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己两年没回故乡。几年前父母相继病逝后,老屋被变卖,两个兄弟各居寓所,我与故乡的距离,便拉了开来。

新年前,山外的大姐打来电话,说还是回乡看看,到两个兄弟家坐坐,不要让乡里人说父母不在就忘了家乡,姊妹间生疏起来。我答应大姐,去年是因亊拖累,今年是一定要回去的。

年初二一大早,携妻和一双儿女,驾车从小城出发,穿过一片片晨雾朦胧的田野,在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接到大姐,便沿着逶迤的山路,向大山深处一路驶去。

峰回路转,山重水复,车到巍峨的群山顶,山峦和林莽被厚厚积雪覆盖。浩浩银海,波飞浪涌,天马行空,好个银光闪烁、如诗如画的壮丽世界!尽管大山车道泥泞难以下脚,我们还是停下车来极目眺望,尽享久违的峡谷深涧和雪崖冰峰。两个儿女更是欣喜若狂,急忙取出相机,将眼前美景一一尽收眼底。

十二点不到,我们就抵达故乡太平。为什么叫“太平”,叫了多久,我们不得而知。只知记事起,这个深山狭谷里的小镇就传诵着“有依山傍水之乐,无水患风旱之忧”的佳话。其实,原因很简单,故乡小镇座落在大山脚下河谷之上几丈高的坡台上,几条坚实古朴的街道依山而建,大气,厚重,即使再大的山洪和惊涛骇浪,也休想逼近一歩。再者,故乡地理环境优越,四面翠岭青山怀抱,中间溪涧绿水环绕,年年风调雨顺,庄禾丰熟。安泰的称谓,吉祥的寓意,大概缘于此吧!

多日阴雨,又逢街面重建,街道泥泞难堪,但两旁楼房鳞次栉比,干净整洁;门庭楹联披彩,红灯摇曳,一派喜庆、吉祥的新年景象。

街上行人不多,多是上街买火炮玩意的青年娃娃和休闲路过的乡民。现在,己很少见到背着大背篓,驮着胖娃娃的弯腰途步者;拜年,走亲串戚,不是乘坐小汽车,就是自驾摩托。也是的,人们富了,车多了,宽阔平坦的水泥路村村通,几分钟就跑个十里八里,以逸代劳,兜风省时,何乐而不为呢!

按照约定,我们在镇上三弟家吃午饭,然后集中上山给祖宗上坟,晚上在二弟家团年。

吃罢午饭,全家一行向后山父母坟地出发。昔日的坡地山田,地拗山梁,如今已一片青杉翠柏,林莽修竹,碧翠蓊郁。

长期生活于喧啸的城里人,突然走在这落叶坠地也听得见响声的绿色里,心如止水,恍若隔世。回眸从前一弯一路的荒芫地貌和尾随父母一路走过的凄清情景,已物是人非,今非昔比,让人唏嘘不已!

我们已经完全忘却脚下的崎岖与泥泞,每一步都好像走在昨天,又仿佛走在不曾走过的时光里。

来到山腰一处幽静的林荫下,一条清澈的渠水像一位身材修长、秀发飘逸的少女从大山深处款款而来,那么洒脱,文静,那么楚楚动人!  

这是70年代,为解决故乡小镇的照明问题,从20多里外的山溪筑坝起水,开沟建成。沿途弯弯的堤坝,清清的堰水,加上青松翠竹环绕,清风柔岚轻拂,幽静的水渠成为辛劳的故乡人休闲散步的一处胜地。

来到渠前,我们一个个急不可待鞠下身子,将手伸进水里。尽管来自雪山的水浃肌彻骨格外寒冷,仍有一种着冰清玉洁的美丽让人遐想,一种柔柔的暖意沁入心脾,因为这是同母亲乳汁一样养育我们长大的圣洁的水,故乡的水啊!

赏一路美景抵达父母坟前,顾不得歇息,我们赤手空拳清除园中杂草,燃香焚纸。凝目间,青烟袅起不尽沉思:墓中的父母,长大的儿女,老去的我们......岁月如此匆匆,生命倥偬轮回,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珍惜时光,热爱生命呢?

烛残纸烬,晚辈们已在墓旁布下长长的鞭炮。一声巨响,火光凌空飞逝,在幸福的盛世流年里里,我们祈愿父母和死去的先辈们尽享祖国壮丽河山,好好安息!

沿着山路走完几代祖宗墓地,天色已近黄昏。晚风中,雾霭在山峦间徐徐升起,远近林盘和村庄腾起袅袅吹烟,我们仿佛听见母亲一声声呼喚......

啊,不是吗?一群小孩嘻嘻哈哈,追赶着到河里洗手,站在村口的母亲正眯缝着眼,笑盈盈地等待他们回家呢。

我们也回家了,在乡村节日的灯光下。虽少了父母在世时的天伦之乐,但不乏血肉同胞的浓浓亲情。

餐桌上,我们弟兄一起举杯祝福大姐,大姐在朗朗笑意中,突然垂泪鞠下身子。我们不知所措,凑了过去,大姐抹了一下泪抬起头来,说沒什么,今天太高兴了。

是的,今天太高兴了,这是母亲去逝后我们姊妹笫一次阖家团聚。

可是,说着说着,大姐的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下来......我们终于明白,大姐是告诉我们,现在大家好了,辛劳一世的母亲却永远走了!

那是十分贫穷的年代,母亲一人拖着我们姊妹四人。因为我们弟兄年幼,十三、四岁的大姐成了母亲的左右手,她白天跟着母亲下地干活,夜晚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处处为母亲分忧。可是,几年后,大姐嫁到山外,屋里屋外的苦活重活,全落在母亲一人身上,那是怎样的年月呢,母亲承受一个女人难以承受的苦难!

 一年冬天,大姐背上年货从80里山外来看我们,眼看快过年了,母亲坚持上山为别人背煤,大姐怎么拦也拦不住,也跟着去了。

那天,她们起了个早,上山后天迟迟未亮,才知起了“倒夜”。母女二人只好蹲在煤窑边,瑟缩着身子挨过严寒的午夜。

上山背煤的人很多,当母亲和大姐好不易出上煤下山时,天下起雨,走在前面的母亲一不留神滑倒在地,煤撒了一地。这是人家的煤啊,没等大姐歇下背篼扶母亲,母亲已从地上爬起来将撒落的煤搂进篼里。还好,母亲只崴了一下脚。

母亲趔趄着身子,同大姐一道抵达小镇,己掌灯时分。吃了晚饭,暖暖脚,早更深夜静,大姐躺上床就呼呼进入梦乡。

不知多时,一阵“吱吱吱”的声音把大姐吵醒,睁眼一看,母亲坐在昏黄的油灯下,一针针纳着鞋底。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鸡啼,报告天亮已不太远,望着母亲瘦削的脸庞和扎针引线时不停晃动的的身影,大姐紧紧捂着被子,哽咽不止。     

断续的抽噎惊动了母亲,母亲忙问:“闰女,冷吗?”

大姐掀开被子,失声痛哭起来。她说她不该早早嫁到山外,让母亲一人受累。

母亲笑着安慰说:“傻闰女,你能帮妈一辈子吗?你跳出山旮旯吃饱穿暖,妈就高兴了,妈少操一分心啊!”

大姐的眼泪,勾起我们不堪回首的记忆,在那家无一粒粮身无一袭衣的日子,多少乡里人想以“寄养”为名抱走我们兄弟,母亲像鹰一样紧紧搂抱着我们,爱抚着我们,多年来,我们才不致离祖弃宗,改名換姓。  

我家隔壁住着一位老奶奶,不知何时,一墻之隔的墻壁出现一个窟窿。每当我们弟兄饥饿难耐时,老奶奶总会一边呼喚我们的乳名,一边从窟窿里递来一碗粥,一块馍,或一个红著......老奶奶似乎有一双离奇的眼睛,时刻关注着我们。

我们弄不明白,一个非亲非故的老人会对我们弟兄关爱备至,直到有一天,母亲才告诉我们,老奶奶早年丧夫,被抓了壮丁,几十年风风雨雨孤身一人,就靠磨豆腐为生。惺惺相惜吧,母亲对老奶奶很是怜悯,经常起半夜睡五更,帮她磨豆、滤桨,从不索取分文。有时还精心准备一些干柴,供老奶奶晨间起火,时间一长,两人俨然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年幼的我们,那里知道人间情何生何起!

夜深了,躺在小镇一间僻静的小屋里,除了远处传来一两声犬吠,满耳都是山下小河经久不息的轰鸣,那么悠远,那么绵长,像势不可挡的江河挟风携雨,一泻千里。

不知为何,明明身在故乡,乡愁却无端袭来......

魂牵梦绕间,心里一阵欣慰,突发陶老先生“釆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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