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乡第二年,生产队买来一台崭新的链轨“东方红”拖拉机。 在这耕牛遍地,信息闭塞,经济落后的草原上,村里买拖拉机可是一件新鲜事,也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显示着生产队领导超前的思想意识和对农业机械化的想往。村里就像娶新娘一样把拖拉机迎进村,大人,小孩都争着抢着,跑来看新拖拉机。看到新拖拉机全村人都非常高兴,尤其,在外屯人面前,感觉非常有面子,非常骄傲。

  新拖拉机需要磨合,拖拉机手也需要培训。那时候开拖拉机不需要什么驾驶证,队里安排两个开柴油机的年轻人做拖拉机司机,令人羡慕的职业。拖拉机那些天,突突突地在村里道路上转悠,引来众人围观,村里的土路让拖拉机压得土都翻起来了,坑坑洼洼。我们这些知青,虽然不像村里人那样没见过世面,但这没有方向盘的拖拉机可真是没有接触过,总琢磨这拖拉机怎么拐弯呢?看着拖拉机停在队部院里,过来过去,总是围着转了两圈。有时候,偷偷拉开门,坐在上面拉一下驾驶杆,装模作样地神气神气。

  拖拉机刚刚买来的第三天,傍晚,大家正在吃饭,听到哐当一声巨响,感觉房屋都有些震动,随后院里一片吵嚷之声。我们端着饭碗就跑了出来,不禁都大吃一惊,只见崭新的拖拉机头顶在柴油机发电房的山墙上,土墙裂开一条能伸进手的裂缝,崭新的拖拉机,机头瘪了进去,拖拉机上面冒着气,底下滴滴答答地淌着黏糊糊的机油和水,地上已经弄湿了一大片。机房的马师傅,两眼无神,沮丧地站在拖拉机旁一言不发。开拖拉机的两个小伙子,也吓得六神无主,一个劲儿地埋怨马师傅。原来,拖拉机磨合回来要停车。马师傅从机械房出来,非要上车试试,两位年轻人都是马师傅的徒弟,抹不开面子,又不敢不让他开。谁知道马师傅根本就没有摸过拖拉机,什么挂挡,离合,刹车,转向一律不知道,问一下怎么操作,挂上挡,拖拉机就噔,噔地走上了。车一走,马师傅慌了神,既不知道怎么停车,也不知道转弯,眼睁睁看着拖拉机向大墙撞去,幸亏拖拉机是怠速运行,要不然加点油,拖拉机就房倒屋塌,破墙而入了。

  看此情况,我们这些知青,可能有些幸灾乐祸,不禁乐得前仰后合。“马师傅,是不是徒弟惹你生气了,想把拖拉机开进屋里藏起来呀?哈哈哈!”“马师傅,这拖拉机和柴油机不一样,它有腿能跑,不是谁想开就能开,这回玩砸了吧?”柴油机房有个冷却水的大锅,每天,我们都偷偷地打上几盆热水洗脸,洗脚,洗衣服。每回遇到马师傅就挨一顿狗屁呲,这可找到报复的机会了。不论你说什么,马师傅都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低着头不吱声。

  这撞车对于生产队来说,可是一件大事。小村不大,讯息传的飞快,不大时间书记,队长都急忙跑来了,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围着拖拉机转了几圈,鼻子里哼了几声,又狠狠地用眼睛剜了马师傅几眼,吓得马师傅快趴下了。回过头来没好气地告诉两个司机,你俩到队部来,两个司机急忙哆里哆嗦地进了队部,一片叫骂声从队部里传出。队部里的戏刚刚开场,院里的又一场戏又开锣拉幕了。马师傅的老爹,老妈听说儿子闯大祸了,急急忙忙赶来了。马师傅的老爹是个又抠又倔的老头,一看拖拉机撞成这个残样,可能马上想到这得赔多少钱呀,心里心疼钱呀,又看儿子蔫头耷脑的熊样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对着儿子就踢了两脚,扇了几个耳光子。马师傅既不敢躲,更不敢还手,想哭都没有眼泪。马老太太一看儿子挨打了,顿时火冒三丈,对着老马头就冲过去了,连挠带骂要拼命似的,老马头儿躲了两下没躲开,让老太太给挠出一道血印子。一看见血了,当着这么多乡亲的面,老马头儿的脸上挂不住了。气管炎顿时痊愈了,恶从心中起,怒向胆边生,伸手一记“降龙十八掌”,推的小老太太就地十八滚,咣当一声,脑袋磕流血了。马老太太脑袋流血也不管了,躺在地上打着滚的骂老头子。得!这“三娘教子”改成“战马超”了。这热闹也别看了,大家赶紧七手八脚地把马老太太扶起来,看着流血的脑袋,大家说送医院包扎包扎,老太太怕花钱,死活不去医院。没办法,只能找来一卷绷带,抹上点红药水,把脑袋用绷带缠了几圈,血止住了,也就算把病治了。在缺医少药的农村,也只这样了。

  这时候,书记、队长怒气冲冲地出队部走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蔫头耷脑的拖拉机司机。书记指着拖拉机对他们说:“队里把这么重要的拖拉机交给你俩,是队里对你们的信任,是全体社员对你们莫大的信任。可你们辜负了大家的信任,玩忽职守,把群众的信任当儿戏,拿着集体重大财产拉关系。老马开过拖拉机嘛?你们就放心地把拖拉机交给他。这是撞坏拖拉机了,要是撞上人,那就是人命关天,你们负的起责任嘛?”

  两个司机磕磕巴巴地辩解道:“不是我们让马师傅去开的,我们进屋喝水的功夫,他自己上车把车鼓捣走了。”

  书记说:“就算是这样,你们离开车为什么不熄火,不锁车,你俩的责任,难辞其咎。”

  “今天起,你俩先反省,能不能再开拖拉机,看你们的反省态度再说。”

  “把拖拉机锁上,赶紧滚回家,离我远点,看见你们就烦。滚!”

  这边刚刚熄火,老马头胆突地走过来,对着书记,队长嘴张了几张,也没有说出话来,最后,看那样子是下了决心,结结巴巴地说道:“书记、队长,我们知道错了,你们看这赔钱的事……。”停顿了好大一会儿,才接着说:“这赔钱的事是不是就算了。”

  书记说:“老马头,你是不是活糊涂了,你儿子惹的祸,造成的损失,你让谁去替你们赔?”

  老马头嘟嘟囔囔地小声嘀咕着:“反正我们家没有钱,赔不起,也赔不了。”一付耍赖的样子,爱咋地咋地,就是没钱。

  队长说道:“有钱要赔,没钱也得赔。你们要是不想赔,也没有关系,明天告诉公社派出所以破坏集体财产罪,把你儿子抓起来,蹲上十年,八年笆篱子,这钱队里负担了。”

  话音未落,老马家一家人,吓的魂飞丧胆,老马头都要给队长跪下了,马老太太头上裹着白绷带,脸上还挂着血迹,也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马师傅更是一改蔫头耷脑的熊样。三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赔!我们赔!多少钱都赔!今年赔不完,明年接着赔!千万别抓我儿子!”说完马老太太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嘴里捣鼓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这家要败光喽。”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与血迹混合在一起,脸上更是花里胡哨的了。

  我们看到如此场面,不禁哄堂大笑。这倒不是幸灾乐祸,主要是村里人太实诚了,吓唬几句就当真了,吓得屁滚尿流。书记一看这一家人真都吓坏了,赶紧出来打个圆场。说道:“赔钱这事没商量,但也没那么严重,派出所没有闲功夫管这破事。你们先回家吧,听候队里研究处理,马师傅你也回家吧,至于还开不开柴油机发电,等队里处理。”

  又转向老马头,非常严肃地训斥道:“老马头呀!老马头,你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都五十多岁了,越活你是越回旋。出了事,你这一家之主不平事,还挑事。你打你儿子一顿,能解决问题嘛?集体财产受了那么大损失,你们不主动承担责任,还想推卸。把老伴还打个头破血流,你真长能耐了。都回家吧,回家不许再打架了。”一家人灰溜溜地走了。

  书记又仔细查看拖拉机损坏的情况,我们跟在后面,机油冷却器撞碎了,铸铝的没法修复,只能换新的,水箱有两处漏水了,可以用锡焊一下,其他,就是车头的钣金活了,敲敲打打喷上漆,就新的一样。书记,队长点一点头,又摇一摇脑袋,什么也没说也回家了。

  没过几天,拖拉机修理好了,改换的件换了,撞瘪的敲了起来,喷上漆新的一样,突突地又村转悠着磨合了。至于花了多少钱修,老马家赔了多少钱,已经无从知晓,也没有人愿意去打听这些事。

  转眼时间,春播开始了。拖拉机要参加今年的春播,这可是一件新鲜事,买拖拉机时,就卖了一个拖拉机机头,五铧犁,播种机等配套机械一样没买。这不是罗锅上山——前(钱)紧嘛。

  我们知青就住在队部院里,队里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视线中。为了春播,队里在书记的指挥下,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一根挺粗的檩子用钢丝绳紧紧地绑在拖拉机后支架上,五付牛拉的犁杖拴上长长的套绳,五个年轻力壮的扶犁把式跃跃欲试,还有点种的妇女也准备就绪。

  试播那天,拖拉机在前面开道,一辆四驾马车,拉着犁杖,压地的鸡蛋滚子,点种葫芦和种子。五名犁把式,五名点种的妇女紧随其后,再后面是一群小嘎子和看热闹的闲人,浩浩荡荡的队伍蔚为壮观。车队到了地头上,排列开来。拖拉机打头,后面拴着五付犁杖,五位犁把式扶着犁杖整装待发,五位点种的妇女,点种葫芦靠在肩上,手持一根敲打的小木棍,犁杖后还牵引着压地的鸡蛋滚子。只见书记坐在拖拉机驾驶楼中,亲自指挥。伸出小红旗一挥,拖拉机轰鸣,牵引绳绷紧,五付犁杖齐头并进,犁把式深一脚浅一脚地紧紧跟进,点种的妇女们小棍敲着点种葫芦邦邦作响,一粒粒种子均匀地落下,后面的鸡蛋滚子,叽里咕噜地滚过。既掩埋了种子,又压实了垄沟。

  隆隆的机声渐渐远去,只能看到红色拖拉机后面,扬起一条土龙翻滚着。近两个小时,拖拉机拉着播种大军返回了。(我们队一条垄将近5里地长)红色的拖拉机蒙上一层厚厚的尘土,再看几位犁杖把式和点种的妇女,各个脚步蹒跚,整个人好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一样。累的要滩成一堆泥了,一到地头,扔下犁杖躺在地上再也不想动了,这拖拉机开的再慢也比牛走的快多了吧。

  书记跳下拖拉机,看到大家这付模样,一个劲儿地道辛苦,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书记,咱们这拖拉机能不能再慢一点,我们人又不是机械,紧忙乎也跟不上呀。”书记说:“我知道大家很辛苦,咱们目前资金紧张,没有钱去买播种机,只能暂时采取这土洋结合的办法,咱们这只是在搞试验,不可能总是这样搞。我看了一下效果和效率还是不错的,就是人比较辛苦。刚才我琢磨一下,能不能把五付犁杖连接固定在一起,播种也改进一下,每个犁杖后放一个漏斗,控制它均匀地漏种子,拖拉机后面安排一个座位,一个人坐在就操作了。”大家听了这一番言论,非常受鼓舞,坐起来拍拍手,一片尘土飞扬。晃荡一下脑袋,又是一片烟尘。刚喊出一声好,紧接着连啐了好几口唾液,沙子全进嘴了。大家表示赶紧改吧,省得干一天活,闹得和土地爷、土地奶奶似的。

  想法挺大胆,计划很宏伟,行动很缓慢。一个春播季节,就这样拖拉机领着一帮土地爷,土地奶奶度过了。春播完了,改装犁杖的事也没人再提起,不过,生产队后来还是把配套的五铧犁,播种机购买齐全了,尽管一开始这土洋结合的效率还较低,但让大家初步尝到农业机械化的甜头。

  这台拖拉机成了生产队的宝贝疙瘩,春天播种,夏天带着水泵抽水浇麦田,秋天拉着几个石头滚子压场,给苞米脱粒机提供动力。应该说拖拉机为当年的农业生产做出了很大贡献,最主要是为改变千年落后的农业耕作,为提高社员群众对农业机械化的认识,打下了牢固的思想基础。

  后来,分田地户,成片的田地分划成豆腐块,大拖拉机在田里转不身了,各家各户不得不又把老牛牵出来,套上流传了几辈的木犁杖,“达、达、达……”地吆喝着,一垄一垄地耕作着,据说这样可以提高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提高生产力,提高粮食产量。不再接触农村了,真假与否也与我无关了。

  一台拖拉机的往事,经过五十多年时间的沉积,还有着清晰的记忆,它给予我们的印象不仅仅是一台拖拉机,一场闹剧反映出农村各类人的心态,土洋结合的劳作方式,告诉我们农村人是有着丰富的智慧,同时也反映着对农业机械化的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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