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一片红旗天上走,万点白帆开绣球。潮迎人面起,喝彩看飞舟,刺刀如水向东流……”

        这是一段描述当年人民解放军全线突破长江天险的壮观诗句。

       4月20日,是著名的渡江战役胜利的纪念日。60多年前的那一天,千里长江战线,真是排山倒海、雷霆万钧!然而我们知道,为了保证“百万雄师过大江”的顺利,早在在这一年的3月7日、3月13日、4月6日,解放军27军一支连队的侦察兵,曾经三次先遣渡江侦察、捕俘,为后来的故事片《渡江侦察记》,提供了大量真实的原型素材。这支连队,就是我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先遣渡江英雄连”,如今,他们就驻扎在大连北郊的金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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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初,我结识了一位退休了的老军人、原解放军旅大警备区司令部的情报处长沈瑞庆叔叔。不知怎么,一提到“情报处长”,我们这些几乎是看《渡江侦察记》长大的男孩子,都会联想到影片中敌情报处长那狡诈的眼镜……

       我的这位解放军的情报处长沈叔叔,恰巧也戴着眼镜。但他可是天庭饱满、四方大脸,一股子精明、干练、智慧的神态,不狡诈,很慈祥。和他相处,自然会聊起那个瘦瘦的“敌情报处长”,聊起《渡江侦察记》,聊起那段惊心动魄的战争历程。

       然而,让我兴奋的是,情报处长沈叔叔,向我透露了一个名叫“鞠增伦”的老侦察兵的“情报”。

       这位已年已80多的老侦察英雄,就是“渡江侦察记”中侦察兵的原型。当年首创小木船过江侦察的那五个勇士中有他;当年那“岸边点三堆火”的主意就是他出的;在过江侦察搭人梯攀壁崖的真实“镜头”中,那个用肩头撑起战友的“大块头”,就是他!

       他不仅经历了三次渡江侦察作战,荣立了许多战功,解放后还受到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亲切接见,但他从不愿意向外张扬他那光荣而传奇的经历。50多年来他一直默默无闻地工作、生活,而且从来没有被采访过!

       大连市区南部的丘陵地区,宛若一座山城。在一处绿岭环抱的山坳,有数百级层层而上的青白色石阶,像带子一样铺挂在苍翠的山脊上。石阶向上的尽头处,是一座衬在蓝天白云下的、鲜红的、正在迸裂开的血花状巨型纪念碑。这里是大连市英雄纪念公园。

       枪声、硝烟、呐喊、鲜血,英勇顽强的身影、垂死前的回眸,都在这肃穆的空间内回忆着……

       鞠增伦老人的家,就住在英雄纪念公园门口不远的地方。已是耄耋之年的鞠增伦生活一直低调、与世无争,但他却一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电影故事片《渡江侦察记》的光碟。他似乎一直在默默守着这片英雄纪念园林,不,是他心灵上的英雄纪念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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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常说一闭眼,就会看到渡江侦察时牺牲的老班长他们的样子。“他们就这么死了,我还活着。啥名呀、利呀,显摆个啥!”

       或许正是这种平和的心态、低调的生活使得这位传奇老人年已80,却除牙掉了几颗外,啥病没有。近年来,不断有了解他的朋友劝他应该把他的经历写出来留给后人。他想也对,都80啦,来日不多。于是终于戴上老花镜,他开始自己写着回忆录,也同意接受我的采访。

        老人记忆的闸门一打开,就汇入了人民解放战争的枪炮声中。让我们从一名当年普通的解放军侦察兵的视野,看看我们在书本上、影视中常见到的那段惊心动魄历史的真实侧面:

 

        一 渡长江,搭起人梯上岸捉俘虏

       说起来你会感到意外,鞠增伦当年所在的这支后来被命名为“先遣渡江英雄连”的连队,自打从山东成立那天起,一直到解放大上海包括渡江侦察作战时,其着装,与电影《渡江侦察记》中那种军装整齐、胸章鲜明的解放军形象真是大相径庭:全连官兵都穿着清末至民国间颇为流行的“长袍马褂”,而且颜色也不统一,是一支穿着大襟棉长袍和对襟布褂子的解放军!

       我好奇地笑着问鞠老:“看上去,是不是有些像‘还乡团’的打扮啊?”鞠增伦正色说道:“不,像我们的‘区中队’!”

       1925年,鞠增伦出生在山东荣城埠柳镇东夏庄的一户贫苦农民家中。1946年冬天,已是共产党员了的鞠增伦,积极响应根据地的区党委的号召,带头报名参军打老蒋。在他的带动下,他们这个不到300户人家的村庄,就有50名青年参加了解放军。

       年轻时的鞠增伦,性格沉稳,面容刚毅冷峻、英气十足,与现在慈眉善目的老爷爷相完全不同。这从他建国初留下来的戎装披挂的老照片上,还可看得出。特别是他一米八的身高、一双长长的腿,一看就是个能跑路的人,这在新入伍的青年中特别地抢眼。

       或许正是这个缘故,部队领导看上了他,把他单独挑了出来,询问他腿有没有毛病、能不能跑路。鞠增伦昂然答道:“当然没问题!”部队领导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跟我走!”

       鞠增伦被带到一堆农民打扮的男人中去。同来的老乡都穿上了神气的解放军军装,而发给他的,却是件棉长袍、肥大的“灯笼裤”和对襟布褂。鞠增伦捧着衣服大为疑惑:“不是来参军的吗?这哪是八路”?!

       有位老同志拍拍肩膀告诉他:“咱也是八路,现在叫解放军了,是侦察员,又叫‘便衣’!等着吧,不但要你穿老百姓的衣服,到时候还要穿‘刮民党’的衣服呢,这叫‘化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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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鞠增伦当上了侦察兵。看看他的这些战友,你别说,个个都是“大高个”。大概不单是因为腿长能跑路,高大的身躯在侦察时遇上单个较量,绝对可令敌生畏。

       1949年2月,鞠增伦所在的华野第9纵改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7军,军长聂凤智,政委刘浩天,隶属第3野战军第9兵团。淮海战役刚结束还没来得及休整,上级就来了命令:国民党在长江以北的部队正在向南撤退,有的已逃过长江。命令侦察部队立即出发,赶到长江边侦察、监视敌军活动情况。

       于是鞠增伦所在的侦察部队一路急行军,从河南的永成一带出发到达蚌埠,又坐上运煤的火车到达合肥,一直抵达无为县泥汊镇一带的长江边。

      “据当地老乡讲,国民党大部队没到过此地,只是些小股队伍来过。敌军逃跑时非常惊慌。晴天时,长江南岸的国民党军发现北岸有活动目标就打炮。我就遇到一次他们开炮打中了一户民房,炸伤了百姓三人。”鞠增伦老人凝望着远方,那眼神里好像盈满了滔滔的长江水。他的思绪,又飘回到了那个战斗的岁月:

    “我们每天都要仔细观察南岸敌情,看看敌人在干什么。这宽阔的江面汹涌澎湃,后浪推前浪,很是吓人,真不愧是天堑长江”。

       传说三国时期的曹操,曾率八十三万人马,从合肥出发,本打算从无为县的裕溪口渡江。来此一看,浩大的水面苍苍茫茫,遂叹曰:“此地无可为矣”!这个地方从此就被后人称为“无为”了。

        听说这支穿着与老百姓一样土的部队,要突破那边美式装备的国民党军构筑的江防,一些老乡摇摇头,就要说说这“无为”县名的来历。“无为”的故事干扰着部队的情绪,使得本来就对长江有着恐惧心理的北方战士,心头又多了一层堵得慌的感觉。

        侦察兵们却顾不了那么多,他们每天都处在临战状态。鞠增伦所在的三班,与其他班战友一样,每天一半人轮换匍匐在江岸大堤隐蔽处,不间断地用望远镜观察对岸敌江防动态和江面敌巡逻艇的活动规律;另一半人则在河汊里练划船。

       这些北方籍的侦察兵们,长年在北方活动,能不受任何地理条件限制。无论是在大平原还是在山区,他们个个都有“燕人”猛张飞的胆量和“鼓上蚤”时迁的机灵。可是现在面对的是汹涌的长江,他们恰恰缺少“浪里白条”的本事。

      “侦察员的主要任务就是掌握敌人详细情况。可要想过江真难啊,没点水上本领看来根本不行。于是部队决定抓紧水上训练。我们开始学划船、学游泳。南方二、三月天气也很冷,我们还穿着棉衣怎么下水?这样会增加病号,造成非战斗减员。所以最后首长决定首先还是要学会划船”。

        于是侦察兵们在当地借来了小木船,请老乡做指导。鞠增伦带头跳上木船,谁想这叶小舟还真难摆弄,大个子的他一上船,船就歪歪;一划桨,船就打转,就像一只逐着自己尾巴的猫,笑得大家前仰后合。

        那时风雨特别的多,江边湖泊里尽管没有急流,但一阵风刮来也时常把人翻到水里,爬上小船还要继续划,非常苦。冰冷的天,冻得浑身抖瑟去烘烤衣服,成了鞠增伦至今难忘的记忆。

       长时间伏在江岸枯草丛中观察和监视敌情也不轻快。望远镜中的南岸,敌人正日夜不停地驱赶着老百姓构筑碉堡、掘挖壕沟、夯筑木桩。江面上的巡逻艇每隔一定时间出现一次。可是对岸敌军是哪一部分的?火力配置如何?这是望远镜里观察不到的。

      “望远镜里看着敌人就在前面,伸手摸不着,在这儿干靠,不是办法呀!”鞠增伦冲着正举着望远镜的张云鹏嚷嚷:“班长,我看咱要求一下,趁天黑划着小船偷偷过去几个人侦察一下,摸个‘舌头’过来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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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此时连里上下都在酝酿着这个大胆的想法,张云鹏代表三班的请战,与连首长的意图正不谋而合。眼下,我百万大军已陆续进入了江北沿线各指定位置,军首长们正急需江南敌情的第一手资料。而目前,我方还没有人能过得江去搞敌情。

       基本是旱鸭子的侦察员,再加上当地老乡关于三国曹操八十三万人马在此“无为”的传说,使得这第一次过江侦察捕敌的任务显得凶险异常;但同时如果成功了,就是创造了奇迹,其意义也异乎寻常。

       淮海战后休整的大部队已到了无为县一带,也开始了水上训练,随时准备渡江作战。时间紧迫,形势逼人,不能等到学会划船后了,不能再拖了,过江侦察总是要有第一次的!

       “鞫增伦!”“到!”“告诉大家,立即回班开会!”看到张班长从连里回来那坚毅的神情,全班都意识到,请求被批准了,马上就要行动了!

       张班长按抚住大家磨拳擦掌的议论,说:“坐小木船过这样宽的长江,到敌人防守严密的阵地去侦察、抓俘虏,任务非常艰巨,危险性也特别大。首长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咱们,是对咱班的信任和考验,也是咱班的光荣”!

     “这次过江采取晚上偷渡,用小木船,人不能多,俺想,五个人就够了。大家看看谁去合适?”

     “我是党员,我去!”“俺虽还不是党员,俺也算一个!”

        班里的同志们争先恐后都要去。最后班长说,“俺看这样,俺张云鹏是班长,这次任务就由俺带领共产党员鞠增伦去,还有于乃阳、鞠文义……”这时,突然站起来一位圆脸小个子:“报告班长,非算我一个不可啦!”这是广东籍战士冯正义,他有些激动:“我是南方人啦,就我一个会划船啦”。

       大家一阵沉默……

      “小广东”冯正义,原来是国民党部队的一个卫生兵,是淮海战役后期解放过来的“解放”战士,是经过审查挑选后,被补充到我们侦察部队当侦察员的。

        大家的眼神,流露出了对这位刚从敌营那边过来时间不长的“小广东”些许的不放心。冯正义一急,就是哇啦哇啦一串听不大懂的广东话,大意是:他也是穷苦出身,他盼望着他的家乡早日解放;参加这次行动也是对他很好的考验,特别反复强调他会游泳和会划船。

      “班政委”鞠增伦说话了:“我看冯正义同志到我们部队后表现挺好,是南方人会划船,这次任务应该让他参加”。

       班长张云鹏支持鞠增伦的意见,说“冯正义被解放过来,就是咱们的同志,就是咱们的兄弟,应当相信他。俺想冯正义同志是不会让大家失望的,是不是?”“小广东”高兴得直点头。

      就这样,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最早渡江的五个人定了下来,他们是:三班长张云鹏、党小组长鞠增伦、还有侦察员于乃阳、鞠文义和冯正义。

      行动前,全班还讨论了注意事项和行动细节,五个侦察兵做了战前分工:张班长和鞠增伦、于乃阳三人负责上岸抓俘虏;鞠文义和冯正义负责守船警戒、保护好小船和船老大以及负责接应回船。

        全班同志还分析了可能出现的情况和应对办法。班长特别叮嘱,“俺们不返回,小船一定不能离岸或人离船,要特注意防止一旦岸上枪响出现情况,船老大受到惊吓划船离岸。他要是逃了,咱就是完成了任务也回不了江北了。残酷的战争情况下,船老大究竟能怎样咱们也心里没底啊”。

       鞠增伦针对踏上南岸后,万一与敌人遭遇打起来回不去了的情况,提出,只要没有“光荣”,就要尽可能往山上跑,隐蔽好自己,独立展开敌后侦察,并要在天黑时设法在江边点燃三堆火,以作为信号告知江北我们还活着……

      经过一番紧张的准备,连里给备好了船,请了一位划船老乡。白天,五位侦察兵领着划船老乡到江边一同观察江南岸地形,选择了一处看似高一些的地形作为靠岸目标。因为在江岸壁崖底下隐蔽小船最不易被发现。

       1949年的3月7日,人民解放军第一次过江行动悄然开始了。鞠增伦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夜晚,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这与后来的《渡江侦察记》里描述的完全一样。但是,这五位侦察兵全都穿着对襟布褂和大裤裆的“灯笼裤”,没有雨衣。除班长张云鹏持驳壳短枪外,鞠增伦、于乃阳、鞠文义三人均挎着美式汤姆冲锋枪、配备五条子弹梭子;“小广东”冯正义则持着一支步枪。另外,每个人还配给了两枚手榴弹。

       天一黑下来,五位侦察兵就告别了战友们,和老乡一起将小船从河汊隐蔽处推到了江边。大约夜里十点钟左右,六个人上了船。班长低声命令:“出发!”,小船就开始向白天观察好的南岸目标划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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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负责上岸抓俘虏的三人在船头持枪戒备着,紧张地注意着前方情况。

      春风夹着牛毛细雨,没有月光,伸手不见五指。每个人的脸,都不停地被细雨扑湿,得不时抹着。他们这只小小的船,好像孤伶伶闯进了一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湿漉漉的巨大黑色空间,四下皆无生息,周围全是看不见的危险。完全不会水的几个人在这宽不到边的黑水上,克制着恐惧和紧张,一手紧把着船帮,一手紧握着枪!

        突然,一个浪打来,小船进了水,大家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鞠增伦回忆道:“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小船小船千万别翻别沉啊!只要小船不翻不沉,我们就一定能完成任务!”再看那个老乡,也十分紧张,拼命地划着船。

       渐渐地,黑暗中就觉得有更加黑暗的一堵大墙,迎头压了过来,小船终于无声息地靠近了预定的那段高崖旁。大家马上进入战斗状态。先摒住呼吸仔细听听上面有没有啥动静。周围静得只有江水哗哗。这一段真实的经历与电影里演得很像:崖壁很高,必须搭人梯才能上去。但江水漫至崖壁,水很深,没有陆地可以下脚支撑,只能踩着紧靠崖壁的船帮搭人梯。

       班长悄悄说:“我先上”。可是小雨作怪,岸壁滑,试了几次上不去。身材高大的鞠增伦主动哈下腰,踩着晃动不已的船,让班长踏上他的肩膀。船帮一侧搭上人梯,小船立刻往一面倾斜,危险!其他人慌忙全都跑到相反一侧,用力平衡着小船。玄呐,差点翻船!几乎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汗水雨水交汇一处。

       鞠增伦一用力直起腰,将班长送上了壁崖。班长伏在上面倾听、观察了一会儿,反身依次将鞠增伦和于乃阳拉了上去。

     “然后我们迅速爬进了南岸敌人的交通壕,一面向前摸,一面警戒四周地形和动静”。今天的鞠增伦老人讲到这,那神态好像又回到当年紧张的气氛中了,让我这个听众也随着紧张起来。他说:“班长用手捅了捅我,示意我特别注意后面的情况,好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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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会儿,前进方向出现了土包,估计是敌人的地堡。我们三人更加警觉起来,拉开了架式,做好了扑俘准备。

      “当我们摸到地堡口时,听听里面没啥动静,再摸,发现有人的腿伸向地堡口。人到关键时刻有时劲儿特别的大,班长一下子就把伸着腿的两个人同时拖了出来!发现地堡只有这两个人。我们立即靠上去,用枪顶着他俩的脑袋。班长小声威胁说,‘不要吭声,吭一吭就打死你’!他俩吓得浑身直抖瑟。我们也顾不得弄清他们是干什么的,拖着他们迅速回返。”

       很快,三个侦察兵夹着两个俘虏,顺利地摸回了来时的那个岸边崖壁。还好,小船安然无恙等在下面!于乃阳先下了崖,鞠增伦警戒着后方。班长和于乃阳一上一下接押着俘虏上船,接着鞠增伦和班长也顺着滑了下来,“嗵”,落在船板上,正好被船上的人扶住,小船被踩得剧烈摇晃几近翻船,大家紧张得全半蹲着,紧把住船帮,好半天才平衡住。

      看来,岸上敌人还没发现,这次行动基本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快走!小船调头拼命划向了江心。

     “船本来就不大,一下子上来八个人,风又渐大,浪又急,忽上忽下,摇摇摆摆危险得很!我们一手抓住俘虏,怕他们跳船逃掉,他们可是完成任务的成果啊;另只手还得紧紧把住船帮子,就怕翻到江里,那可前功尽弃啦”!

     “南岸上面一直没啥动静。黑暗中,我们的船头终于触到北岸了!从出发到回来整个过程2个多小时,老天爷,我们可回来了”!

       鞠老说到这,满是纹理的脸,竟然泛出了兴奋的红晕,这可是他一生中最值得自豪的一个“第一”啊!他说:“我们的安全返回,说明了小木船也完全可以过得江去,天堑也是挡不住我们解放军的”!

     “我们的侦察员过去啦!”这一消息,在作战部队迅速传开,成为当时一等重要的新闻,兴奋着和鼓舞着全军,坚定了“长江没啥可怕的,乘木船也完全可以打过去”的信心。看来,曹孟德办不到的事,我们解放军能办到;在“无为”之地,共产党照样大有作为!

 

       二渡长江,以战友牺牲血的代价,擒回了敌排长

      和电影所描述的情节比,这第一次过江侦察好像简单了点,但它是真实的。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紧张、害怕,都是人们正常的反映。当五位侦察员和老乡一起将小船隐蔽好,押着俘虏回到了驻地后,天还没亮。大家一再感谢划船老乡的帮助,称赞他的划船本领。

       可是这位30多岁的船老大就是不说话,水也不喝,饭也不吃,蹲在那,两眼发呆,——他这是吓坏了,还没有从刚才随时可能没命的恐惧和紧张中摆脱出来。这的确是与舞台上和电影中表现的不太一样。

       这次被后来记入史册的第一次渡江侦察行动,没想到也有遗憾。抓到的这两个俘虏,原来不是国民党的兵,是被强派到江边为国民党军守地堡的附近农民。他们没有枪,发给锣。有情况就敲锣,锣一响,国民党兵就出来。

       这虽然抓的不是国民党兵,但从这两个人口中也了解到了不少情况。如:敌人江防工事的构筑情况;南岸敌人的活动情况等,他们知道得不少。

       或许是首次渡江留下了遗憾,三班长张云鹏代表大家,主动要求再次过江,保证非抓个更有价值的“舌头”回来不可!

       果然,连首长将再次渡江侦察捕俘的任务又交给了三班。连长对大家讲:“现在情况紧急,渡江作战临近,军首长急需了解江南敌情。你们三班过去一次,有经验和体会,对那边地形也有一定的了解。这次过江一定要设法抓个俘虏回来”。

     “保证完成任务!”全班气势高昂地回答!

       为了更好地完这次任务,连首长也参加了三班战前军事民主会的讨论。经过反复讨论定下了几条:

      一、还是首次过江的五位同志再次担当此次任务,分工与上次相同;

      二、过江后,捕俘目标选在敌哨兵或巡逻兵身上。最好能捕到敌军官;

       三、确定鞠增伦上次提出的“上岸后一旦与敌交火没法回来,只要能活下来,迅速潜伏到靠江边的山上,并点三堆火告知江北”的方案可行;

      四、行动中如果一下抓到多名俘虏,考虑船小风大浪急,为防止翻船,只能带回一两个,其余的要想法妥善处理掉。

       五、换一位划船的老乡参加行动。从上次经验看,老乡不是军人,格外恐惧,因此负责守船的冯正义、鞠文义一定不能离开船,一定要看护好划船的老乡。老乡都是在江边长大,水性特好,如果没了划船老乡或者没了船,我们就是抓到俘虏也难回江北了。

        六、根据上次渡江的经验,为防船进水,还要多准备划船的桨和舀水工具。

       连领导肯定了三班讨论得好,计划周详,相信这五位同志一定能很好地完成任务。

      第二次渡江侦察的时间是在1949年的3月13日深夜10点,风特别的大,江面波涛汹涌。出发前,营连首长们亲自来到江边相送。

      “我们六人刚上船,还没走呢,一个急浪打来,船灌进了水。这船比上次颠簸多了,鞠文义上船就是个趔趄,惊叫了一声,半蹲在那死死把住船梆不敢放开。营首长看到这种情景,为我们担心地说;这风太大,太危险了。今晚不过去吧。”鞠老回忆道:

      “这是首长们对我们侦察员的爱护;我们知道渡江大战即在、时间已刻不容缓了,知道这次任务的份量。风大浪急我们虽然危险,但是敌人也容易麻痹啊。班长张云鹏代表我们表示,请首长们放心,不论遇到多大的困难,俺们也一定会完成任务!等着俺们胜利回来吧!”

      看时间已差不多了,班长一挥手:“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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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船在疾风大浪中颠簸,一会儿上了巅峰,一会儿落进了深渊。长江就像一匹不驯服的野马,狂癫撂蹄,想把背上的骑手甩将下来。侦察兵们头一次遇到这阵势,五肺六腑也跟着翻腾开了。但是他们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完成任务!

      这是一段难熬的经历。鞠增伦回忆说“我当时心里默念,靠岸前千万不要被敌人发现啊!因为上一次敌方有两个更夫失踪,说不定已引起了注意。一旦敌人提前发现了我们,有了准备,单等我们靠岸开火,我们就会成了靶子。所以心跳特别厉害,两眼紧盯对岸,恨不得看穿江边一切”。

      还好,在黑夜的掩护下,小船没被发现,慢慢靠上了长江南岸,并顺江隐蔽下来。听听岸上没动静。于是班长再次嘱咐鞠文义他们俩一定看好船,不能离开,然后就和鞠增伦、于乃阳迅速下船,又跳进了离江边不远的敌交通壕。

       伏在壕里,注意观察着周围的地形和动静。风还在呼呼地吹,草木哗哗作响,地面湿漉漉。突然,远处传来人的说话声,而且有手电光忽亮忽灭。手电筒的光柱还不时地向江面扫一扫。这一点,还真与后来电影《渡江侦察记》中的一组镜头一样。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楚了。班长悄悄地说:“准备好,敌人过来了!”

       黑暗中只见得一个抗着枪的敌兵走在前面,后面那个拿手电的估计是个当官的。敌人当官的都害怕,一般都走在后面。班长决定放过前一个,抓后面那个。

      《渡江侦察记》里,有敌搜索队从伏在草丛的侦察员脑袋旁走过而没发现的惊险镜头。鞠增伦讲,他就经历了这样的惊险。前面那个敌兵走过去时,那脚就离鞠增伦脑袋几厘米!鞠增伦摒住呼吸,一动不动!

       放过了前一个后,当拿手电的敌人过来时,三个侦察兵猛地一齐从壕沟里窜出,突然大声喝问:“干什么的!”同时赶紧向上靠。敌人一下子愣住不动,慌忙回答:“查哨的。”又反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班长嘟噜了一声,敌人听不懂回答的是什么,三个侦察兵已贴身靠上来了。

       班长张云鹏一下子把敌人肩上的冲锋枪夺了下来。敌人还在发呆,连说“唉,唉,你这是干什么?”这小子还没想好怎么回手,班长的驳壳枪已顶住了他的脑袋低声喝道:“呼喊就打死你!”这家伙立刻不敢吭气了。鞠增伦和于乃阳几个漂亮的扑俘动作,架起这个家伙就回撤,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前面那个敌人开了一枪!

        这一枪,划破了风声呼呼的夜空,让侦察兵们吃了一惊!“敌人发现了我们?”气氛陡然紧张到了极点!正在这时,先前放过去的那个敌兵,大概是听到了后面有人说话,端着枪就跑了回来。当这小子快跑到跟前时,班长突然顺手“叭!”就是一枪,毫不犹豫!再看那敌兵一头栽倒,不再吭气。

     “快走!”大个子鞠增伦拖着吓得半死的俘虏,甩开两条长腿就往江边奔,于乃阳在前面开路,班长断后。此时,江岸一线已是锣声大作!

       找到了船,把俘虏押上去,命令他不许乱动。船上的冯正义接过手来,死死按住俘虏,生怕他逃掉。

       班长和于乃阳也撤了回来,可是这时发现鞠文义不在船上!

      班长忙问小冯,鞠文义哪去了?冯正义说,他下去接应你们啦了!联想刚才那突然的一声枪响,一种巨大的不详之兆,立刻压得大家喘不过气来!先后两声枪响,显然已经惊动了岸上的敌人。远处手电光在晃,还有人在叫喊。情况越来越危急,鞠文义却没了踪影!

      鞠文义呀鞠文义!班长面容铁青,命令大家看好俘虏,自己却不顾危险,提起枪,转身又向刚才响过枪的地方跑去。不远,他发现鞠文义已经牺牲在一个土坑里!

       鞠文义是一个内向、心细、主意多的人。但是,战友们评价他也是一个“有群胆,缺孤胆”,遇事犹豫、怕前怕后的人。或许是因为他的心细主意多,或许是他的胆量尚缺锻炼,班长每次行动都主动带着他,期望能逐步克服他的胆小,而发扬他的长处。鞠文义也不会水,狂风和颠簸让他产生了恐惧。

       现在只能猜测当时他可能晕船晕得厉害,想到陆地找个安全之处卧着,以等待班长他们的归来。人要是心里害怕,就会感到哪儿也不安全,因此鞠文义不断换着隐蔽处。但不幸的是运动的身影暴露了,他被前面的那个敌兵发现,成了敌人枪口前的活靶子!

       岸上已是锣声一片,敌人已经愈来愈近,并开始胡乱打枪!侦察兵们的心都揪到一块儿去了。已经来不及了,而且班长一人也没法搬动鞠文义的遗体,只好拾起鞠文义的冲锋枪跑了回来。

       他一面上船一面急促地喊:“快,快,敌人上来了!”于是小船掉头迅速向江心划去。大家看到班长脸上禁不住的泪水和鞠文义的冲锋枪,一切都明白了,心中顿然沉重!好在向他开枪的敌兵已被班长打死,算是为他报了仇!

     敌人追到了江边,南岸响起爆豆般的枪声,水里不时溅起水花,气氛万分紧张。“抓紧俘虏不要松手!”“别开枪,天黑,敌人看不见船!”,班长狠狠地说:“去他妈的,让他们瞎打去吧!”

       枪声渐渐被甩在了身后。耳边风声呼呼的,浪推着小船上下颠簸。大家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快点回到北岸!

      “终于又回来了,但我们战友鞠文义却永远回不来了!”鞠增伦心里难受,下船后,扛起划船的桨低着头,默默地走在前面,直径回到驻地。进了院子,放下桨。屋里的战友们听到了声音,欢呼着迎出来:“他们回来啦!”

       当大家知道鞠文义的牺牲,所有的人都难过地低下了头。完成任务的喜悦,被失去战友的悲痛冲没了……

      鞠老沉重地对我说:“鞠文义就这么死在了敌人的枪口下,他是我们五个人中第一个牺牲的,真是遗憾啊。这一点,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高大,但绝对真实,战争残酷啊!他毕竟是为革命流血牺牲的,我们仍然怀念他!”

      提起侦察兵,人们自然会认为他们是一些机智勇敢、武艺高强、胆子特别大的一伙人。我们男孩子从小就特崇拜战争年代的侦察兵。而我面前的这个身经百战的老侦察兵却说“不,不都是像电影演得那样,侦察兵的胆量不是天生的,而是严酷的战争磨炼出来的。刚当上侦察员时,我也曾‘狼狈’过”。

       那是1947年还在山东高密作战时的事了。鞠增伦第一次穿上国民党军的军装,和几个老侦察员们一同执行化装侦察任务,心里紧张就像揣了个兔子。

       不料,在过一个敌人还乡团的“土围子”时被识破,敌人众多而且包围了上来。枪声大作,子弹蝗虫一样满头飞,侦察兵们寡不敌众,边还击边后撤。可是敌人是越打越多,情况越来越严重。

      一个小个子战士跑得慢落在了后面,腿部中弹,倒在地上,没能跑过沼泽地。敌人密集的枪弹封锁着,使我们的人没法回去救他。

       面对围上来黑压压一大片的敌人,小个子战士恐怖地大哭,一边拼命地向前放枪,一边拼命地回头呼救,直到没了子弹……那情景,还真的就像南斯拉夫电影《桥》中描写的,面对围上来的德国鬼子,在沼泽中掉队的游击队战士绝望地大哭一样。太残酷了,围上来的敌人用刺刀戳烂了小个子战士的身体,然后倒拖着走。

       而第一次遭遇这样残酷局面的鞠增伦,心中恐惧、慌张,拼命地只顾跑。过沼泽时,慌忙中枪掉到烂泥潭里了。还好,一番拼命地乱摸,总算是捞了出来,连泥带水提着就跑。到了安全地带后一看,紧急中,枪栓都没拉开,一枪没放!

       多少年后的今天,鞠老毫不忌讳自己最初的“不英勇”,却让我产生深深的敬意。这使我们看到了比“样板戏”高、大、全式的英雄更可信、更真实的英雄!

       鞠增伦就这样跟着“老便衣”们跑侦察、抓“舌头”,从不会到会,从害怕慌张到机智勇敢,练就了一套过硬的扑俘技术和临危不乱的本事。鞠老说,这都是连里兄弟般的战友手把手教的,是教训和鲜血换来的!

鞠老收回了追忆,接着说:

      “后来,班长他们押着俘虏也进了屋。”这回得好好看看,嗯,看服饰,这小子的确是个敌军官!“老实回答,你是干什么的?!”我们先对俘虏进行了一轮初步审讯。

       俘虏是个敌排长。他说:“江岸防守吃紧,上司严令排长要亲自查哨巡逻。于是我只好出来。没想到江北能过来人。还没弄清怎回事,就被抓了过来”。

       这个敌排长供出了好多对渡江作战极有价值的重要情报,如我正面敌人兵力部署、部队番号、敌官名单、火力配置、工事构造等等。首长当即表扬三班任务完成的非常出色,要求安排这几个侦察员好好休息一下。军首长通令嘉奖三班长张云鹏,并记特等功一次;鞠增伦等人也分别立了功!

       我问鞠老,第二次渡江侦察捕俘最深刻的感受是什么,他说其实就两个字:“紧张”。“时间过去那么多年了,一想起这次过江时的一些情节,现在我感觉心跳好像还是那么厉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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