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一次打开张爱玲的书,扉页上是她那张极骄傲的挺起胸膛的相片。她烫着老上海时兴的卷发,发髻高高的鼓起梳在脑后,眉毛似远山般细长黛青,目光里是笼络世间所有平凡的骄傲和玩世独行的戏谑,高领镶着暗青色盘扣的旗袍下伸出修长纤细的天鹅颈。这是我看她的第一眼,我不知道那年胡兰成眼里的她是否也是这样的迷人。我只知道他们的一见钟情如同张爱玲笔下那些千千万万的女性一样,带着悲情带着惋惜收了场。
她的一生的确配得上她民国奇女子的称号,一生辗转几多忧伤,终其一生,横空出世的来,旁若无人的活,听天由命的走!她这一辈子如同她每次下笔时的辗转,只身在独世里潇潇洒洒的活着,带着骄傲爱着每一个她想爱的人。七十四年里,她一直为自己发声,甚至在离世后她的回声也依然久久无法消失。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蚤子。对于张爱玲来说,家或许是“一袭爬满了蚤子的华丽的袍”。1920年9月30日,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西区麦根路一幢没落贵族的府邸。这里便是她辗转一生的开始。她的祖父张佩纶,光绪年间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是“清流党”的主要人物;祖母李菊耦是李鸿章的大女儿。张爱玲生母黄素琼则是首任长江水师提督黄翼升的孙女,后母孙用蕃是曾任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的孙宝琦之女。如此显赫的身世,在当时所有的作家中都是很少见的。而这样的大家族,带给张爱玲的只是更多的迷茫和不幸。父亲对她几近苛刻的封建管教,继母别有用心的谎言,母亲冷漠的目光……一切的一切都让张爱玲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变得灰暗。张爱玲和她的家庭的关系到了尽头,正如《小团圆》里的那句话,“我觉得一条长长的路走在了尽头”。
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恋情,虽然只有短短三年,但却是她一生中最灿烂的一笔。她在给他的照片背面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只是好景不长,这段轰轰烈烈的爱情还是在胡兰成这个情场老手中断送了。两人结婚时婚帖上写的现世安稳,终还是不得安稳。1947年,张爱玲离开了这个用谎言编创的网,她不愿再做任何男人手里的红玫瑰或是白玫瑰了!她在乱世中经历了父亲的家、母亲的家、胡兰成的家,却都不是家。在她华丽的前半生里,她一心想求一个家而不得,她现在只想静心做她文学世界里面的天才。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来到美国的张爱玲遭到了很大的打击。一部部作品写出来,一部部被出版社拒绝,为此张爱玲不知流下了多少羞恨交加的眼泪。绝望之中她只好为香港电影公司写剧本以谋生,甚至着手写作《张学良传》。她终于发现,她并不是一个放之四海而皆“红”的天才。她沉默着流泪,把她所有的才华都倾注在《红楼梦魇》上。她知道她的梦魇也即将到来,她把手紧紧的纂住赖雅,希望这个大她三十岁的丈夫可以再陪伴她久一点,哪怕再多一秒。
在张爱玲的性格中,有一种寒意沁人的冷。在生命中的最后20年里,张爱玲呈现出越来越明显的心理疾病。她对人越发冷淡,生活日益封闭,家具、衣物随买随扔。但她其实只是个被伤害了骄傲和自尊的孩子,她想通过这种方式来摆脱内心的空虚与枯寂。
而多年来一直潜伏在心里的“虱子”,此时终于变成实实在在的存在,来向她发动最后的攻势了。在洛杉矶的最后23年里,为了躲避这种令她触之丧胆的小东西,她在各地旅馆辗转流徙,随身只带几个塑料袋。在搬家中,财物抛弃了,友人的书信遗失了,甚至花几年心血完成的《海上花》译稿也不知所终。去世前4个月,她还写信给林式同,说想搬到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或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去——这两个地方都是沙漠,也许她以为在沙漠里可以摆脱被虱子咬啮的苦恼。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谢世于美国洛杉矶寓所,七天后才被人发现。屋里没有家具,没有床,她就躺在地板上,身上盖着一条薄薄的毯子。一个曾经无限风光的生命以一种最凄凉的方式凋零。我们最爱的她,就这样一个人倒在冰凉的地板上离开了这个曾经带给过她快乐也带给她泪水的世界。
公馆里胡琴咿呀咿呀的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述说着不尽苍凉的故事,也流露着主人公无奈而倔强的生命。民国岁月,白公馆空留着一具躯壳,可里头的人却想用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挽救这具毫无生气的躯体,若是哪个鲜活的生命失去了青春的朝气,逝去了诱人的光泽,那么排斥、唾弃、咒骂便就成了她的归宿。
流苏已经28岁了,她早已过了曼妙花季,从曾经的纯真少女、掌上明珠到如今哥哥嫂嫂眼里的残花败柳、扫把星,在哥嫂心中她所剩的价值已经不多。唯一一点资本就是她还可以拖着残躯去为那个痨病而死的丈夫守节,过继个孩子了此残年,以换取白公馆的苟延残喘。白流苏受着家里人的非议,在母亲床前凄凄凉凉的跪着,绣花鞋帮子上的针扎在手上也不觉得疼,只是小声道: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她的声音灰暗而轻飘,像断断续续的尘灰吊子。她求着母亲,可又恍惚明白她心中的母亲与她真正的的母亲根本是两个人。现实的母亲不会救她。于是,她决定搏一搏,赌一赌。
《倾城之恋》里当流苏取代宝络引起范柳原的注意时,她知道宝络恨她也不得不敬她。她心里觉得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到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这句话颇具现实意味,可我总觉得再改一改会更好。一个女人,再好些,如果不用力一搏,就不会得到异性或同性的爱或尊重。即使这一搏代价沉重,可人生匆匆,能有几回搏。流苏与徐太太去香港,与范柳原谈一段金钱之间的不纯的恋爱,换得的是两年范柳原的不闻不问。可当范柳原再次相邀时,她还是决定继续这场博弈,最后那场战争为她赢得了最后的胜利。这场胜利她的战果颇丰,她不仅离开了那座神仙般的白公馆,出尽这些年心口的恶气,也为她赢得了后半生的依靠。最后我才明白倾城并非倾国倾城,张爱玲所谓的倾城是指在城倾的那一刻,两个人终于放下了原来所坚守的东西,真正的在一起。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爱情总是发生在一瞬间,现世安好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白流苏的圆满结局塑造了一个属于那个时代的传奇。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她那所谓的幸运。
曹七巧,一个一出场就注定的悲剧人物,她在一个大封建家族中只有名分但却出身低微,没有地位,在不受尊敬的环境中与残疾的丈夫过着不幸的生活。“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的七巧就这样一手撑着门,一手撑着腰带着戏虐和高傲的笑站在我的面前。一个从麻油店出来的略带姿色的七巧,因为家族的需求被迫嫁给了大户人家里患有软骨病的二少爷。嫁过去后她被欺辱被嘲笑,最后丈夫死后她也一样没有走出生活的阴影。她赘着一儿一女只身在这个暗潮汹涌的世上寥寥独活。欲爱不能爱,几乎像疯子一样在姜家过了三十年。在财欲和情欲的压迫下,她的性格变得扭曲,行为变得乖戾,三十年来戴着黄金的枷锁,用沉重的枷角劈杀着伤害她的人。她毁掉儿子的婚姻,间接害死自己的儿媳妇,耽误女儿的婚约。她是封建社会的受害者,同时也是害人者,从被虐到自虐再到虐人。 她用高尖似剃刀片的嗓子,保护着自己仅剩的那点可以带给她自尊的遗产。她抛弃了自己的骨肉,抛弃了那些她本可以投入真爱的人。她那残疾的丈夫,油嘴滑舌的小叔子,肉店里的朝禄,那些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人没有一个给她她想要的那种安慰和爱情。
七巧戴着三十年来从未放下过的黄金枷锁过完了她那悲凉的人生、随着生命的终结,曹七巧注定是封建社会的牺牲品,也注定是封建社会千千万万个与她相同经历的妇女的影子。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七巧抬起她枯瘦青白的手腕儿,翠玉色的镯子空荡荡的映着她脸颊上的泪。她侧过脸,想着故事就这样结束罢了。
雨散风去月照天上,耳语心内仍未去,与你倾吐没法相对望,凉风吹心里。张爱玲的传奇是伸手不可及的光芒,我想传奇里的倾国倾城的人也大抵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