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哪个贼如此的潦倒,连我的自行车都不放过。如果我知道,一定会在后架上再放一瓶酒,以表示对他的慰问。

  我想着我的自行车的样子,想它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屁股下哀哀的哭,别看它那黑丑的样子,有时候也会和我一样外强中干,偶尔流一点小泪。

  我后悔锁了车子,那个贼一定痛下了狠手,生生的剪断了那个锁,说不定还会破坏两根条,这让我想起从前肋骨断裂时的疼痛,但愿那个贼不要像我一样笨拙而鲁莽,但愿他是敬业而专业的,如果我抓到他也许会揍他一顿,但也会问他:兄弟,你实在混不下去了吗?为什么,连这么旧的车子也偷?

  那真是很旧的车子,如果在上班的路上,谁恰好走在了我的前面,就会从破瓦的咔咔声里,知道跟在后面的是我。那千古名车的声音自由而张扬,仿佛走着走着它就会散架。

  它跟了我八年了,而且朋友嫌它太旧送给我时,我也不知道它曾经在哪里,跟了谁多少年。两月前,当我觉得它的把越来越难以通融的时候,当我因那倔强的车把而来不及躲避另一辆车子的时候,我摸着被撞疼腿发誓要把它丢掉,于是,它便开始了两个月的风吹日晒的生活,我不知道想丢了它为什么还要把它锁上,也许这就是人吧,即便自己不要的东西,而心里还隐隐的怕别人拿走。

  它在的时候,我是如此的不喜欢它,似乎一看见它,就会觉得屁股隐隐的痛,就会想起路上的某次摔跤,它使我觉得上班的三公里如此漫长,仿佛出发时还年轻,到单位就老了。它咔咔的声响不知道从瓦上的哪个部位传来,仿佛某种隐患,在它的内部,喋喋不休,反反复复的暗示着什么。

  而它走了,我为什么倒想它了呢,我想不起它的好,只是想它,想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想风风雨雨的岁月里我的身边只有它,我的眼睛仿佛看透无边的黑夜看到了它,它还在,在世间我叫不出名字的地方,而它不认识我了,它还是自行车,而让它行走的,是另外一个人了,那个人骑着破旧而崭新的自行车,行走着另种人生,他需要它,不需要它就不会偷它。

  我仿佛看到某个胡同里,有个人把偷来的自行车好好修理了一翻,并刷了漆,然后骑上它去买菜;仿佛看到那个自行车侧面被加了篓,供某个鱼迷把钓来的鱼放在里面;仿佛看到某个田埂边,它在落日下静静的等着驮主人回家;仿佛看到它在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地方,每一条路上行走,带着破旧的身躯,崭新的表情——它又是自行车了!

  一辆自行车,如果只停在楼下,就不是自行车了,我想着如果没有人偷它,它也许会在草丛里成为昆虫的家园,也许蜘蛛会利用黑色的三角架支起一张伤天害理的网,也许它最终会烂掉,在我也烂掉的时候,给某一块土地增加一些矿物质和毒素。

  多好,它被人拿走了。

  在它还没有烂掉的时候,它被人拿走了,重新变成了自行车。

  我也没有烂掉呢,我有胳膊有腿可以去任何地方,我的眼睛还能看得到阳光和小草,我还些收入可以让我吃饭喝酒听音乐买书看,我还安安生生的衣食无忧的活在这个世上,而为什么有时,竟也想把自己丢掉呢。

  青春岁月丢掉了,丢在了纷乱的街头,能不能再捡起来呢?而热爱的生命和生活的老人多么需要再多些时光。

  理想变成了幻想最终蒙上挫折的灰尘,我便觉得它不能要了,无力使它美好而纯净,就把它丢在了过去的岁月里,而我能不能蒙上自己的脸,瞒过时光的眼睛,再把它偷回来?

  心中慢慢积起做人的碎片,在匆匆前行的人生中,仓皇丢弃多多,在生存和尊严的取舍中,金子般的东西被扔掉了,自己却不知道,我能不能成为一个拾荒的孩子,一一拣回呢?

  ——不能了,我知道不能了,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偷儿我们永远也抓不到他——时间。而我是如此的希望那个偷儿可以跟着我,把我丢掉的偷给需要它的人。

  如果我总是无所事事,那我要那些何用,如果我总是无所事事,其实就是把它丢了,那,亲爱的小偷——

  请把我的眼睛偷去,给没有眼睛的少女,她可以知道玫瑰的颜色。

  请把我的声音给哑巴的孩子,妈妈在等着他,等着他的一声“妈妈”。

  请把我的腿,给我的叔叔史铁生,他想走到门外面去,看看晚归的孩子和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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