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入选《2014年中国散文精选》的安然的散文《亲爱的花朵》,心绪被感染得特别的欢快和热情。究其因就如中国作协创研部的编者点评所言,作者“有能力把几朵花儿写得这么千秋万代、地老天荒的,不仅靠才华,更是投诸了生命的火焰”。

  其实少有读者探究,投诸“生命的火焰”要多长时间?就如安然自问,“一个人,得花费多长时间,走过多长的路,才能读懂一朵花儿?并且幸运非常地,藉借一朵花儿,建立自己的人生美学和格局?”品读同样是安然追索人生哲理和况味的四千字的小说《太阳落山》,我就读了十四年,安然说,“这是我倾注全部人生体验而写就的”,因而说花费了“与我生命一样长的时间”也不为过。

  我读安然是从她的《太阳落山》开始的。在安然硕果累累的写作生涯里,2000年首发在文学网络的短篇小说《太阳落山》或许算不得是举足轻重的作品。却正是这样一篇关于“对生命认知的小说”,为文坛也为作者此后的写作生涯播下了一颗注定丰收的种子。

  《太阳落山》是用意识流的笔法塑造了一个即将走完一生的“贵生婆婆”的生命历程,惟一的高潮是通过一个“回娘家”的情节,让作品在唯美的幻觉中有个朦胧的结局。作品实质上是设置了一个哲学命题:太阳每天落山又每天升起,生命却是来去空空,一旦坠落了就不再升起,“有意义吗?这吃苦受累的一生?”它的升起落下是不是一场浪费?《太阳落山》无奈地让“贵生婆婆”临终时回了幻觉中的“娘家”,显然,作品对生命的存在意义和质感是抱有怀疑的,当然也因为作品扑朔迷离的思考性而获得了悦读的魅力。

  2004年,安然发表了散文《你的老去如此寂然》(第三届老舍散文奖第一名)。作品是写给“一个在中国乡间等着终老的村妪”的,她是个找不到娘家、一辈子没尝过“回娘家”滋味的老人。作品中除了“回娘家”这情节,她“左边的狗,看她右边长长的杉木条子”也与《太阳落山》里的村妪“身边躺着懒懒的老黑狗”和“椅旁一根拐棍”这细节雷同。这似乎说明,《太阳落山》里的“贵生婆婆”并非虚构而有原型的?安然并不否定,“她是我的外祖母。小小的个子,温柔的性情,眉清目秀的面貌。”作者只是面对“尴尬地活在了等待终老的门槛内外”的外祖母,说“我必须分身出来,以一个作者的姿态追问外祖母的人生意义”。所以可以这样认为,《你的老去如此寂然》所担忧的灵魂那无处安放的受挤压的痛,是作者对《太阳落山》追索的答案的再思考。“再伟大的灵魂,终了也斗不过那肉造的居所……冰冷的石头造的屋子,居然比温润的血肉造的屋子在大地上待得更久。”这份不平,或者说是一种亲情的眷恋之情,使安然不能摆脱对生命质感的迷惘。

  2004年10月,安然在江西日报上发表了散文《月照空山》,作品又一次提及了她的外祖母,“头一次提她是因为人间亲情的原因;这一次提她,则是因为不满时光的残酷”。她说,我曾经对“月照空山”的禅境是多么迷醉呀?让月光照亮她也照亮我吧,这很有可能是我们可以在时光里抓住的惟一。除了迷醉“空山”的禅境,安然还光顾了不少“空门”。2007年发表的散文《空门》里,安然如实描述了佛地的庄严与红尘闹腾的纠结,记得这时期安然还写过不少关于禅境的作品,譬如小说《庵中记事》。目睹着一群女人,她们隐忍、包容、大度,她们清净无染却又无法斩断与俗世的结连,她们在清明中入睡,待次日的晨钟响起,她们就这样把岁月托付给了神明和空门。但她们在时光里又抓住了什么呢?人们会抱怨时光走得太快,却看不见时光多得堆成了山,那时光的山,不过是被死神搬空了所有,而人怎么可能在时光里抓住什么呢?安然对在山门里晒月亮的禅意渐渐失望了,甚至感觉到对未知生活的急切探索显得多么徒劳,自己也不过像一个梦游者在时光里飘忽着。“空”,虚无得让人无法得到踏实的生存质感。

  再一次提到她的外祖母,是安然在散文《哲学课》(载2010年《北京文学》第一期,获第五届老舍散文奖)里,“外祖母咽气后,等着入殓时的躯体,比一条老死的狗大不了多少。外祖母要谢世时倒是说了,她含着泪说不舍得这一屋子的人。每回她这样说,后代中的一群博士生,研究生,大学生,作家,老师,竟无人应答。”如果说这以前的安然是在探索生命时光的迷惘里,那么至此更茫然在了生老病死的伦理哲学中,或者说,在思辨的伦理逻辑与自然辩证的交叉路口上,她遭遇了去向的必然抉择。

  沉湎在自家阳台小花园里,看见“很久没开花的米兰又散出甜香了,文竹枯了又活了,吊兰萎了又盛了,桃树叶子落尽了,十年前的一株盆景,现在长得像山上的野树……”,想到眼睁睁地看着至亲好友的老去或死亡,自然想到人生的宿命,人生竟然还不如花草的枯荣?这影响到安然在此后的一篇随笔《空山铃音》中想到的上帝和神灵。她想,去古希腊混一个神位可能会好玩些,那里神多,争来打去的,也是一种聊以解闷的热闹。不过很快就质疑,“耶酥被钉上十字架时孤独不?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成道了孤独不?万能的上帝不工作时孤独不?”孤独,圣灵的孤独与凡人的孤独一样,是逃不脱的宿命。

  从对《太阳落山》里“贵生婆婆”的生命意义的追索开始,我们跟随安然思考了灵魂和时光的残酷、空门和人生的宿命、神殿和圣灵的孤独。读到《亲爱的花朵》(2014年度“新经验散文奖”获奖作品),我们有理由担忧,作者会不会由此陷落于花前月下的虚无?

  安然在《亲爱的花朵》的浩瀚广宇的自然世界里,爽心悦目地赞赏着桃花与海棠并开的娇艳,赞赏着纯净的梨花在微微雨丝里的媚态,赞赏着梧桐那淡紫净白的花朵在晨风中悄悄飘落的寂寞,赞赏着被树枝掩挡的映山红的浓艳热烈,赞赏着青枝绿叶间粉艳玫瑰的清雅靓丽。让作者起有美感的,竟然还有池塘中的水葫芦花,那淡紫如薄翼的花瓣,在水面上楚楚颠波的一池静逸。安然说,此前我从来不知,时光也是可以被操弄的。比如,守望一朵睡莲绽放,享受己身以睡莲形式存在的感觉。

  显然,《亲爱的花朵》不是让读者感觉虚无,倒是用“一花一世界”的自然现象,让人们顿悟了“光阴不可留”“时光也是可以被操弄的”等自然哲学的逻辑,在发现岁月的神秘的同时也感觉了生命壮阔的质感。因而在某种程度上说,《亲爱的花朵》也是对《太阳落山》开始的思考人生哲学的归结。

  其实,在自然世界里,人除了情感、思想和创造性与众不同外,也就是一个有机生命的分子进行式。如果我们打破生命的界别,像梨园深处那片芳草一样考虑“一根青草对于地球生命进化之贡献何在”,如果人们抛弃了生命的虚无之重,排除所有悲伤、迷茫、绝望,这就有了眷恋人世的理由了吧?“当生命已经背负太多,朝着元气淋漓的来处回归,从美学的意义上重新出发再活,将会是一首多么美丽的诗篇。”

  从《太阳落山》入围当年的网络文学大赛并结集出版起算,它已经穿越了整整十四年!《太阳落山》貌不惊人,其实是践行生命的一部巨作的开篇,它点燃了生命的火焰,也让作者投诸生命的火焰,用更多、更灿烂的作品去亮热世界。

  “充当一个生命的探子,竟然如此有意思。”安然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