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我又想起了小艾,假如她还在,现在应该七十多了。然而,不幸的是,半个世纪前的一次飞来横祸,使她的生命戛然而止,一朵刚刚绽放的生命之花顷刻凋零。

  那天,我到校的时候都快八点了,但铁门紧闭,学生在外面堆着,往日不到七点学生就上早自习了。我推着车敲开门,从一个小缝儿挤进去。和门外的嘈杂完全不同,门内静极了。不少老师来了,正在三三两两地议论着什么,神情很凝重,我径直朝校长走去。“小艾走了,”他说。“去哪儿了?”我问。“没了。”“什么没了?”我不解地问,看看校长脸上的戚容,猛然间我似乎明白了什么。“难道……”校长点了点头说:“车祸。”我当时就懵了,怎么会这样?头天上班我和她先后到的,半道上她飞驰而过,“先走啦,”话音未落,便飘身而过,转瞬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时候的事?”我紧接着问。“昨天中午。”完了,我的脑子乱了,汽车 自行车来回翻腾,耳朵里都是尖锐的汽笛声。

  中午,我和领导一起去小艾家,还没进屋,就听到婴儿的哭声。那时小艾的婆婆和她丈夫正在吃饭,头也没抬。怕她家里人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校领导只是委婉地说小艾不小心被车碰了一下。这时她的婆婆才抬起头,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和心痛,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一句:“重吗?”“比较重。”这时小艾的丈夫才抬起头,“什么车撞的?“汽车。”“公共汽车?”领导点点头。“坏了!坏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听见他们母子在嘀咕着什么,声音虽小,但我耳朵好。大意是说,要是军车就好了,给的钱多。这是什么混账话!我怒从心头起,气得涨红了脸。结婚才两年多,夫妻的感情再差也不至于如此绝情吧。我们离开的时候,孩子还在哭。

  小艾和我是同学,毕业后分在一块儿教书。别看她是女老师,带班可有一套,镇得住学生。她工作能力强,肯吃苦。那时还是文革后期,刚刚复课闹革命不久,多数老师上不了踏实课。但是无论什么乱班,在她的手里都服服帖帖,再难管的刺儿头,也不敢跟她叫板,我真的佩服她。

  小艾特别爱运动,尤其是乒乓球,而且巾帼不让须眉,连我这个区里的第三名都难赢她。没成家那会儿,球台边少不了她的身影。小艾个儿不高,黄头发,小眼睛,薄嘴唇,长得不漂亮。但她皮肤白,丰乳蛮腰,在球场上外衣一脱,露出鲜红的运动衫,那青春的朝气还是挺引人的。尤其是她的球艺好,身手矫健,扣杀凌厉,一般的人还真不是她的对手。那时,学校的男老师往往会带一些高手来。就这样,在球台她与一个李姓男子邂逅,台上球逢对手,台下则迅速坠入爱河。这小李人长得出众,一米八的个儿,鼻直口方、眉清目秀,仪表堂堂,风度不俗。他说话不多,但彬彬有礼,显得很有教养。他的家境环境好,本人还是一个机关的干部,用现在的话说叫高富帅。以前小艾谈过几个男朋友,都不中意,这回她认定小李就是理想的意中人,便迅速出击,穷追不舍,就在我准备喜糖的时候,她的请柬也到了,那时我和妻子已经相恋了五年,而她不过五十天。不少人都羡慕她,说她有福气,也有人不以为然。结果不幸而言中,不到半年,就听到他们夫妻不和的传言。小艾怀疑丈夫有外遇,从此乒乓球台边,再也不见了她的身影。一年后,小艾的儿子和我的儿子相继出生,他们夫妻的关系稍稍安定,没过多久就战火重燃。带乱班,奶孩子,小艾疲于奔命,离婚的事暂且搁下,小艾出事时,正值双方的冷战期。小艾脾气倔,婆婆始终不待见她,所以我们到她家的时候,才看到那么冷酷的一幕。

  小艾火化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张主任为大家做第二天告别仪式上用的白花。十点半了,张主任不放心家里的孩子先走了,办公室里就剩下我一个人。外面漆黑一片,室内灯光格外刺眼。忽然灯灭了,室内立刻陷入一片黑暗,我心里打了个冷战,顿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日光灯角残存着一点橘黄的微光,桌上白花儿的轮廓渐渐地被它镂刻出来,好像一堆白骨,我的心跳加快。猛然间,灯一闪,又亮了。我恢复了镇定,想把最后几朵花做完。可是,没过一会儿又灭了。就这样,那灯冲着我不停地眨眼,我的心越跳越快,满脑子都是小艾的影子,连忙关上门,逃之夭夭。

  八点刚过,戴着白花,一身缟素的老师们已经在八宝山的告别室门前排好,门一开,大家缓步走进去,看小艾最后一眼。室内空旷清冷,北墙有两个花圈,缎带上写着愿她一路走好的话,中间挂着她的遗照。小艾躺在冰冷的灵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罩单。我们分列两旁听校长念悼词,悼词很长,我一句也没听进去。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一个前两天还有说有笑的人,现在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大家面前,很难让人接受。“人有旦夕祸福,”老天不公,为什么要惩罚一个无辜的对幸福充满渴望的人?小艾就要被推走了,我忍不住又一次轻轻地揭开了盖在她头上的纱巾。她的头上没有伤痕,脸更白,腮上和嘴唇上的红很生硬,有点吓人,和她结婚时的样子大不一样。她紧闭双眼,神态安详,仿佛睡着了一样。是啊,繁重的工作,不幸的家庭,她太累了,该歇歇了。有人开始失声痛哭,我的泪水再也止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

  工人把她推走了,我跟到了炉旁。炉体高大,全自动,门一开,炉火熊熊。人仿佛是被吸进去的,即刻被大火吞噬。纱巾瞬间飘飞,化为灰烬。炉门关了,人们还能从外面的玻璃幕窗看到炉内的情况,但是,除了火蛇狂舞,什么也看不见。我知道,几个小时之后,她将化为一撮寒土,被装进一个小盒里。

  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到她曾经那么钟情的男人,大家就要乘车离开火化场的时候,有的老师冲着一个站得老远的人指指点点。看那个头儿像是她丈夫。“人面兽心、伪君子,”“狼心狗肺、不得好死。”一路上听到的都是老师们对那个负心男人的咒骂声。

  小艾的事传到她的班里,学生乍了窝。这对平时被她整治的学生是莫大的喜讯,那些学生像过节一样,欢天喜地,闹翻了天,我闯进那个乌烟瘴气的班,一阵咆哮。我的心在哭,这就是那个特殊的年代,一个努力工作的教师的悲哀。

  小艾走的时候正是清明时节,除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还有一个八十高龄父亲。婚后,无论多忙,多晚,每天她都回家去看看。我和几个女老师去看他的时候,小艾已化为灰烬。望着那个温良敦厚的慈祥老人,我们只有善意的谎言。送我们出来的时候,他一直在门口张望。晚上还凉,他那所剩无几的银发在寒风不停地颤抖,但老人就是不肯走。

  小艾的事,是我人生路上对生命认知的第一次觉醒,敢情那么鲜活的生命,竟那么脆弱,转瞬之间就可以变得十分冰冷。在回归自然的时候,那么简单,只需一把火,个把小时就可以把一切化为乌有。想想生命,从无到有、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却要几十亿年。能那么幸运的成为人,来了,还没好好享受一下就走了,冤不冤?

  “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花落瞬间。让我很自然地想到家和生命有怎样的关联。家并不一定都是幸福的港湾,小艾怀着那么美好的梦成了家,踏进的却是泥潭,还没来得及爬上来,便没入深渊。她用年轻而又美丽的生命告诉我们,一个女人,要成家,在步入婚姻殿堂之前,慎重的选择是多么重要。一旦你选择的是一个靠不住的或不值得依靠的肩膀,你的前面便没有光明,只有黑暗。因此,一个成熟的女人,理智的女人,真正能够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女人,应该拨开外表的浮华和物质的引诱去追求最本质的东西,那就是把男人的品格放在首位。一个男人最好的品质就是责任心和进取心,这不仅表现在事业上,也表现在婚姻观和家庭建设上,有这样的品质让人信得过,靠得住,能扛山,有承受得起任何家庭风雨和重压的脊梁。和这样的人一起生活有信心、有力量、有希望、有未来,有阳光。女人冷静务实,没有虚荣心,男人有担当,负责任,这是家的基础。几十年来,不少女孩子问我择偶的标准,我都这么说。

  每一个成家的人都是奔着幸福而来的,当初,对于小艾的选择,很多人是羡慕的。我的家,则相反,没人看好。我的妻子是独生女,这在五十年前很难得,无论家庭条件或个人条件都是相当优秀的。我呢,穷老师,兄弟姐妹多,还都没工作。父亲被定为走资派关了起来,只有基本生活费。这样的结合,没有人相信会有幸福可言。但是半个世纪过去,很多当初怀疑的目光变成了羡慕,这是为什么?

  这么多年,我没忘小艾,就是因为,我觉得对一切逝者的思念,目的都是为了优化自己的生存。小艾的不幸,表面看是偶然的交通事故,但根源让人警醒。因此,我想得更多的是:作为男人,应该怎样对待自己的家庭。

  我觉得,除了在事业上倍加努力地工作,男人还应该设计一个理想之塔,去做家庭幸福生活的保障。所以我和妻子相约,从有家的那天起,同舟共济,相濡以沫,每天自觉地为这个理想中的宝塔垒一块砖,砌一层阶。垒是加固,是为了长久。砌是向上,是成长。塔身牢固,不怕风雨。塔阶日进,天天向上。为什么向上?因为那里有愿景,有希望。塔无极,筑无息。有这样的塔,才有幸福的港湾,才有诗意栖居。塔并不封闭,凭窗放眼,景色日新,视域高远。幸福之塔是我们的智慧,它寄托着我们对家的识见和艺术构想,是个性风格的独特创造,是我们心里共同的期许与追求,是对我们是否真正懂得生活的艺术和能否实践艺术地生活的检验。所以我们用心血浇铸,激情不减。柴米油盐,不可能比诗和远方浪漫。但苦乐由心,塔在家安,塔固心安,这样的精神家园,经得起任何不测风云和命运的挑战。

  对于家,男人得学会感恩。十年文化大革命,把我们最好的年华荒废了,在对学习充满同样渴望的时候,是妻子放弃了自己被保送上大学的机会,支持我走进三所大学。我的母亲瘫了,是她陪伴了十年,无悔无怨。由此可知,在事业,精神,身体,经济和家庭生活中,女人不仅承担得更多,而且作出的牺牲更大。每当此时,除了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相互支持,相互体贴、相互慰藉、相互敬重。男人还要把女人的最大心愿牢记心中。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其实幸福的家庭也未必相似,幸福,归根结底是个人的一种感觉,人的世界观,价值观不同,对幸福的看法也不同。有人为官,有人爱钱,有人追求理想,有人献身事业,有人向往轰轰烈烈,有人偏爱平平淡淡,有人“朝闻道,夕死可矣,”有人只盼“寿比南山。”这里不一定有什么对错。就像有人把爱的高潮定在结婚那一天,我则以为 那只是爱的起点。家的大门一开,就是一本难念的经。只有在不断地学习和实践中,慢慢解读化。它的滋味,它的美好和魅力,才能一点点尝到。完美的家庭考卷,得走到生命的秋天去评判。

  “歌舞樽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 茫茫人海,能遇见就是缘。两情相悦,同床共枕一晃儿几十年,世上哪有完美的人?只有独一无二的你。所以,什么时候都不能自怨自艾,自轻自贱,慢待生命。只有心心相印,彼此珍重。不求来世,只为今生。不为索取,只为彼此的欣赏和成全。

  太阳走得快,追不上。月亮走得急,挽不住。唯有还牵着的手实在,可别轻易松开,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能时而倾听低低的情愫,真的很浪漫。

  人间四月,人对生命往往有更深的觉解。“明月夜,短松冈,”站在逝去的人面前,容易醒。有遇见就有别离,见过死亡,才知道生命没有回头路,家的路也只能是单行线。

  我们都是岁月的过客,来日或许并不方长,在一起的日子很短。因为短,所以珍惜,因为无常,所以敬畏。家是彼此的,只有你自己不成,缺了谁,家都冰冷。所以,在有温暖的日子里,好好活,过好每一天,不负遇见,无愧无憾。

  如果女人有聪明和傻之分,我的妻子肯定是后者,结婚五十年,她从来没有主动跟我要过什么礼物,连一次暗示也没有。我的礼物,也仅限于为她做首歌,写幅字,画幅画。这让我内心充满了亏欠。今年是金婚之年,我把银行卡给她,希望她挑一个喜欢的翠或钻。几天后,她高兴地告诉我,订好啦,七日内可见。于是我们一起盼。可是因为疫情,直到纪念日那天,盼来的只有失望。然而,恰在此时,意外的惊喜来了,是银河悦读给的:我的拙作《传家宝》——美丽的石子,幸运地获得了金星推荐,还有好多暖心的评语,这成了那个纪念日的一份难得难忘又特殊的厚礼。半个月后,期盼的“宝贝”也到了,妻子戴着它神神秘秘地从屋里走出来。“好看吗?”我张大了嘴,惊呆了。好大啊,那么润,那么亮,那么红的一块蜜蜡,发货单的价格上印着:九元。我的泪一下子涌出来,我不知道天下怎么还会有这么傻的女人,可她竟笑得那么甜。

  2022年清明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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