住强。”1980年他退休前,粮库又盖了家属楼,人们想这回该轮到他了,可李玉安又把房子让了出去。后来,大儿子看父亲30多年的破草房灌风漏雨,实在没法子住,便把老人接到亲家出钱给小两口盖的新房里,儿孙们一直租住在别人的草房里。

  让补助。李玉安残废等级定得低,三等甲级,抚恤金最低时一年才30元。加之他工资不高,家庭人口多,在粮库算是困难户,老伴常年靠给粮库打麻袋帘子挣点钱补助生活。粮库每年的困难补助,作为党总支组织委员的李玉安都参加研究、分配,可他从不提自己。别人提他时,他又常把补助金让出去。1970年李玉安老伴得了精神病,家里没钱治疗,组织上决定从困难补助金中给他解决一部分,可研究时他硬是把这笔钱让给了老职工宋福加。

  让工资。按正常调资,李玉安已落后别人两级,可他从来不问缘由。1978年调资时,民意测验都说调一个也该是李玉安。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他退休前最后一次调资的机会了。李玉安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名额有限,党员要发扬风格”,又主动把指标让给了宋学斌。

  李玉安亲历松骨峰战斗壮怀激烈的8小时,又走过40年默默奉献的人生路,是什么因素促使他再次成为舆论的主角呢——


  千呼万唤始出来

  1980年,57岁的李玉安离开了自己平凡而又默默无闻的岗位,退休回家。为党的工作辛勤战斗了30个春秋,如今闲下来,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感。一天不到单位上去看看,心里就憋得难受,好在家离粮库不远,每天有事无事,他都到粮库转转。这样,他觉得舒坦些。

  1989年,小儿子李广忠到了保家卫国的年龄。由于受父辈的影响,他十分向往军旅生活,渴望成为像父亲那样的钢铁战士。体检、政审,李广忠顺利过关,最后定兵时被涮了下来,名额走了后门。李家父子愤愤不平。

  1990年,春季征兵工作又开始了。李广忠再次报了名。他怕这次希望又落空,硬是拉上父亲来到了有关部门,希望照顾一下残废军人。

  “照顾?我们要照顾的人多了。”

  “打过仗、立过功,我们怎么不知道?”

  “这残废证有啥用?”

  “三等甲级的到处都是。”

  “看见别人当英雄,莫不是眼馋了吧?”

  异样的目光,难听的语言,气得李广忠双拳紧握,李玉安浑身直打哆嗦。“无名英雄”比“有名英雄”更难当啊!李玉安在儿子的搀扶下,步履沉重的回到家里。

  家门敞着,在某事业机关当司机的儿媳正在大发脾气。她这几天奉领导的旨意,开公家的车,用公家的油,为几个关系户跑生意,看不惯、想不通,单位上不便发作,只好回家宣泄。难道有权就有钱,有钱就有一切吗?

  现实,活生生的现实。李玉安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一连许多天没有言声。李广忠并没有因此而降低“我要当兵”的呼声,还说,如果在本地没有当上,就去找爸爸的老部队。

  李玉安体会儿子“当上兵争口气”的心情,可总不能为此去找老部队吧。不过,离开部队40年了,是应该回去看看了,看看还有没有自己熟悉的战友,看看老部队有哪些新的变化?

  1990年春节一过,李玉安便在儿子李广忠和大女婿的陪同下启程。5天之后,在河北省x县找到了老英雄战斗过的部队。

  然而,当一个被认定“牺牲”了40年的烈士重新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时候,谁又敢相信这是真的呢?!

  李玉安随身带来的只有一册《革命残废军人抚恤证》和一册印有《谁是最可爱的人》的小学课本。此外,再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荣誉证书和功勋证章。

  部队值班室的查询电话,一直打到集团军军史征集办公室李主任那里。这位亲历过集团军抗美援朝众多战斗的老同志,此刻也愣住了。

  一夜长谈,李玉安详尽讲述着松骨峰战斗那每一个刻在心中的细节。李主任被他叙述的真切详实的战斗经过激动了:他不是李玉安,又是谁呢?

  正巧,部队召开庆功会。李玉安所在团年前荣立集体三等功。开会时,在这支英雄部队工作、战斗过的老同志都被请回娘家。四排桌子的主席台上,坐着三十多号人,清一色的师以上干部。李玉安也被请上主席台,和一名集团军陪同首长来参加大会的干事坐在一起。

  会后,李玉安在李主任那里拿到一纸公文,称:按照“已经复退的残废军人有关问题由当地民政部门解决”的文件精神,让他回家去找黑龙江省民政厅。

  拿着一纸公文,李玉安看了一眼多少次魂牵梦绕的军营,跟着儿子和女婿回家了。来去匆匆,也行色匆匆。

  对于老英雄的初次复出,尽管李玉安所在团的新闻干事赵青山、所在师新闻干事刘新颖都写了新闻稿,并送到京城xxx报和xx报社,编辑眼盯稿子,掂量再三,最后均被以“查无实据”为由枪毙了。

  李玉安怀揣盖有鲜红大印的公文,来到省民政厅。接待的同志很是热情,询问了情况后,很是遗憾地告诉他:按照“在哪里致残由哪里解决有关的问题”的文件精神,还是应该去找部队。

  球,又被素质不错的看门员踢了回去。4月15日,李玉安又回到了老部队。

  尽管集团军军史办主任又跟他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谈,并确认他就是当年的李玉安。但要想得到组织上的正式确认,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李玉安找老部队与一般上访者不一样,“拖”或“踢皮球”,都不是一个好办法。一个同志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你当年是魏巍笔下讴歌的英雄,还是让他出面使你“复活”为妙。

  有关部门也采纳了这个同志的意见,一个电话打到了北京。魏巍正好在家,听到李玉安找老部队的消息,又激动又惊奇,当即在电话中表示:“很欢迎他到我家里来。”

  过了没有几日,李玉安带着他的女婿,在赵青山的陪同下,穿一身50年代工人们常穿的那种蓝制服,光着头,走进了魏巍位于京郊西山的家。

  “你就是李玉安同志吗?你还活着?!”魏巍走上前去紧握着李玉安的手说。

  “活着,活着。”李玉安哈哈一笑,“这不来看你了吗?”

  英雄的松骨峰战斗的战士与作家长相知,而40年后他们却是第一次握手。

  魏巍把他们让到屋里坐下,再次端详李玉安那张经过一世风霜的劳动人民的脸,那朴实的紫棠色脸上刻满皱纹,那瘦脸上满是白楂胡子,忽然觉得有一件急事要马上办。他站起身,要通了新华通讯社北京军区记者站老记者赵苏家的电话,他要迅速向社会公布这个好消息。

  于是,就有了赵记者4月21日发自魏巍家中的新华社消息。1653446639463452.jpg


  魏巍写给巴彦县的亲笔函

  消息传开,社会瞩目。

  本来应该最先报道这条新闻的xxx报社把送到嘴边的一块“肥肉”丢了,报社领导十分懊恼,指示有关记者、编辑快快组织稿件。

  至于另一家枪毙新闻稿的报社并没多少行动,甚至连补救措施也未采取。“旧闻”也是登,“新闻”也是登,反正报纸是军队出钱养着,什么“竞争”,什么“新闻时效”,统统是教科书上的名词。难道不是这样吗?

  尽管费了一些周折,李玉安总算被宣传出来了。组织确认,社会效应,一封封充满激情、载着人们敬仰之情的书信从四面八方飞向李玉安家中,夸他——


  您永远是最可爱的人

  隐功埋名40年的志愿军老英雄李玉安,4月份以来,成了报刊、电台、电视台多次宣传的“永远是最可爱的人”,他的名字和事迹家喻户晓,人人皆知。然而,这还不是他最可贵的全部,更可贵的是李玉安重新赢得鲜花和掌声以后的英雄本色。

  一批批的首长、领导来看望他,紧握李玉安的手,诚恳地说:“老英雄,你这40年不容易呀!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吧!”

  面对这突然到来的荣誉待遇,李玉安又一次表现出英雄本色。

  领导看过李玉安的伤疤,都感慨地说:“当年评残时定低了,再换残废证时,部队开个证明,把等级调上来。”李玉安摆摆手:“三等就三等,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算了吧。”

  部队考虑到他生活困难,决定给他一些补助,送去,他又退回来:“现在日子好过多了,不缺钱了!”

  连战士们自发地要给老英雄买纪念品,李玉安也一件不收。最后,他答应在每个战士的笔记本上签名留念。

  一位李玉安当年的老战友,后来担任了大军区的领导职务,亲笔给黑龙江省委领导写了封“面交”的信,希望能够在生活上对老英雄予以照顾,可李玉安一直觉得“伸不出这个手”,一直捏在自己的手里。时间久了,信也不知所踪。


  金秋时节,清风送爽

  狼牙山脚下,李玉安所在部队进行纪念志愿军赴朝40周年教育,请他回“娘家”作报告。这不,他刚下火车就主动给别人提了两个沉甸甸的手提箱,谁能想到,老英雄刚结束一昼夜的疲劳旅行,还为人民做好事。

  部队前往北京站接李玉安及哈尔滨电台记者等一行人的是辆救护车。车上有可变坐卧席,百余公里的路程,尽管女记者几次提出与李玉安换座位,可愣是没换成。行车中,到了吃饭时间,部队带队干部要款待老英雄一行,李玉安赶紧拉住这位干部说:“在车上刚吃过面包。要点家常便饭,再来碗汤就行,可不能太破费。”

  李玉安的工作单位兴隆镇库早已作出决定,李玉安用车优先,随叫随到。可李玉安说:“粮库车辆不多,都是根据工作需要配备的,哪能因我坐车而影响粮库工作呢。再说了,我也退休了,用不着车。”5个月来,仅有一次迫不得已用车——去医院治病。

  李玉安出名以后,军内许多单位通过县委宣传部,请他作了20多场报告,教育和鼓舞了数以万计的听众。为了表达对老英雄的敬佩之情,许多单位和个人都自发给他送些纪念品,李玉安反复解释:“心意,我领了,但纪念品不能收。我作报告是应该的,是大家看得起我,哪有收纪念品的道理。”对个别放到家里推辞不掉的礼品,他深感不安。后来,他想出一个“绝招”,向前去看望他的县、地领导声明:以后再让我作报告可以,但要求你们先做通邀请单位的工作,不准他们送纪念品给我。现在我们国家不富裕,不要为我乱花钱。

  那次,李玉安一到部队,宣传股长就要给他报销车票,他说:“不报了,不报了,我自己有工资。”临离开部队时,股长又向他要车票报销。“不报,车票丢了。”

  李玉安一到部队,就急着去看他的老连队——3连。“我的家乡没有什么特产,我去给战友们买条烟表表心意吧。”说着,就往军人服务社走。被在一旁的团政治处刘主任听到了,他紧跟在老英雄后面,看他买什么烟,悄悄告诉售货员先记帐,然后部队付钱,老英雄让售货员拿一条红梅烟,不巧只剩8盒。“8盒就8盒吧。”李玉安说着掏出了40元钱,刘主任推回了他掏钱的手说:“您去看我们的连队,又为部队创造了荣誉,这钱哪能让您出呢?”二人你推我,我推你,争执了好一阵子,李玉安作出了“让步”:“这烟我自个抽了,得交钱了吧?”“你自己抽,也不用交钱。”又是一阵争执。刘主任见老英雄态度坚决,也作出“让步”:“那就优惠价吧。”“那不行,别人什么价买,我也什么价买。”李玉安放下钱,拿起烟就要走。刘主任只好拦住他,让他按零售价付20元。可老英雄还是担心钱没交够,他又到附近的地方小卖部核实了价钱,才心安理得地拿走了8盒烟。

  李玉安老人平凡而高尚的事迹又一次打动和激励着新时代的人们。

  最先把《谁是最可爱的人》这篇通讯播送给听众的著名播音员、北京广播学院教授齐越眼含热泪,在病床上写下了这样的诗句:鏖战疆场幸得归,四十年后会魏巍。超越生死和功名,可爱可亲更可敬。

  李玉安的家乡黑龙江省巴彦县的一些中小学生说,过去我们只从课本上读过《谁是最可爱的人》,原来最可爱的人就在我们身边,我们要努力成为他那样平凡而伟大的人。

  江苏省金坛县一名“90年代学生”写信告诉李玉安,他决心放弃自暴自弃的念头,做一名合格的毕业生。

  李玉安回到阔别多年的河南故乡台前县,受到濮阳市委、市政府,台前县委、县政府及30万父老乡亲的热烈欢迎。

  中共黑龙江省委授予他“无私奉献的好党员”称号,商业部、全国财贸工会授予他“特等劳动模范”称号。中央电视台和黑龙江省委组织部联合拍摄了以李玉安为原型的电视剧《硝烟散后》在全国播映。

  这一年,恰逢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参战40周年。10月23日,李玉安应邀参加中国人民友好代表团出访朝鲜,参加40周年纪念活动。24日,朝鲜授予李玉安“一级国旗勋章”。1653446474108586.jpg

   (佩戴朝鲜“一级国旗勋章”的李玉安)

       李玉安是一位真正凯旋的英雄,40年后,他仍无愧于老作家当年深情的赞美——

  朋友,用不着多举例,你已经可以了解我们的战士,是怎样的一种人……

  他们的品质是那样的纯洁高尚,他们的意志是那样的坚韧刚强,他们的气质是那样的纯朴和谦逊,他们的胸怀是那样的美丽和宽广!

  他们是历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战士,第一流的人,他们是世界上一切伟大人民的优秀之花:是我们值得骄傲的祖国之花!我们以我们的祖国有这样的英雄而骄傲,我们以生在这个英雄的国度而自豪!

  魏巍将他的装帧精美的文集送给李玉安,并在书的扉页上题写了凝聚着万语千言的一句话:“您永远是最可爱的人!”

  1997年1月10日,李玉安逝世于黑龙江省巴彦县,享年73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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