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冀中平原是寂静的,庄稼人大都在暖阳照耀下的午后倚着大街的北墙根儿裹着大棉袄猫儿冬。

“呯、呯、呯!”,突然间,三声枪响从村外的田野传来。坐在门台儿上的老鸡毛侧耳听着顺风刮过来的枪声,说:“又打上了,也不知道打着了没有?”何顺子一脸不屑地催老鸡毛:“就你耳朵长,比兔子的还长!赶紧晾牌吧你!是不是又想着蹭人老枪家的兔子肉吃了?可连瓶儿酒你也不拿!”一翻两瞪眼,四个人啪啪地都把各自的牌在桌儿上摞了。“真他娘的点儿背!”老鸡毛一边骂着一边不情愿地扔给何顺子俩杏核儿。

“就你那臭手吧,上完茅子回来没洗吧?”小年轻儿的何顺子敢说他。看眼儿的和玩着牌的都起哄般地笑了起来。

其实第一枪响过之后,黄褐色的兔子就一溜烟儿翻滚着倒在了光秃秃的麦苗儿地里。“跑儿,跑儿,我摞你个倒儿!”第一声枪响过之后老枪又象往常一样喊了起来。麻杆儿小跑过去一把把兔子拎起来,欣喜地喊着:“枪哥,这只可真肥呀,得五六斤哩!”又问:“谁的头枪?”

“那还用问?枪哥的呗!”说话的是满山,他磕打着枪管儿,往外倒着根本看不见的枪药灰。“麻杆儿,你怎么没开枪?”满山问他。“看你们打中了,我就没开。咱这不还省下一枪药儿哩不是……”麻杆儿讪讪地笑着。

头枪是老枪放的,其实这只兔子也是被头枪命中的。干什么有干什么的规矩,放枪打兔子当然也有打兔子的规矩:单人独枪,即便是一人一枪一狗,打中了也是你自己的,狗叼回来也是你的;如果大家伙儿结伴打兔子,成一字阵排开或成扇面儿包抄过去的阵势,那就不一样了:不论谁打中的猎物,都得归放头枪的那位所有。头枪当然也就不客气,拣起来,掂掂份量,然后收进自己的斜挎包里。

老枪有名字,大号王满仓,与满山是堂叔伯弟兄。但这么多年人们一会儿老仓一会儿又老枪地喊,喊着喊着喊串了也喊惯了,王满仓的大号反倒是没人叫了,连本族里侄子和乡亲世侄们都喊他枪叔哩。

满仓特制的斜挎包里鼓鼓囊囊地,里面有火药有枪砂有堵枪口的旧棉花套子,还有两只跑儿。跑儿,就是他们嘴里常说的兔子,他们总是喜欢把野兔儿喊跑儿。满仓每回搂动扳机以后总得喊上一句,“跑儿,跑儿,我摞你个倒儿!”后来满仓这句“名言”在三乡五里的都传开了,打兔子的也都学会了。满仓让麻杆儿把兔子装进挎包,麻杆儿满是惊喜地问:“枪哥,这兔子归我了?”

“美得你!你长里还白?你连枪药儿都没放!”一旁的老蔫终于憋不住了,吡哒着麻杆儿。满仓听着二人逗嘴,笑了,说:“你挎包里还轻着哩,替我装上它,这只咱回去叫你婶子给炖了。我那儿还有酒哩,衡水老白干儿……”

依着兄弟满山的意思,从村北小过道儿里进村儿,要不让十字街围着糖葫芦车子抽签吃糖墩儿糖葫芦那帮馋货们看见了一会儿准找过来吃肉。满仓说,没用的,一会儿炖熟了,闻着味儿就来了。说着,一行四人从小过道儿里迂回穿插着回来了。

十字街儿东北角的土坡儿上,一个个地瞪圆的大眼珠子紧盯着人群中间那位的手。随着大拇指往下慢慢地移动着,签子上的红点儿露出的越来越多。“大!大!大!”没有节奏地胡乱喊着,现场的气氛热烈起来。一块钱三把签儿,赢了大伙都有糖葫芦吃;即便是输了,抽签儿的那位在给人家份儿钱时还得回手从草靶子上拔一串儿回来,说是捞捞本儿。

满仓家院子里的枣树上,一根麻绳拴牢两颗伸出来的兔牙,锋利的小刀在满仓手上飞快地舞动着。剥皮、开膛、破肚……动作娴熟,手法敏捷并一气呵成。只一会儿功夫儿刚才还毛茸茸的褐色兔子就变成了一砣子肉块。满仓的老娘王宋氏一边扭动着一双小脚忙活着刷锅烧水准备炖肉,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儿子,“满仓,你这可倒好,肉给你们炖了下酒,一会儿我孙子们放学回来吃什么?光让俺家三儿闻味儿啊?”

刚上小学的三儿放学回来了,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跑进院子时,西间儿屋大炕上已经坐满了人,大塑料壶儿的散装老白干儿已经下去一截子了。一个个连吃带喝得,平日里满是菜色的脸上也泛起了红光,围着炕桌儿的不光有打兔子的满山、麻杆儿、老蔫儿,还有举着糖葫芦来的老鸡毛,非说这抽签抽来的冰糖葫芦解腻,给能常吃上肉的老枪哥哥们送些过来,谁知还赶上酒儿了!

王宋氏挪着小脚儿过来,嘴里骂着油嘴滑舌的老鸡毛,然后手伸向兔肉,说是给三儿拧条腿儿吃。在老太太正准备拧着前腿儿的时候,满山却笑着把一条粗大的后腿儿塞进了她手里。说,给你这个,婶子。

王宋氏把兔子腿转身塞给背着书包怔怔地站在堂屋的孙子,说,吃吧,俺家这馋三儿!

山墙上挂着的是满仓那杆老枪,猎人们说着的也是他们的枪。

说是猎人,其实也就是打兔子;说是猎枪,其时都叫兔子枪。冀中是大平原地带,没有山脉也没有丘陵,有的只是沟渠、老坟场和一马平川的田野。田野里就是野兔多,随便你从沟边或地里走过,就能见到一两只野兔突然从你身边蹿起,在吓你一跳之后飞快地跑向远方,转眼间就消失在你的视野里。这里只有兔子,连只野鸡都没有。这些老枪们可不会被吓一跳,他们巴不得兔子们蹿出来撞自己枪口上呢。

老蔫人蔫酒量却大,几杯酒下肚脸不红心不跳。慢言客语儿地说,枪哥,我这枪准头有点儿差,回头你给看看。

说起玩儿枪,满仓来了精神儿,白话了起来。枪要打得准,首先枪本身很重要。枪管得长得直,并且最好是沉甸甸坠手的厚壁管儿做成。长枪管再加上合适粗细的口径,三几十米内打出去的枪砂子火力集中,覆盖面不超过一个大锅盖大小。再一个就是点火儿的炮台,炮台的眼儿不能太大,太大了漏气,所以也就打不远了,射程不够自然也就显得枪法不准了。

又一起干了一盅儿酒,招呼着大伙吃肉,满仓嘴里一边嚼着便讲上了。

这杆枪是满仓他爹从东北带回来的。当时老人家闯关东在东北讨生活,深山老林里常有野兽出没,所以离不了枪。这杆枪打过狍子,打过山鸡,还打过野猪哩。有一回满山爹正在地里干活儿,忽然听见山坡下有人喊救命,他扔下大镐,绰起地头上已经装好火药铁砂的枪奔了过去。

喊救命的人已经被野猪追得上树了,在树上又急又怕,喊得都不是个声儿了。凶猛的野猪连啃带拱加上用身子抗,树已经快倒了,那情况真是万分危急。满仓爹瞄了瞄野猪,却又把枪放下了。野猪这畜牲不仅皮糙肉厚,加上平日里蹭的一身松油子又粘上一层又一层的沙子,那简直就是一副天然的铠甲,枪砂子也奈它不得。想到这里,他拣起一块石头朝野猪狠狠地打了过去。

被打疼了的野猪愤怒地转身扑过来,此时整个面部一下子暴露在枪口之下。说时迟,那时快,满仓爹迅速扣动了扳机,“呯”的一声巨响,枪砂子打中了野猪的双眼。野猪嚎叫着逃走了,树上的人得救了,这才哆哆嗦嗦地爬了下来。

屏着呼吸用力捏着筷子头儿和紧攥着小酒盅儿的人们长长地出了口气,酒桌上唏嘘声不已。满仓望了一眼挂在墙上并已经被岁月磨得油光锃亮的老枪,深情地对席间众人说,这把枪不但打过野猪,当年还跟着你叔(你伯)与民兵们一起打过日本鬼子哩!

五年过去,三儿从小学升到了初一。这五年里,三儿没少吃兔肉,在缺少肉食的年代里他常常能吃个肚圆。虽然煮了兔肉,满仓和三儿他娘经常端给邻里亲朋一碗并嘱咐慢些嚼,以防铁砂子硌了牙,但小脚儿的王宋氏依然是看着三儿吃完才让出去。她怕外边儿的孩子们吃了她家三儿的兔肉,所以每回都是让吃完了擦干净嘴上的油光再出去。

这几年,大孙子从她的羽翼下飞走了,在北京门头沟当兵;二孙子也飞走了,也当兵,在省三监狱的围墙上端枪站岗。所以,也就只剩下这三儿给王宋氏宠爱着了。

三儿时常嚷着要跟着他爹满仓打兔子去,满仓不带他,王宋氏也总是拦着不让去,每回都急得三儿哇哇地叫喊。直到看着满仓他们一行人走远,他才肯跟着娘从街上回来。

寒冷的冬天,每回去打兔子前的头天晚上,满仓媳妇都提前给他准备好衩裤,第二天早上默默地帮他穿上,系好布带子。

学校放假的那天,天空就阴沉沉的,空气里有一丝丝的潮润。如是两天,雪终于来了。小寒时节,平原上落下了一场大雪,一个下午,又一个晚上。

三儿一个晚上都在做梦,不是兔子没打中就是爹甩下他扛着枪跟叔叔们走了。早上一醒来就赶紧穿衣服起来,不敢再睡懒觉了。虽然说爹终于答应带着他,虽然说奶奶也终于不再拦着,但三儿还是不敢再赖在温暖的被窝里了。

满仓、满山、老蔫,还有麻杆儿,棉帽子棉大衣棉衩裤,大大的斜挎包,胸前抱着各自的兔子枪,那神情那装束俨然就是一队精神百倍从容不迫并无往不胜的整装待发的战士。

斜挎包里除了弹药壶儿、装铁砂子的皮布袋和装砸炮儿旧棉的铁盒子这些打枪的必备之物以外,满仓还装了干粮,还有一壶白酒和一些红枣儿。红枣就酒,可以边走边喝,暖身子又提神。

雪停了,风也住了。

村外的田野整个一个雪的世界,白茫茫的大平原上一眼望不到边,道路也被雪覆盖着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其实,猎人们也不顺着路走,四人平端着枪拉开距离一字排开踏着麦地里的积雪向北走去。三儿紧紧地跟在父亲身后,连上他就是五个人了。

滹沱河在正北方,在二十多里地之外的正北方。一路走来,每个人都有收获,各自的斜挎包里都有了货。远远地就望见了南大堤,三儿甩开满仓和三位叔叔,在雪中一路小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滹沱河跑去,一路上的劳累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连父亲满仓喊他慢点儿也听不见了。他猫着腰一口气儿爬上了南大堤,直到爬上堤顶,才直起身来。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滹沱河,并且是雪后的滹沱河。站在高高的南堤上,极目远眺。此时的河面已千里冰封,南北两条大堤自西向东莽莽而来,又蜿蜒而去。雪后的滹沱河是那么的美,枯水期里白亮的冰面时而宽阔时而窄小,完全没有了夏季里从太行山里的黄壁庄水库下来时那汹涌澎湃的气势,反倒是温柔了起来。冰雪覆盖的河面已经与田野的白色融为一体,脚下的大堤好似绵长的山脉,对过的北大堤又似这山望见的那山。

“呯”地一声枪响,把沉浸在这美好画卷里的三儿吓了一跳。满仓他们一路寻找着跟了上来,并已经下到了河套里,在发现兔子的第一时间就向正奔上冰面的那个黄褐色小点儿开了一枪。兔子在蹿了几蹿之后就一溜滚儿滑到河对面,然后不动了。

满山说:“我去拿回来!”“不行!”满仓坚决地制止了他。只见他走上冰面并进去了不到丈许,枪口还在冒着烟儿,满仓把枪竖起来用枪拖子“咣、咣、咣”砸了三下子,只听见冰下传来尖细悠长的鸣叫声,“坠儿……、坠儿……、坠儿……”,那声音又仿佛是从遥远的地下传来。

三儿从大堤上跟头咕噜地跑下来,喊着:“爹,让我去拿吧!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是?”在一旁举着酒壶正仰脖儿喝酒的老蔫儿被孩子的天真和对俚语的歪解给逗乐了,刚喝进去的一口酒几乎全给喷了出来。

满仓一把把儿子拽回来,骂道:“屁话!这冰不厚哩!”又转过身儿,朝着河对面喊:“河(huo)北里乡亲,把兔子拣回去给孩子们炖了吃吧!是用枪打死的,吃的时候看着点枪砂子……”

这支五人小队还是扇面队型,沿着河边儿一路向东,边打边走,边走边打。吃几个红枣喝一囗酒,身上一直热乎乎地。三儿剥着花生吃着,还是远远地坠在他爹后面。

顺着满是大柳树的堤坡儿爬上来,再从南堤顶上走下去,前面就是刘各庄了。村边上一座土墙圈起来的院子里是三间青砖房,透过破旧的院门能看见院子西墙边的炉灶和坩埚火钳等的用具。炉灶既可生火化铁水制枪砂子,又能给过筛过箩后的木碳粉炒制去潮气。小东屋儿配房是配制黑火药的重地,进去了从里面用门闩闩上,出来就上锁。主人看得紧,虽然没写着“闲人免进”几个字,但闲人是进不去的。

推开虚掩着的木栅栏门儿,满仓喊,“老刘,老刘,老刘头……”。只听“嗖”地一声,一条大黄狗从门儿里蹿了出来。刚叫了一声,见是满仓就停住了,摇了摇尾巴,围着满仓的挎包嗅起来。见是老主顾上门,头上箍着白羊肚儿手巾的老刘赶紧从制药的配房屋里出来锁好门,然后把客人让进北屋里炕沿上坐下。

“这一回打了多少哇?老伙计!”老刘把大碗端给满仓,也热情地示意其他几位喝水。“还行!跟以往差不多吧。”满仓憨憨地笑着,喝了口水,确实渴了,这多半一天光往肚里渗酒了。这回大老远地来了,怎么也得都上些货,枪药、枪砂子、砸炮都得买些。算帐给钱,把老杨给分装好的弹药各自装妥当。临走,满仓从挎包里拽出一兔子扔在堂屋地上,说,今天打得还行,给你留一只!老刘满心欢喜地谢着,又捧了两捧铁砂子灌进跟在满仓后面的三儿的书包里,明知故问:“你儿子吧!可真行,跟着出来这么远,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呀……”满仓忙拦住老杨又准备往书包里装砂子的手,说:“行了行了,老哥哥,你别再把孩子给我累着!”院子里爆发出汉子们爽朗的笑声。

雪地上,满仓他们的脚印儿渐行渐远,一直往南延伸了下去。老刘头喊着大黄狗回了院子,狗绕着老刘头的裤腿儿转来转去直摇尾巴,今晚上它也有肉吃了。

满仓家老大当兵转业留在了省会,老二退伍后在县城工作,唯独老三落在了庄稼地里。这些年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了,满仓帮着他们都盖起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在日子慢慢开始好转的时候,孙子们买回的点心多得开始吃不完的时候,王宋氏走了,八十八岁寿终正寝地走了。又是几年之后,满仓的老伴儿三个儿子的娘也走了,走得让满仓措手不及,把满仓结结实实摞了个大跟头。虽然说老伴走时也是儿孙成群,但他还是接受不了:老伴有些太年轻,虽说从年轻时起身子骨儿就赖赖巴巴病病怏怏地,但67岁就离他而去,使他突然觉得剩下的日子开始变得恓惶起来。冬天出去打兔子时,没人再提前给准备出防寒的衩裤和提醒他把帽脸儿拉下来……

地里兔子也越来越少了,并且人老了眼神也不济,满仓打回的兔子也就越来越少。现在打兔子,不是因为缺肉吃,而是每天不摸摸那枪就总觉的少了些什么,没着儿没落儿的。但他是真的老了,不是把土坷垃棒子皮当成兔子乱放枪,就是判断的距离和角度不够精确,一枪过去又让兔子屁股烤了烤这非常温暖的冬天里的一把火儿。

时光流逝,岁数不饶人啊!当年意气风发的猎人们都慢慢步入了老年,怎不让人感慨?好在,儿女们都一个个地长大了,成人了。

三儿前几年也学会了玩儿枪,他也迷打兔子,但生活付予了他一家之主的重担,又得上班打工又得经管着地里。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加快,地里的兔子明显地少了,所以,他也就时玩时不玩的。枪,有时送父亲院里来,有时就放在他邻着围村道的新院,稳稳地戳在卧室大立柜的后面。

街巷里的秋夜,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青玉米棒子秸秆的清香,清香的源头就是街边上靠墙立着的青棒秸们。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晚饭后,满山家老两口子借着明亮的月光在房沿上码放已经去了皮儿的玉米棒子。小心翼翼地码放,黄澄澄的棒子码得象金色的长城,看着就让人欢喜。月光如水,洒在平房顶上的棒子堆上,洒在梯子下面的农家院子里。

隐隐约约地,一声一声的叫骂声象哕一样地难听,从东边传过来。满仓一个人住,所以饭后从三儿那院里出来没回家,而是径直走进了满山的院子里。象昨天一样,老蔫儿也在,在门台子上一明一暗地抽着纸烟,还大声地与房上的满山两口子上一句下一句地聊着。他们这些老伙计们都有几年没出去围猎了,只是在闲暇的日子里把枪都擦得锃亮。满仓与老蔫打了个招呼,然后仰着头问房上:“你俩站得高,听听喊什么呢?谁家呀这是?”

站在房顶上骂大街绝迹多年以后,这一活动被后来的文化人戏称为那个时代里特有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自家房顶上跳脚儿骂的是街里老鸡毛的外地老婆,刚骂了一气调屁股顺木梯子下去喝了口水又上来了。这老鸡毛的后儿子昨天晚上喊着几个已经不小了的乏孩子们一起去往村东果木园里摘苹果解馋,不知谁放了一兔子枪,新裤子的裤腿都给打黑了。这几个乏孩子连滚带爬地从酸枣棵子围墙缝里钻了出来,不光苹果丢了不少,脸上手上也划破了。

老鸡毛老婆在房上先是骂开枪伤人的看园人,骂着骂着就连打兔子的骂上了,越骂越难听。老鸡毛急得在下边儿直跺脚儿,朝房上喊:“差不多得了,别他妈给我丢人了啊!你还骂人家打兔子的,都惹着你了?兔子肉你少吃啦?”

“啊,呸!敢䞍不是你亲生的你不心疼!”一口唾沫从房上吐下来,把老鸡毛吐得躲屋里关上门不出来了。

满山在果木园里有股儿,后来承包组又把果木按股儿的大小分到了承包户个人手里,各管各的树各摘各的果儿。“你下线儿枪了?!”满仓直直地问满山,声音从涌动着烟气的门台上传来,透着一股子威严寒冷。“我没下那个!就是我下的我也不让她骂我呀!她儿子偷苹果还有理了?!”满山口气坚决。“不是你就行了!”满仓截住满山不让他说了。

“老蔫儿,你看麻杆儿干嘛呢,把他喊来。不用说别的,就说我喊他哩!”满仓吧嗒着又抽了一口。

麻杆儿正在家里,他没想到丢了苹果不算,还遭这老娘们儿一顿不点名的指桑骂槐,又气又急又窝火,还没法站出来还口,一个大男人还能跟个老娘们对骂不成?

麻杆儿跟着老蔫来到满山院里,不待他打招呼,满仓劈头盖脸就来了一句:“你下的线枪?”麻杆儿一下子被问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诺诺地说:“我,我又没装砂子…”

“光装药也不行!”满仓怒了,“装土行,装土我不管你!你怎么能干这事儿呀你?你把人家伤着昨办?”缓了口气,满仓又说:“这样可不行啊,兄弟!这么多年了,咱可没干过这事儿哩嗑!”

后来,三儿也很少摸枪了,所以猎枪似乎也就显得没用了。倒是满仓时不时地拿出来,擦擦,看看,摸摸。没人的时候,他一边摸着这枪,心里还时不时地在问自己,我是不是也象这老枪,没用了?直到有一天,村里大喇叭喊让把枪交了,他才回过神来,把猎枪藏了起来。

同样显得苍老了的满山来问他哥满仓,咱交不交?满仓说,你自己拿主意吧,反正我舍不得。后来,听说满山、老蔫,麻杆儿更早些,还有村里有枪的大都陆续交给了乡里,随即就被转到了县里。满仓抽着旱烟一个人坐在门台儿上思忖良久,终于磕打着烟锅子起来,把黑药、铁砂子和砸炮儿等的从下房屋的角落里取出来,托满山交了上去。从满山院里回来后,手抚着盘磨得早已黑亮的老枪,又忆起了那些年里与它一起辉煌过的时光。

两年后,又一个秋天的下午,一辆车从村西口开进来,何顺子认得,这是乡派出所的车。虽然不是警务用车,但顺子认得,他去派出所办事儿时见过。看车在村委会门前没停下而是往东去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穿小胡同儿往他干儿子三儿家跑去。

三儿认了何顺子作干爹,满仓与顺子成了干亲家。其实,顺子也就长满仓家三儿十五岁,满仓说就图人家姓好。当年三儿认顺子作干爹的时候,顺子还没娶媳妇儿,这叫认下干爹等干娘哩!

三儿他干爹慌慌张张地从街里跑来,气喘吁吁地只对他说了俩字儿,枪,枪!三儿一下子就明白了,飞快地跑进屋里从立柜后面一把绰(chao)起来,出门就往围村道东边的棉花地里跑去。刚刚把枪扔下派出所的人就到了,喝了一声:“别藏了!拿上枪到所里去接受处理!”

“我跟你们去!枪是我的!”不知谁通知了满仓,他踉跄着半跑半颠地来了。

满仓因私藏枪支而被派出所带走了,连同那杆老枪。家里被罚了整整三千元,而且满仓还被拘留了几天!

三儿急得一蹦一蹦地要去把他爹换回来,他干爹何顺子说,赶紧着吧,别蹦了,赶紧找钱去,没钱满仓哥回不来!

满仓从派出所回来以后,一下子变得苍老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虽说只是那么短短的几日,但对他来说,仿佛熬了几十年!他又像一个孩子,丢失了自己心爱的玩具。在那段时间里,他话也很少,饭吃的也少得可怜,常常一个人望着山墙上原来那颗挂枪的大门钉发呆……

从那以后满仓再没有提起过他的猎枪,人们也不再敢喊他老枪和枪哥,都小心翼翼地呼一声哥,或者叔、伯……

这一年的春天来的早,腊月里就早早地打了春。街边暖阳墙根儿下的人群里,满仓身上儿媳妇给絮的大厚棉裤穿在身上显得臃肿而笨重了。老年的满仓生活很有规律,每日早早地起来打扫院子,早饭后太阳高了再去往街上。晚上在三儿那院儿吃完饭,与儿孙们落会儿家常便回自己这院里来睡觉。有时三儿有时孙子们送他过来,看他睡下再走。

又过年了。大年初一的早上,零星的炮声里三儿过来喊他爹过去吃饺子。这几年又不让放炮了,但总有几个胆大的还放几个,声音就显得稀落了。只有有人去世了,不论白天还是半夜,人一落炕丧主家儿子就朝天放上一个二踢脚。仅此一声,也是一声绝响,告诉乡亲族人:某某去了。所以,平日里若有零星的炮声总是也招得老人们嫌弃,不让发废的孩子们乱放,说是象那什么一样。

三儿推开栅栏儿门进去,院子里静静的,北屋里还没开门儿。三儿在窗户前喊了几声爹,还不见回应,一着急就把对开的木门扇掇开来,冲进了里屋。尽管他心里有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被子已经叠好,但被摞儿却散倒了一炕。满仓穿戴整齐仰面躺在炕上,穿着袜子的脚朝向被摞上方原来挂枪的那颗大门钉。钉子下面的老山墙上是一支快要画完的枪,至少能看出是枪的样子。

三儿哭着扑了过去,他爹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小块碎砖头儿。

有人说,满仓是踩着被摞儿画枪时摔下来的。三儿没有听见,也没有象往年年初一一样去上坟祭祖,他端着香蜡纸裱一路哭着报庙儿去了。

大街上,浩浩荡荡的送殡队伍缓慢地移动着。除了孝子们的哭声,这里是静静的。没有鞭炮声,没有锁呐声,更没有不装铁砂子的放枪声。

看着队伍近了,拄着槐木拐棍儿的老鸡毛抬起屁股从自家院门口的碌碡石上颤颤地站起来。驼着背并努力昂起头来,捕捉着人们在说什么。好一会儿,他自顾自地说着:“他家俺婶子走的时候唱了戏,打兔子的那几个还给放了枪;满仓嫂子走的时候也是放了炮的。今儿个这老枪要走了,怎么连个动静儿也没有哩就?!”

这么多年来,人们不再喊起的老枪,却又被老鸡毛喊了一回。

送殡的队伍一直往村东果木园旁边的王家坟去了,在被扫孬的已经扫干净的院子门外早早地摆上了一笸箩小饼干和雪饼,让给送殡回来的孝子们进门时不空着嘴。而同样干净的屋里,满仓那铺大炕上方的山墙上,那颗黝黑的大钉子下面醒目地挂着的是那杆土坷垃还没画完的老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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