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四回开头,黛玉初到贾府,登门拜访大嫂子。书中对李纨作了简短介绍:“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方今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祭酒;族中男女无不读诗书者。至李守中继续以来,便谓‘女子无才便是德’,故生了此女不曾叫他十分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读读,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了,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所以这李纨虽青春丧偶,且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问不闻,唯知侍亲养子,闲时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

    李纨既有名又有字,是《红楼梦》仅有的两个有名有字女人之一(另一个是秦兼美、字可卿)。李纨年纪轻轻,丈夫病故,从此矢志守节,心无旁骛,一心教子(贾兰)读书,是府中人人钦敬的妇德模范。“纨”者,“完”也;意喻李纨是完美之人。“宫裁”,宫中服装,自然裁剪精细得体;意喻李纨深合封建社会制定的“三从四德”妇德标准。

 

    李纨青春守志,温良贤淑,获得贾母赞赏与怜爱。

    第四十三回,贾母让大家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贾母想替李纨出份子钱,被凤姐承担下来(事后并没出)。

    第四十五回,从凤姐嘴里得知:李纨和贾母、王夫人一样享有最高月例(二十两银子),格外还有租子和年终分红,一年总收入有四五百两银子(273页),待遇极其优厚。

    第四十九回,李婶娘带两个女儿来贾府串门,贾母王夫人等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301页),刻意把她们留下来安排在‘稻香村’陪李纨。

    第一百零七回,贾母分发银两,说:“珠儿媳妇向来孝顺我,兰儿也好。”

    第一百零八回,贾母评价李纨:“他有的时候是这么着,没的时候他也是这么着,带着兰儿静静儿的过日子,倒难为他。” 

 

    李纨——这个谨遵封建礼教、处处谦恭守分的年轻寡妇,在“槁木死灰”的外貌下,究竟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

    李纨承担过两次府内重要职责:1、担任大观园公子小姐领班;2、凤姐生病期间,出任三人临时班子班长。

    1、 任大观园园主

     大观园原名“省亲别墅”,为迎接元春省亲,花费巨资耗时一年多精工建成。元春回宫后,恐辜负了园中美景,特命宝玉和姐妹们进园居住,大观园就成为公子小姐悦目怡情、诗书琴棋、绽放天性的世外桃源。

    第十七回,大观园刚建成时,书中描绘“稻香村”:黄泥院墙中,“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李纨入住大观园,选址稻香村,喷火烟霞般的杏花应是李纨内心情感的真实反映;李纨在一群青葱茂盛的少男少女感染下,脱去羁绊,重新燃起青春激情,度过一段充实而鲜活的多彩生活。

    第三十七回,探春提议建立诗社,大家纷纷响应。李纨闻讯来到,进门就说:“雅的很哪!要起诗社,我自举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着你们作兴起来。”当黛玉提出各取雅号时,李纨立刻说:“极是。”当即自取“稻香老农”,并说:“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个好的,也只三个字。”众人忙问是什么,李纨道:“我是封他为‘蘅芜君’,不知你们以为如何?”探春道:“这个封号极好。”宝钗也予以默认。由此可见,李纨早有建诗社的构想,与探春不谋而合,可谓心有灵犀(后来二人搭班子也合作的很好)。

      李纨自封社长,见迎春、惜春面有难色,夸她俩是“学究”,封为副社长,并分配了恰当职务,让两人轻松愉悦地参与进来。李纨又要先做东道,邀请大家到“稻香村”商议规则,订立罚约。在她热情鼓动下,探春提议立即举行首场活动,让迎春限韵,惜春监场。迎春急切之下有些为难,提议抓阄。李纨来时看到有人抬进来两盆白海棠,灵机一动,提议咏白海棠,大家一致同意。李纨于平常之中能捕捉到美,具有诗者特质,灵智慧心于此可见。

      当宝、黛、钗、探诗作完成,李纨予以置评:“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黛玉作);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宝钗作)”。显示出颇深的品诗修养。

      李纨定下规矩:每月初二、十六两日自认东道,在“稻香村”举行固定活动,其他时间随各人兴趣可另行举办。作东道是要花钱的,诗社成立初期,李纨自掏腰包承揽社内活动,其慷慨大方足可感动众人。

      大观园“海棠诗社”的首场活动在一片欢乐气氛中圆满结束。

    第三十八回,宝钗助湘云做东,举办螃蟹宴和“菊花会”。宝、黛、钗、探、云五人以菊为题,各呈奇思妙想,写出十二首精美诗篇。经李纨评判,认定黛玉三首为魁,又对其余诗作排了次序。

    第四十二回,黛玉向李纨说道:“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了我们来大玩大笑的!”李纨笑道:“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姑舅姑嫂间亲昵狎谑活灵活现,说明众人眼里一向古板淡定的李纨已枯木复荣,完全融入青年群体之中。

    诗社已建立起来,如何筹措经费,才能保证活动持续进行?李纨自有办法。

    第四十五回,李纨带众姐妹来见凤姐,凤姐笑道:“今儿来的这些人,倒像下帖子请了来的。”探春先笑道:“我们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是四妹妹的……”接着说出请凤姐出任诗社监察御史及惜春作画的事。凤姐立刻明白是要她出银子赞助诗社活动,也明白是李纨的主意,立即把矛头掉向李纨:“亏了你是个大嫂子呢!姑娘们原是叫你带着念书,学规矩,学针线哪!这会子起诗社!能用几个钱,你就不管了?……这会子你怕花钱,挑唆他们来闹我……”李纨没管那套,用凤姐惯说的村野俗语不客气予以回击,说她“说了两车无赖的话”,“真真泥腿光棍”,“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掰两的”又替平儿打抱不平口吐很多犀利言词。李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可谓妙语连珠、句句藏锋;逼得凤姐说出“我不入社花几个钱,我不成了大观园的反叛了么,还想在这里吃饭不成?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两银子给你们慢慢的做会社东道儿……”资金问题顺利解决。通过和能言善辩的凤姐唇枪舌战,我们不禁对李纨刮目相看——原来她还有这样深藏不露的一面!

    第五十回,诗社增添了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香菱五人,芦雪庭联句,起首和收尾是李纨做的,说明李纨不仅会评诗,亦会作诗。此次活动,参与人数最多,黛、钗、琴、云争抢联句,气氛热烈达到高潮。活动结束时,李纨因宝玉没抢到机会联句,罚他到栊翠庵取一枝红梅,罚的新奇而雅致。说明李纨对红梅情有独钟,红梅经冬犹艳最具活力——李纨寄情红梅,可见素日强自压抑之苦。

    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到了晚间,怡红院开夜宴,把黛玉、宝钗、湘云、探春、香菱、宝琴、李纨都请了来,公子、丫鬟、小姐、奶奶齐聚一堂。因有查夜婆子监管,李纨怕大家有所顾忌,为稳大家心态,笑道:“有何妨碍?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不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

    李纨集临时当家人、大观园园主、诗社社长三宗职务于一身,荣府名正言顺的领导人,她放了话就是特赦令。于是这场随机发起的夜宴活动,主子忘情,丫鬟尽兴;没有等级之分,没有礼法约束;抽签喝酒,论庚序齿;参与者全都本色释放。闹到半夜,李纨与姑娘们走后,怡红院关上门,宝玉和丫鬟们又划拳唱曲,喝起酒来,直到四更,才胡乱睡下。怡红院的丫鬟们,肆无忌惮作了一夜。这个狂欢之夜一定令她们终生难忘。

    李纨入主大观园期间,更变了冷漠寡淡面孔,以亲切宽容心态关爱每一个人。她主动融于群芳之中,与她们共情互动。她善于团结大观园一切成员,以强大的磁力吸引大家参与到培植高雅情操的诗社活动中来。李纨管理大观园的五六年中(《红楼梦》在时间上具有不确定性——见漫谈(三)),实行“无为而治”。在她带领下,大观园呈现出千姿百态群芳斗艳的蓬勃景象。这一段时间是李纨最出彩的人生经历,像“知心姐姐”一样带领一群十五六岁的弟弟妹妹在很长时间段里开展陶性怡情的诗社活动,外表如水内心似火的李纨该具有多高的智商和情商?

    大观园是人间的“警幻世界”。邢夫人拱火,王夫人发起的“查抄”风暴,如一场政治冰雹,把柳绿桃红的大观园瞬间摧残得枝败叶落花凋残。假恶丑取代了真善美,大观园中人人惊恐个个悚栗。随着宝钗、宝琴等人搬出园子,迎春出嫁,剩余之人再也提不起作诗兴致,“海棠诗社”这个海市蜃楼般的泡沫被王夫人轻轻一捅,破碎得无影无踪。

    2、 担任临时当家人

     凤姐生病期间,王夫人命李纨、探春、宝钗三人代理管事,李纨为班长。李纨性情温和,不愿直面矛盾;见探春年轻气盛、精明干练、锐气外露,就主动退让——凡事由探春出头,自己在旁策应。这与她一贯甘当陪衬、低调做人的性格有关。

      探春提出改革方案,其中一条要蠲免宝玉、贾环、贾兰三人的上学补贴——每人每月八两银子,直接触及到李纨利益。李纨没表示任何反对意见,默默接受。贾环是探春亲弟弟,宝玉和探春关系最好,探春实施改革,先拿最亲近的人开刀,完全出于公心。李纨表面不说,心中暗暗赞佩。接下来探春提出在园子里搞承包制的建议,李纨予以大力支持。可见李纨心胸豁达,有大局观。

 

    下面谈一下李纨最欣赏的人。

    李纨对平儿情有独钟。第三十九回,众人正在点评“咏蟹诗”,平儿来到,说凤姐要螃蟹吃。拿盒子装了十个极大的,谢过大家留坐,回身要走。李纨瞅着她笑道:“偏要你坐!”拉她到身边坐下,端酒杯送到她嘴边。平儿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纨道:“偏不许你去!显见得你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说着令嬷嬷送盒子并传话给凤姐:“就说我留下平儿了。”把平儿留下来喝酒吃螃蟹。揽着平儿道:“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奶奶太太看?”在平儿身上摸到硬硬的东西问是什么,平儿说是钥匙。李纨说:“……有个唐生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着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又说;“凤丫头就是个楚霸王,也得两只膀子好举千斤鼎,他不是这丫头,他就得这么周到了?”

    第四十四回,凤姐捉奸,惹恼贾琏,混战之中平儿无端被打。当晚平儿被李纨留宿在稻香村。

    第四十五回,李纨借成立诗社讨要经费之机,为平儿出头争气:“……昨儿还打平儿,亏你伸得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替平儿打抱不平。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的好日子……究竟气还不平,你今儿倒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还不要呢!你们两个,很该换一个过儿才是。”把凤姐说的没有一点脾气,忙笑道:“哦,我知道了,竟不是为诗为画来找我,竟是为平儿报仇来了。我竟不知平儿有你这么位仗腰子的人……平姑娘,过来,我当着你大奶奶、姑娘们替你陪个不是,担待我‘酒后无德’罢!”李纨笑问平儿道:“如何?我说必要给你争争气才罢。”平儿笑道:“虽是奶奶们取笑儿,我可禁不起呢。”李纨道:“什么禁得起禁不起的,有我呢。”

    在李纨为班长的三人班子施政期间,平儿充当凤姐与新班子之间的信使,使新老班子沟通和谐顺畅,很多问题上都能达成共识。

    从人生遭际上看,李纨孀居冷清,是主子集团中边缘化人物;平儿失亲孤苦,在贾琏、凤姐夹缝中生存;李纨、平儿可谓同命相怜。但二人最大共情之处是:两人都稳重守中、冲淡内敛、智机深湛;是贾府女人中难觅的智商、情商双高之人。

 

    李纨人生结局怎样?按第五回判词中句子“枉与他人作笑谈”及曲牌【晚韶华】内容,是悲剧性结尾。可按续书所述,结局甚好:贾兰中了举人,李纨苦尽甜来,功德圆满。

 

    笔者不揣浅陋,斗胆按现在版本把“兰桂齐芳”结局续推一下,此为题外话:

    贾兰、贾桂(宝玉遗腹子)先后金榜题名,高官厚禄;王夫人因思念宝玉悲伤成疾死去;宝钗热毒发作,因“冷香丸”用罄,无药可治死去;李纨袭了诰命,成为府内至尊夫人;平儿被扶正,生了儿子。李纨与平儿情好日密,共同理家;荣国府由乱转治,家道复兴。“大观园”更名“荟萃园”,经济管理上实行自负盈亏。园内只保留“稻香村”供李纨居住,“栊翠庵”供惜春、紫鹃参佛;其他如“怡红院”、“潇湘馆”、“蘅芜院”等场所,全部更换匾额,分别改为“习武院”、“琴艺馆”、“海棠诗廊”、“菊花诗轩”、“书画会所”等。

  《红楼梦》原是梦,再演一场《警幻曲》又如何?

 

    注:本文讨论对象——2007年10月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红楼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