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袭人因母病重回家探望。怡红院里服侍宝玉的近身丫鬟只有晴雯和麝月。书中写道: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净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晴雯没动,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宝玉出来放镜套划消息。晴雯又要汤婆子,又让麝月夜里服侍宝玉。半夜麝月起来服侍宝玉吃茶漱口,晴雯笑道:“好妹妹,也赏我一口儿呢。”麝月笑道:“越发上脸儿了!”

  一些贬晴雯的人认为晴雯趁袭人不在,趁机妄自尊大,吆五喝六起来。对此笔者不敢苟同。

  谁都知晴雯性格活泼,喜欢玩闹取乐。晴雯与麝月关系很好,袭人不在,半玩笑半认真地充当临时班长,把自己原来干的活故意让麝月去干,是同僚女孩间很正常事情。我们看接下来言谈——晴雯道:“好妹妹,明儿晚上你别动,我服侍你一夜,如何?”麝月听了,只得也服侍她漱了口,倒了半碗茶给她吃了。麝月去外面解手时,晴雯跟出去想吓唬她,不料被风吹感冒,病了好几天才好。这说明充满戏谑感的晴雯不过想和麝月轮流称大,过一把当班长的瘾,让单调的生活增添一些乐趣而已,不能据此就认为她是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势利小人。

  第五十二回,平儿背着晴雯,把麝月叫到外面,悄悄讲述坠儿偷“虾须镯”的事,意思先将此事秘而不宣,等袭人回来发落。叮嘱麝月道:“……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上来,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所以但告诉你留心就是了。”不想被宝玉听见,回至房中,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又说:“他说你是个要强的,如今病了,听了这话,越发要添病的,等好了再告诉你。”晴雯听了,果然气的峨眉倒竖,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宝玉忙劝道:“这一喊出来,岂 不辜负了平儿待你我的心呢?不如领他这个情,过后打发他出去就完了。”(322页)

  还是这一回,晴雯吃了药病不见好,急的乱骂大夫,又骂小丫头子们。见了坠儿,一把将她的手抓住,向枕边拿起一丈青来,向她手上乱戳(这一点很像王熙凤),又骂道:“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动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麝月忙过来拉开。晴雯立即叫宋嬷嬷过来,说今天务必打发坠儿出去。宋嬷嬷知道是镯子事发,劝等花姑娘回来再打发他走。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早带了去,早清净一日。”宋嬷嬷去唤了坠儿的妈,坠儿妈说了很多不中听的话,被麝月狠狠教训了一顿,满含愤怒带坠儿离开。

  很多人抓住晴雯“扎人”、“逐人”事件,指责晴雯狠毒,妄自尊大,擅自“越权”行事。对此笔者亦持不同见解。

  这里不得不说说坠儿这个小丫头。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薛宝钗无意间听到小红和坠儿偷偷谈话,坠儿替贾芸还帕子,向小红索要人情费。宝钗假说寻找黛玉“金蝉脱壳”走掉,小红担心私密谈话被黛玉听到走漏消息。坠儿说:“听见了,管谁筋疼!个人干个人的就完了。”在坠儿眼中,蝇头小利也是钱——不能为小红白跑腿;她说出的皮赖话语更令人吃惊,要知道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姑娘!

  在宝钗眼里,小红“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157页)。小红与贾芸情愫暗结,坠儿在其中传帕讨要好处,可知坠儿自小就心性不淑,后来发生偷“虾须镯”行为,并不奇怪。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平儿洗完手,发现镯子少了一个。左右前后找了一番,踪迹全无。凤姐笑道:“我知道这镯子的去向……不出三日保管就有了。”

  凤姐为何敢这样确定?因为这时小红已跟随了她。凤姐作为当家人,要了解所有下人情况,以她对宝玉的关注度,她一定会向小红询问怡红院丫鬟情况。小红为讨欢心,向她详细汇报自己知道的一切情况后,把坠儿平常爱占小便宜的毛病也会加油添醋讲给她听(坠儿索要人情让她心生不满、掌握她和贾芸的秘密更令她不安)。主子小姐们聚在一起吃鹿肉时,为服侍洗漱,干粗活的小丫头(含坠儿)都在旁伺候。凤姐根据自己对丫头们的透析了解,现场察言观色,立即怀疑是坠儿所为。

  现在回头说坠儿偷窃“虾须镯”被发现的事,——被宋嬷嬷看见,是坠儿偷的,要回二奶奶,被平儿拦下,对凤姐假说是雪化后,自己从原处找回来的。

  虽然事情发生在坠儿一人身上,但她败坏了怡红院丫鬟整体形象。引用平儿原话:“……那一年有个良儿偷玉,刚冷了这二年,闲时还常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么着,偏是他的人打嘴。”又说二奶奶让我来告诉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这就证实了上面说的凤姐从小红嘴里了解到坠儿不良品性,进而怀疑是坠儿偷镯子的判断。

  如果这次偷窃事情传出去,怡红院名声更不好听——当丫鬟的手不老实,连主人声誉都会受影响,何况其他丫头?所以麝月听了平儿的话,气的骂道:“这小娼妇也见过这些东西,怎么这么眼浅?”

  坠儿触犯职业红线,理当受罚。簪扎行为现代人难以接受,但在封建社会,是妇女实施惩罚最简便易行的手段。

  从坠儿私下为小红传递帕子索要财物言行,可知坠儿人小鬼大,是问题女孩,在怡红院丫鬟中肯定有不好印象,甚至令人生嫌。在贾府,小丫鬟就是实习生,大丫鬟教训小丫鬟属正常行为;偷窃者实施犯罪的部位是手,以簪刺手,罚其该当,无可指责。

  至于撵走坠儿一事,多数人认为晴雯没事找枷板子戴,纯属抓尖逞能,越俎代庖。但仔细分析,不难看出她并不是洗脸盆扎猛子任性胡来,这里有很多因素促成。

  

     1、晴雯从来就没瞧起袭人

  众所周知,袭人和宝玉有私情,这在二百多年前的封建时代,是最丑陋的事情。晴雯公开耻笑袭人:“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在晴雯眼里,袭人相貌、女工都很一般,就是个一心想靠身体赚取姨娘位置的下贱之人,对她极其蔑视。袭人月例、职位都比她高,她根本不服!她对袭人的怨气很大程度来源于此。但晴雯心地阳光,从没想过打小报告中伤袭人,她决不干这种献媚邀宠龌龊事情;她只是把这种情绪埋在心底,时不时嘲弄一下袭人,以发泄心中不平。 “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这话脱口而出,足见她早就漠视袭人的存在——袭人就是一棵一钱不值的草!凭什么一切都得听她发号施令?

  

    2、如果宝玉不把偷听到的话告诉晴雯,就一切都不会发生

  宝玉明知晴雯个性要强,还偏偏把平儿的话“一长一短”全部复制一遍:“……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又说:“你是个要强的……过后打发他出去就完了。”

  “背着她说”、“是块爆炭”、“忍不住”、“是个要强的”、“过后打发他出去”,多重因素同一时间叠加,刺激了晴雯争强好胜神经,诱发了出头惩治坠儿心理;既然宝玉当面表达了驱逐意愿,依两人互信关系,就挺身而出承揽撵人任务,有何不可?而且麝月也完全赞同她的做法,没表示半点不同意见。

  

    3、平儿来怡红院说情况,实际是来下通知:“……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平儿在荣府,是有一定处置权的人物,她说的“打发出去”是代凤姐行权。至于“等袭人回来”的话,是对应晴雯“是块爆炭”而言——怕晴雯性情火爆,处理失当,将丑事传扬开来,对怡红院造成不好影响。

  因此,撵逐坠儿一事,在当家人凤姐心中应该成算已久,只是时机未成熟。现在偷窃事件发作,怡红院大丫头无论谁出面处理,都不会因此蒙过。另外,宝玉是知情人,他向晴雯泄露平儿原话和自己撵人意愿,客观上对晴雯起了怂恿、激发作用。晴雯撵逐坠儿时,并没揭穿真相,只说“坠儿很懒,二爷、袭人使唤不动,务必打发出去。”话讲得很有分寸,没什么不妥之处,为犯法者留足脸面(暗合平儿说的“变个法子打发”),说明晴雯尊重了平儿意见,做到了“家丑不外扬”。

  在平儿、宝玉都同意撵人前提下,晴雯不像大多人那样,固守“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些自我僵化信条,不怕得罪人,在病中主动出头当枪口,这是一种多么可敬的担当精神!如果鸡蛋里挑骨头,从庸俗的职场规则里硬说她“越权”“违规”,我想说:表面看起来,也许有那么一点儿,但仔细分析,不是那么回事。如果据此就对晴雯口诛笔伐,甚至诟詈她最后夭折都是咎由自取,这就严重背离了曹公精心塑造这个叛逆宠儿的宗旨——为封建势力不容!因此,在晴雯驱逐坠儿事件中,我们从这个不惧风险、敢于担当的少女身上应更多感受到的是——她的心灵洁净、嫉恶如仇和坦率正直。

  

    注:本文讨论对象——2007年10月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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