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被子,在我们南方,是最平常的事情。冬天和春天,在屋前的晒谷坪里树杈支起的竹竿上,屋后的围墙篱笆上,到处是晒着的被物。但是,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会喜欢晒被子。用母亲的话说,“打闹sei”(方言,不讲究的女人)就只管往嘴里塞东西,不管舒适与否。而我的母亲,是那种非常讲究的女人,当年在我们村子里,我们家的小孩是穿着最时髦最爽净的;我们家的被物也是洗晒得最勤快。但是,对于小时候的我,最厌烦的就是家里洗被物和晒被子。那时候,在冬季和春季的清早,如果天空特别晴朗,母亲就会在晨曦中,把我们一个个从温暖的被窝里叫醒,催促我们赶紧起床,说是要“抢太阳”。这个词语,非常形象,阳光,在冬天或者春天里是南方人眼中的稀客,趁它来了,赶紧“抢”着。而我们也在母亲的所谓“抢太阳”中,利索起床、挑水、烧水。母亲一边催赶我们起床,一边拆下那种纯棉染织成的黑白格子花纹的被套,一边把拆下的被套用温水泡浸着,我们就把棉絮抱出屋外,晾晒在竹竿上,再把床垫摊开在篱笆上或者围墙上。待到我们晾晒好棉絮与床垫、席子,母亲已经洗好了一床被套。这个时候,母亲拎出被套的两个被角扭在一起,用力拧干,放到我的手里,我双手握住被套的一头,母亲拧着被套的另一头,我随着她的反方向拧着,脚步慢慢向后移动,移动。有时候,禁不住来自母亲那一头的大力气,正在拧着的被套会从我的手里松落滚掉到地上,免不了遭到母亲的一顿臭骂“纸壳子”。

  我小时候,属于骨瘦如柴级别的,力气当然不足。母亲只好从地上捡起被套,再用清水冲洗一遍,接着,还是按原来的程序,与母亲一正一反彼此握着被套各一头,拧着,拧着。拧干以后,两只手各握住一个被角,与母亲很有节凑地抖落被套。那时候,我总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抖落。母亲就会说:“蠢货啊,抖落,就是要把上面的线头什么的甩掉,也是为了使被套平整呀。”我们经常在母亲骂着“蠢货”的时候,学到许多生活的小技巧。大凡许多女孩子,都是从母亲眼中的“蠢货”变成妻子,变成能干的媳妇吧。最犯愁的是傍晚收拾这些。放学回家,母亲还在地里劳作,我们姐妹按着母亲的要求,要把一床又一床用稻草编织的床垫,用竹枝掸去灰尘,然后铺好在床上,席子、棉絮也要掸去灰尘,再把被套套住棉絮,整理好床铺。家里人多,床铺多,晾晒的东西也多。经常做得精疲力竭。这个时候,坐在厅屋柱子边的三奶奶,笼着双手,不屑一顾地数落我的母亲:“这个风扯的手(大意是说总是干活不停),总是喜欢折腾。晒什么晒呀,好比有虱子不成?我们没有经常这样晒被子,照样睡得好好的。”母亲如果听见了,也是一笑了之。但是,如果我们表现出不耐烦,母亲就会说:“懒鬼啊,阳光是最好的消毒剂。经过阳光晒过的东西,干燥,没有霉味。尤其是春天回潮天气,湿气重,地板上、墙壁上都是水气,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容易得风湿病,睡的床铺更要干爽啊。”母亲是读过书的女人,说起理论来,是一套一套的,这在当年的农村里,是少有的。于是,要经常晒被物,在冬天和春天里要“抢太阳”,似乎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开花结果。我常常想,我睡觉对于床铺的挑剔,应该是母亲给惯出的一种“富贵病”。

  恋爱时候,第一次到恋人家里。未来婆婆特意强调:“这些被子是特意为你来而晒过的。”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话语,感觉阳光的味道何止在被子里,还在人的心里啊。后来,每一次到婆婆家里,婆婆都会提前把家里的被子晒好。原来,母爱是相通的。如今,年过古稀的母亲,选择一个人独居。她不与我们兄弟姐妹合住的原因,在母亲看来,是想让来她家的每一个客人有自在感,是想让她的远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儿媳回家有归属感。母亲虽然一个人居住,可是,她家里的被物、床铺还是很多。她经常对我们兄弟姐妹说:“我给你们每一个家庭都准备有一个床铺,随时可以来睡。”于是,在寒冷的冬季和潮湿的春天,那些被物总是被母亲晒过又拣好、垒好在衣柜里。年老的母亲,唯一的劳动就是晒被物了。尽管这些被子的利用率非常之低,她的孩子们如今很少在母亲家过夜。但是,母亲对于晒被子,还是乐此不倦。这是一份母爱的习惯,更是一个母亲对于儿女别样的念叨与思念吧。那一床床被子,在母亲的心中,可不就是一个个有些顽皮却不乏孝顺、有些懒惰却又始终在努力奋斗的孩子?

  “妈妈,我们赶紧晒被子吧!”那天,在将近两个月的阴雨之后,我们这里终于见到久违的阳光。我的女儿很麻利地把被套取下,放进洗衣机里洗,然后迅速地抱起被子,走到楼下,把家里的一床床被子摊开晾晒在花园的灌木丛上、水池的栏杆上。待被单洗好,又把被单摊晒在阳台的椅子上、烘干器上。傍晚,我们收好晒干的被子、被套、床单,女儿熟练地套被套,铺床单,整床铺,让我这个做母亲的,在洗、晒被子的时候,第一次只做帮手。我的心里满是喜悦与惊奇。我很讶异地看着女儿做着这一切。“别吃惊。我在学校里的床上用品,每一个月必须洗一次,而且喜欢晒晒被子。我喜欢阳光的味道。那种味道,让我想起家里,想起妈妈的味道。”

  晒被子,成了我家的一个传统,是母亲把阳光收藏在被子里,再把温暖传递在儿女心怀的一个优良传统。看来,我不是我母亲心中的“打闹sei”,女儿也不是我心中的“打闹sei”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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