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来这么晚,堵车了?——这是我问的第一句话。原本可以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却只看那胡子拉碴的脸红了又白了,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对不起,我以为是下个月今天。晕那,我告诉那小子:我们都记错了,是明年今天。说完,差点没有举起镇压的手。

  

  气过、笑过之后,反倒觉得这家伙算是诚实,要不然,早飞起一脚,踢回原籍了。然后就聊,和世上所有的约会差不多,聊生活,聊想法,聊人生,和所有约会的人不一样的是,整晚我基本上就是“逗哏”,而那厮却不是“捧哏”。就连我问:您有什么大作?那厮也只慢吞吞的从包里拿出一期文学杂志来:恰好这期有一篇,请指教。顺手抄过来,定睛看去,标题赫然个大字《江南美食》。还没来得及看,那大手已经做出了要收回的姿势,看我拿的坚决,才迟疑着撤退了。

  

  敌退我进。这厚厚实实的男人,长着橱柜一样的身板,依我的脾气,就是要直接杀到他心里去,看什么好的,抢了便是。看他写的《江南美食》,再抬眼看看他,觉得花瓣配猪油怎么也不搭。整个文字,将江南家常小菜的制作细细道来,字里行间的细腻和聪慧,使人对未来的小日子充满了憧憬,不由得多看几眼这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人说宝玉总在山野间,那胡子拉碴的大脸下,藏了一颗怎样贤良温谦让的心呢?加十分。

  

  似乎是必然,约会成功的人,以后的日子,大都是加分。他有很多的好,要说完,得需要我们认识的那么久才可以,但谁要问起来:美女,为什么选他?我先想起来的理由却仍是:他会做菜啊。会做菜,就是懂生活,是不是呢?

  

  一天,在某个街角,看着拎着行李蹒跚而行的他,忽然觉得六十分够了,就说:我们结婚吧。我只听见行李“扑通”掉地下的声音,便被一双大手抱了起来,天桥上,那个温良恭俭让的人,把我举得比东方明珠还高。

  

  那天,我去了他住的小房子里,第一次把那里,当作了自己的家。这家,小得如同都市洪流里的一叶小舟,因为有了彼此,而没了漂泊的感觉,冰冷的厨房里什么也没有,我问:你平日里怎么生活的?那人抓耳挠腮,只说两个字“忘了”。他去楼下买吃的。这时候,我才看清屋里挂着的一条牛仔裤,上面新贴的透明胶把一条裂缝粘合在了一起,我的心却好像有了缝。他上来,一包一包的掏出小点心,最最里面的,是一株玫瑰。这就是我的傻瓜男人。我抱啊,抱啊,抱住了他。

  

  以后的几天,我陪他购置家里需要的东西。很简单的,就是炉子,柜子,桌子。等我换了他所有的被面,挂好了所有的衣服,又把一切的一切都归了类,我说:做菜给我吃,好不好?

  

  不想那人迟疑了一会儿,艰难的说:我们一起做,好不?也好啊,多有意思。

  

  朋友们,你若去了我们住的小区,如果看见狼烟四起,不要报火警,那是我家那个美食家在做菜。那天,当我去买了调料回来,忽然看见厨房起了浓烟,一个身影狼狈的逃了出来,一边咳嗽一边擦眼泪。我揪住那人的耳朵仔细看,才相信竟是我的那个他。在他结结巴巴的叙述里,我知道了厨房差一点没有着火的原因——油烧热了,一入凉菜,火就起来了,那笨蛋又自作聪明的浇了一勺水,然后,逃之夭夭。

  

  这就是我的美食家。

  

  这就是写出《江南美食》的大美食家,那杂志不知道谁办的,郭德纲吗,真幽默。

  

  就是郭德纲,也编不出这笑话来——

  

  苍天,我恨呐。

  

  苦笑,苦笑,揪住耳朵的手越来越用力,最后,还是松开了,就是揪掉,也揪不出一个问题的答案来不是。算啦,本姑娘认了。那个犯了错的家伙陪了笑脸,整整一天,脸上的生硬表情肌笑成了烂熟的猪头肉,我也没有瞄他一眼。我对自己的前途有了不甚乐观的判断,认定日后做菜洗碗的活,都属于本姑娘我了。

  

  这可不行,以后你得学会做菜。

  

  我忙呢,比你。

  

  咦,你还能耐了,敢顶嘴了。

  

  女侠,我不是顶嘴,是解释。

  

  那更不行,这是打心眼里觉得自个儿有理。

  

  那——我学。

  

  这笨嘴笨舌的人,在这紧要的关头,审时度势,改变了态度。我自然有赏。那个人的怀抱温暖如春,每个胡茬都如新生的树苗,爆发出蓬勃的活力。他要睡着时,我去拉他的耳朵,他跟兔子一样忽然清醒了:你要干什么?却见了一张笑吟吟的小脸儿:问你,你不会做菜,怎么写出《江南美食》来。那大骗子的回答有趣:因为会做菜的,都不会写哦。

  

  结了婚,那厮更只会写,而不会做了。

  

  不只给一家生活类杂志写稿,还在一家时尚杂志,写起专栏来——我真担心他建议人们用透明胶粘裤子。后来呢,当我们之间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时,一家爱情婚姻类杂志上,居然更多的出现了他的名字。

  

  不会爱了,才会写爱情是吗,就像——那不会做菜的笨蛋,才会写《美食》是吗?我笑他。

  

  他过来抱我:乖,不这样,我们怎么还房贷?

  

  哎——我支持。

  

  自然得支持啊,说真的,我工作没有他忙,也很少有出去的机会,我不多忙家务,谁忙?坐镇家里,占山为王,本来就是我需要的生活哦。只是这王,有时候是王,有时候是保姆,那个胡子拉碴的家伙,有时候是委曲求全的武大,有时候是牛气冲天的武松。一个写字的人,心情好坏,多跟那写字是否顺利有关。有时候,我看那紧密的书房如同难以攻克的城池,耐着气,本大王我也得去送粮草,偶尔还得看他脸子——哎,吃饭,吃饭,烦死了。我恨不得打人,若不是看那双红了的眼睛,那脱了发的脑袋,我就揍扁了他。其实先扁了的,是我的一颗心,贴那在电脑前挣扎的后背上,贴,贴,我想:没有我,这家伙怎么生活的?这许多年来,这家伙怎么活过来的?

  

  有次,我不得已出差。回家时,看一地的矿泉水瓶子,在快食面箱子后面,有轻轻鼾声,那个“美食家”,竟在键盘上睡着了。替他关电脑时,看到文档里的最后一句:我完工了,亲爱的,你怎么还不回来做菜。眼泪就下来了——傻孩子,我回来了。

  

  老公是我前世的孩子,前世的欠他的。

  

  他也说过这样的话,若我们没有孩子,你就是我的孩子,到一百岁,你就是我一百岁的美丫头。

  

  我是他的美丫头,每次开会回来,总会带些精致的饰品来,都是我喜欢的。我怀疑是不是有人替他做了参谋,他脸红了,死活不招,打死也没办法,只好想:这一定与那美食一样,是他查了资料学的。我也想起杂志上的一句话:世上再美的花,都不如你亲手炒的菜。他又说:我不会。我就照常大气,出手镇压:那么多别人不会的,你都学会了,这做菜你学不会,分明是不用心。是啊,这厮分明是不用心,或者恰恰是最有心,有心把自己培养成大男人,大英雄。我——我这翻来覆去的心啊。

  

  我这左边是赤道右边是南极的心啊。

  

  一定是看我的龙心不悦,有时候,这厮也会带着那烂熟笑容进厨房,三招两式之后,厨房里的地形就会凭空复杂起来,回头来,收拾的时间比做菜的时间还多。

  

  没有培养出一个围裙大侠,倒养出一个“男二代”越来越依赖我,有时候回去晚些,居然会有短信来:什么时候回来?

  

  后来,常常是:快回来啊,我饿了。

  

  回道:饿死你,你吃你那《江南美食》吧。

  

  更可恨的是,那次单位有图纸的任务,我奉命加班,在众人绞尽脑汁,昏天黑地之际,那小厮的短信一个接一个:什么时候回来?快回来;亲爱的,你今晚必须要回来啊;我的丫头,你今晚要不回来,我就不睡觉,不吃饭,我等你;我要疯了,亲爱的,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若不回来,你会后悔的,会出大事的。

  

  我电话打过去:催命鬼啊你,等我收了你小子。

  

  骂完,那边没了声音。

  

  带了满肚子气工作,效率不高,做完,已是午夜了。这才想起家里还有一个催命的“男二代”,想这家伙定是吃了快食面睡了。可怜的家伙。

  

  车进小区,却看见了家里的灯还亮着。这家伙做什么呢,又要熬夜工作?

  

  推门,我呆住了——小屋的桌子上,有一盒大大的蛋糕和几盘小菜——颜色诡异的小菜,椅子上,那个系围裙的大侠已经睡着了,还有个字条飞了起来,飞了起来,我捡起来看:亲爱的,生日快乐。

  

  泪光盈盈里,我看到了全部的幸福——一盒精美的蛋糕,一盘烧糊了的鱼,一盘炒烂了的白菜,一盘半黑半红的花生米,一盘颜色深沉的鸡蛋,还有,还有一个睡糊了的老公。


     原载《喜剧世界》2011.12.下半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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