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9027956127201.jpg    余光中先生著名的《乡愁》,切合我对故乡的感情,每每吟诵,共鸣良久。不由去想,乡愁之于我,便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

  我的父亲十岁丧父,由母亲(我奶奶)拉扯长大。七十余年前,正青春少华的父亲瞒母参加西北民主抗日联军,成为38军55师164团三营九连的一名战士,从此远离了家乡。他与我奶奶的最后一面,是1947年的正月初二。初一下午,正在邻县武安牛洼堡集训的父亲接到家信,说“母亲因想你生病。”这时父亲参军刚四个多月,急忙请假回来探望。父亲回忆:“回到家,看到母亲身体还好。因我参军未经母亲同意,让母亲昼夜难眠,见到我高兴得病好了许多。”父亲接到第二封家信,已在广东廉江县山上,正为阻击国民党残余部队南逃海南岛而战。家信报“母亲病危”,无奈路途遥远,战事纷繁,父亲只好面向北方叩首抱憾。十年后,驻守云南勐海的父亲首次回家探亲。他先到村边“看看父母亲的坟土堆”。而后进村,遇见老街坊浪奶奶。老人家看到父亲十分惊喜,紧接着叹了一声:“唉!回来也没娘啦!”父亲刷地流出了眼泪。

  再回来时父亲已霜染两鬓,人生将晚。数十年间,他从云南边陲转业到福建漳平,又从福建漳平辗转回到河北沙河老家。在重新可以上坟烧纸的年代,他带着我回到老家,在爷爷奶奶的坟土堆前,做着他曾斥为“迷信”的事情。从此,一生不信鬼神的父亲在他的晚年时光,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每年正月十六、清明节和十月初一,让我回老家给爷爷奶奶上坟。于是,我背负着父亲的殷殷嘱托,面对爷爷奶奶的坟头,默念父亲的名字,向爷爷奶奶叩首问安。冥冥之中我笃信: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奶奶定然地下有知,他们那个不顾老娘哭瞎眼睛、执意要当兵扛枪的幺儿如今有了后代,并会开心地领受这一枝脉子孙后代年复一年的祭奠与孝心。

  现在回想起来,在漫长的岁月里,乡愁是父亲度过一个又一个艰难日子的支撑。儿时的我们,总在睡前央求父亲讲故事,而父亲讲的最多的是奶奶的故事,是老家的故事。因此对于爷爷奶奶,我全无陌生,却有一种久违的亲近。奶奶说的许多谚语,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蒺藜收刺棵”,“早起三光,迟起三荒”,“做事不能叫别人被伤,不能占别人便宜,不能自私鸽子眼”,“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等等,如涓涓细流,早已贯注进我们幼小的心田。

  渐渐地,父亲到了耄耋之年。年纪越大,乡愁越浓。喜欢回村,和侄儿侄孙们聊起经年往事兴致盎然,谈笑风生。说到奶奶仍然“俺娘,俺娘”,那一刻我感到八旬老父幻化为当年那个灵动顽皮的孩童。父亲走后我才发现,那段时间父亲用自己50年代在部队扫盲班积下的笔墨,悄然写下了六份手稿,回忆家史,感念先人。他用拙朴的笔,写了四三大灾年全家人为买老东沟八亩地忍饥挨饿、团结一心、共度时艰的苦难经历,写了他16岁被骗至北京石景山给日本人当劳工,拖着伤腿回来所享受到大家庭的温暖,写了日本人来后国民党兵如何撤逃、陈赓兵团住到我村组织青壮人员到二十里外的县城炸铁路,写了他星夜为山里游击队送枪,担任青年自卫队长带队到武安邑城支前……。特别感念我奶奶和我大大爷:“我母亲是农家妇女一字不识,我大哥为帮助父亲劳动没上过一天学,花言巧语不会,长篇大论不能,他们只是以无声的行动来教育和影响大家。”念及后事安排,他郑重写道:希望把自己埋在父母坟前,因为“生前没有尽孝,死后守着父母亲。”可以说,对奶奶的愧疚和思念伴随了父亲的一生。

  如今,在外漂泊了大半生的父亲和母亲终于叶落归根,永远陪伴在爷爷奶奶的身旁。而我的乡愁也不再是“邮票”、“船票”,确然是一方又一方“矮矮的坟墓”。每年的那三个日子,我照例要回老家,为我的爷爷奶奶,也为我的父亲母亲上坟。面对着矮矮的坟墓,爷爷奶奶在里头,父亲母亲在里头,而我在外头,会把无尽的乡愁与思念尽情诉说。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