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道德文钟鼎，厮杀掠夺饫簪缨
《红楼梦》第七十五回，查抄大观园之后，宝钗为了避嫌，要搬出园子。尤氏询问缘故，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别人撵的，不如我先撵……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一语道破贾府表面歌舞升平一团和气，暗中争权夺利厮杀恶斗，为了利益贪赃枉法、伤灭天伦、盘剥佃农……等丑恶现象，本文对此予以揭示。
一、王夫人、凤姐与赵姨娘的矛盾
嫡庶之争历来是封建社会大家族的典型矛盾，这一点在贾府体现得尤其突出。赵姨娘是侍妾，生有一子一女，对贾家算有贡献之人；比王夫人年轻，长相应该不差，书中能感觉出贾政与她比较亲近。但森严的等级制度把她锁定在姨娘阶层，在王夫人面前只能端茶倒水打帘子，连坐着的资格都没有。王夫人月例二十两，她只有二两，相差十倍。亲生女儿探春管王夫人叫母亲，主动靠拢，对自己却称姨娘，冷淡疏远；和宝玉感情亲密，给做鞋子，对亲弟弟贾环不理不睬。全家人对宝玉极其宠爱，对贾环却不当回事。这种种件件都显现出嫡庶之间巨大差别。赵姨娘心中极不平衡，负面情绪潜滋暗长，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绷不住，经常因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无理取闹。
第二十回，贾环与莺儿掷骰子，输了耍赖，莺儿说：“一个做爷的，还赖我们这几个钱，连我也瞧不起！前儿和宝二爷玩，他输了那些也没着急……”贾环道：“我拿什么比宝玉？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回家后，赵姨娘问：“是哪里垫了踹窝来了？”贾环说受莺儿欺负，被宝玉撵回来。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了？”被路过的凤姐听到，隔着窗户斥道：“……凭他怎么着，还有老爷太太管他呢……他现在是主子，不好，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把贾环叫出来，训斥道：“……叫这些人教的你歪心邪意、狐媚魇道的。自己又不尊重，要往下流里走，安着坏心，还只怨人家偏心呢……”赵姨娘听见，不敢出声。
第二十五回，贾环故意使坏，推到蜡烛把宝玉烫伤。凤姐说贾环：“还这么毛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台盘！”王夫人把赵姨娘叫来，骂道：“养出这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训……”
接二连三被凤姐、王夫人训斥责骂，赵姨娘心中愤怒已到临界点，明里不敢来，暗中想坏点子，花钱与马道婆合谋，使出魇魔法，欲致凤姐、宝玉于死地。凤姐、宝玉果然中了邪魔，躺了三天；正奄奄待毙之际，癞头和尚及时出现，将两人救醒。
第三十三回，贾政因宝玉私交优伶，正在盛怒之时，遇到贾环。贾环借机编造出宝玉“强奸母婢”，逼得金钏儿投井的谎言。贾政信以为真，气的“面如金纸”，差点把宝玉打死。
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时，因赵国基死亡发抚恤银两一事（探春按旧历发放，没予以特殊照顾），赵姨娘又哭又闹，说探春忘了根本，一心“拣高枝儿飞”（投靠王夫人）。
第六十回，因“茉莉粉”一事，赵姨娘再次寻衅吵闹，骂进宫伴灵的王夫人“撞丧”，生病的凤姐“挺床”，要借机报仇。在夏婆子挑唆下，到怡红院与芳官等丫鬟打闹起来，遭到群殴，整的灰头土脸。
封建家族的正室与侧室是可以和平共处的，比如凤姐与平儿，尤氏与佩凤、偕鵉，都很和谐。王夫人和周姨娘之间关系也平稳无波。相对于正室，侧室是弱势一方，如果能安分守礼，谦恭退让，就可保自身平安。
但赵姨娘生性抓尖要强不甘人下，频频以卵击石，屡战屡败，最终碰得头破血流。赵姨娘与王夫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激化成敌我矛盾——到了谋害凤姐和宝玉（凤姐处处保护宝玉）的地步。如果赵姨娘计谋得逞，宝玉被害死去，贾环就成了贾政唯一的儿子；贾政、王夫人别无选择，只能让贾环上位，成为荣国府接班人；母以子贵，赵姨娘就名正言顺地成为半个主子；假如再把王夫人害死，她就以最大概率被扶正。所以赵、王之间的矛盾，实际是权位之争。表面平静无波，暗里斗得你死我活，充满惊涛骇浪。
二、邢夫人与凤姐的矛盾
邢夫人虽是贾赦继室，但也算正牌太太。贾赦是贾代善长子，袭了爵位，邢夫人也有了诰命头衔。贾赦品行很差，邢夫人也不贤良，贾母当然不会把家政大权交给这两人。王夫人和邢夫人比起来优势明显，一是娘家地位显赫，二是女儿是皇妃，理所当然成为当家人。凤姐嫁过来后，与丈夫贾琏一起参与管理家政事物，荣国府就成为王夫人和侄女凤姐大权独揽的家天下。贾琏虽是贾赦儿子，但和叔叔贾政关系很近，与父亲关系却很一般，这令邢夫人极其不满。
邢夫人身为大太太，却一丝权力没有，未免对贾母、王夫人心生怨恨，这种怨恨不敢表现出来，就拿儿媳凤姐当出气筒，时时制造麻烦，不让她顺意施为。
这样，在统治阶层内部，就形成了邢夫人、王夫人为首的两派势力。邢夫人这边有：王善保家的、费婆子、夏婆子、秦显家的。王夫人这边有：王熙凤、周瑞家的、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等。
第六十回，夏婆子趁贾母、王夫人不在家，凤姐生病卧床，挑唆赵姨娘充老大出头冲击怡红院，与芳官等丫头发生群殴，可算作大房与侧室两股势力联手演出的一出闹剧。
第七十一回，尤氏代理管家，查夜发现值班婆子怠工，不听教训。周瑞家的得知，报告凤姐，凤姐命人捆了犯事婆子交给尤氏发落。不料被惯于生事的费婆子（与其中一个犯事婆子有亲戚）知道，隔墙大骂一阵，报与邢夫人知道。邢夫人近来因鸳鸯拒婚，受到贾母当众斥责。南安太妃来家，令探春单独相见（没让迎春出面），心内早已怨愤；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挑唆得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听了费婆子一番话，不考察原因，在第二天晚上，当着众人给了凤姐一个当面羞。凤姐被气哭了，还不敢发作。
第七十三回，因迎春奶妈领头聚赌，被贾母撵走，邢夫人觉得没脸。凤姐前来问候，邢夫人冷笑两声，命人出去说：“请他自己养病，我这里不用他伺候。”这时邢夫人已得了“绣春囊”，一心认定是凤姐失落，整天琢磨如何拿此事当小辫子教训她，方能解除胸中恶气。
第七十四回，贾琏向鸳鸯借当，被邢夫人勒索二百两银子，向凤姐叫苦不迭：“好好的又生事！”“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又来寻事奈何人？”
还是七十四回，邢夫人认定“绣春囊”是凤姐失落，派王善保家的送给王夫人，用意很明显，就是出凤姐的丑，看你怎么办？邢夫人与王夫人开始了正面交锋。果然因此掀起“查抄”风暴。在这场风暴中，壁垒鲜明的两方执法态度明显不同。在怡红院、潇湘馆、秋爽斋、蓼风轩、稻香村搜查时，几乎都是王善保家的一人伸手，凤姐、周瑞家的等人观看；在缀锦楼搜检时，王善保家的想敷衍了事，凤姐、周瑞家的不允，到底在司琪箱子里查出男人物品和情书。后来驱逐司琪时，也由周瑞家的等婆子执行。这场交锋最后以王夫人获胜，邢夫人尴尬收场结束。
第一百一十八回，贾赦、贾珍获罪服刑，趁贾政、贾琏、贾蓉都不在家，贾环与邢大舅、王仁联手想卖掉巧姐。幸亏刘姥姥及时出现，伸出援手化解危机。气得王夫人骂道：“赵姨娘这样混账东西，留的种子也是这混账的！”可见，贾环在凤姐死后仍耿耿于怀，迁怒到其女儿身上实施报复。邢夫人对母亲刚刚死去、父亲远出办事未归的孙女，并不关心其痛痒，拿巧姐终身大事当儿戏。偏听偏信贾环之言，拒绝王夫人劝阻，竟然做主予以同意。能看出其对凤姐怨恨根深蒂固，死后犹存。
邢夫人和王夫人的矛盾既是统治阶级内部无权者与当权者的较劲，也是家族内部失重的大房与得宠的二房之间的妯娌内斗。有老祖宗罩着，邢夫人不敢直接宣泄不满，但她以婆婆身份时时刁难、羞辱王夫人的得力助手凤姐，让外人认为是长房内部婆媳矛盾，无法挑剔指责；实则达到侧面干扰王夫人行权的阴险目的。
三、王熙凤赚了多少昧心银？
第十五回“王熙凤弄权铁槛寺”。馒头庵老尼静虚凡心甚重，因长安县张财主是庙里香客，不问是非曲直，就替人家管起儿女婚姻事来；求凤姐帮忙让守备家退婚，张家另择李少爷为婿。凤姐说：“你叫他拿三千两银子来，我就替他出这口气。”
凤姐吩咐家人来旺儿，到衙门找到主文相公，以贾琏名义修书一封，连夜赶往长安县。节度使云光久悬贾府之情，立刻应允退婚。
不料贪图势力的张财主，却养了一个知义多情的女儿，闻得退了前夫，另许李门，便偷偷上吊自杀了。哪知云公子也是个情种，闻知金哥自尽，也投河而死。
凤姐不费吹灰之力，凭空赚得三千两银子。真是：雪花银子亮晶晶，一双冤魂目不瞑！
书中表：自此凤姐胆识愈壮，以后所作所为，诸如此类，不可胜数。（85页）
第三十六回，凤姐见金钏儿死后，仆人常来孝敬东西。平儿点明原因：金钏儿死了，王夫人身边出现了一两银子的空位，底下人都想弄这个肥窝儿。凤姐听了笑道：“是了，是了……又想这个巧宗儿！……这可是他们自寻，送什么我就收什么，横竖我有主意。”凤姐安下这个心，所以只管耽延着，等那些人把东西送足了，方回王夫人。
金钏儿死去经年，遗留的“窝儿”居然吸引那么多幽蓝的目光，也成为凤姐收受贿赂的聚宝盆。贪心的行贿者与坐享其成的敛财者大概都为金钏儿死去拍手称快呢！
第六十八、六十九两回，凤姐计赚尤二姐，把她软禁府内，使出两面三刀之法，让尤二姐有苦无处述，暗自悲泣。凤姐令亲信来旺儿用二十两银子买嘱二姐前夫张华，唆使他到官府状告贾琏、贾蓉；又花三百两银子命人到督察院打点；导演了一场作弊官司。官司下来，贾蓉害怕，贾珍又封二百两银子送到督察院。凤姐气势汹汹杀奔宁府，在尤氏、贾蓉面前撒泼厮闹。逼得尤氏答应交出五百两银子赔偿。凤姐怕张华事后说出真相，命旺儿将回原籍的张华半路杀死。好在旺儿良心未泯，并未依令行事，回来骗凤姐说张华已死，搪塞过去。后来凤姐命人请庸医为尤二姐看病，用虎狼之药致二姐打胎小产，二姐吞金死去，她只给贾琏二十两银子发送。幸亏平儿拿出自己积攒的二百两碎银交给贾琏，才把二姐丧事办了。
凤姐之醋妒、狠毒、心计、刁横、贪婪在诱猎尤二姐过程中倾情演绎。这场丑剧，她一共支出银子三百四十两，收回五百两，净赚一百六十两。这一百六十两银子沾满了尤二姐及其胎儿的血渍！督察院官员受贿得到的五百两银子又何尝不是催冤魂上路的摇幡铃？
四、贾雨村为讨好贾赦，以莫须有罪名逮石头呆子下狱，以极低价格把二十把珍贵古扇送到贾赦手中。石头呆子祸从天降，有冤无处诉，死活不知。
贾赦为贪图五千两彩礼银子，不听贾政劝告，把亲生女儿迎春嫁给“中山狼”孙承祖。可怜花容月貌温柔绵软的侯门小姐出嫁一年多，就被摧残蹂躏死去。得知迎春在孙家遭受非人折磨时，贾赦夫妇毫无痛痒，书中写道：且说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有这事（517页）。这对人渣夫妻，简直就是吃女儿“人血馒头”的魔头！
五、一张过年进贡禀帖
第五十三回，春节临近，黑山村乌庄头到宁府进献年礼。贾珍接过禀帖观看。只见上面写着：“大鹿三十只，獐子五十只，狍子五十只，暹猪二十个，汤猪二十个，龙猪二十个，野猪二十个，家腊猪二十个，野羊二十个，青羊二十个，家汤羊二十个，家风羊二十个，鲟鳇鱼二百个，各色杂鱼二百斤，活鸡，鸭，鹅各二百只，风鸡、鸭、鹅二百只，野鸡，野猫各二百对，熊掌二十对，鹿筋二十斤，海参五十斤，鹿舌五十条，牛舌五十条，蛏干二十斤，榛、松、桃、杏穰各二口袋，大对虾五十对，干虾二百斤，银霜炭上等选用一千斤，中等二千斤，柴炭三万斤，御田胭脂米二石，碧糯五十斛，白糯五十斛，粉粳五十斛，杂色粱谷各五十斛，下用常米一千石，各色干菜一车，外卖粱谷，牲口各项折银二千五百两。外门下孝敬哥儿姐儿玩意儿：活鹿两对，白兔四对，黑兔四对，活锦鸡两对，西洋鸭两对。”
宁国府庄头是乌进孝，庄头是大户人家下派到专属领地的农场主。清朝凡有爵位人家，皇帝都赏有封地，日常消费主要由封地供给。宁国府封地有田庄八九处。贾珍嫌东西少，说：“简直不让过年了！”乌进孝忙解释：“今年年成实在不好，从三月下雨，接连着直到八月，竟没有一连晴过五六日；九月一场碗大的雹子，方近二三百里地方，连人带房并牲口粮食，打伤了上千上万的。”又说：“爷的这地方还算好的呢。我兄弟（荣国府庄头）离我那里一百多里地，竟又大差了。他现管着那府八处庄地，比爷这边多着几倍，今年也是这些东西，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是有饥荒打呢！”贾珍说：“……不过是一年的费用，我受用些就费些，我受些委屈就省些……这一二年里赔了许多，不和你们要，找谁去？”
禀帖上列出的奇珍异兽、家畜家禽、果仁海鲜、粮谷柴炭数量可观，外加二千五百两银子。如此丰厚财物，是多少佃农、长工劳作一年的血汗？大灾之年，会有多少农户为交粮租赋税，被乌庄头等管家逼得卖儿卖女走投无路？宁国府如此盘剥，荣国府更甚于此。两府合族共庆年节，歌舞升平脑满肠肥时，庄园里有多少杨白劳似的穷人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沿街乞讨？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鲁迅在“狂人日记”里写道：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红楼梦》在演绎贾宝玉和林黛玉悲悯爱情的同时，也解剖了封建社会“吃人”本质。王熙凤、贾赦夫妻谋财害命出于邪恶本性，是个人素质使然；贾府内斗，是皇亲贵戚家族内部矛盾纠缠绞杀，具有特殊性；禀帖映照的现实，反映出整个封建社会强取豪夺的阶级矛盾，具有普遍性。从这个角度看，《红楼梦》很像《儒林外史》，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批判性。
现在我们再品读卷头诗：“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对作者创作宗旨肯定会有更深层意义上的体会。
注：本文讨论对象——2007年10月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红楼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