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落叶翻飞,到处重重叠叠,却又非绣非锦。正像千年古缎一朝挖掘,皱褶里藏着许多衰老和疲惫,阳光下让人担心一碰成灰。一下子想起一句诗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碧水长天,一派清寒,风过处凉意无边。落叶开始飘飞,霎时间纷纷扬扬,覆盖了这样一座千年大城。汉唐的露水呢?美人的啼妆呢?达官贵人的峨冠博带呢?侠客长剑的呛呛龙吟呢?一切都如落叶,Gone with the wind。
世间万事,岂非莫不如此。
我手里有一套戴敦邦绘《长恨歌》,牡丹花前贵妃盛妆严饰,风流婉转,无上美丽。“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杨妃对镜理妆,明皇捧着花冠要给她戴上。镜里人面如花,眼波流转,二人相对,霎时都有些痴。这样的恩爱,当然任凭它鸟儿在窗外喳喳叫,花儿静悄悄地开,一室温香里睡着两个鸳鸯,好梦不愿意醒来。
可是曹雪芹说:红尘繁华中有却有些乐事,却不能永远依恃,转眼间化烟化灰。这句话象是给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芳华繁盛下的一个凄凉的谶语,你看她果然就落了个宛转娥眉马前死。画面上那个芳华绝代的红衣女子横躺在地,满地落花飘零。一代美人,就此消失,如同秋风漫不经心地吹下一片长得不牢靠的叶子。
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些,因为我正面对满山的落叶,看着它们雨样落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一句诗:楼兰空自繁华。
想当初,春叶初滋,浅碧醉金,陶陶然迎风起舞,可是转瞬间就风雨交加。一片叶子一生能够经多少次风?历多少场雨?风狂雨骤中又有多少叶子中途离席?今天还在借着风力彼此触摸,唱着歌称兄道弟,明天已经天上地下,你东我西。落了的蜷曲在地,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枝上的虽然日日悲悼,亦无可如何。
我手里还拈着一片刚从树上摇下来的红叶。已经跋涉过三季的叶子却在猝不及防中断然零落,来不来得及大叫一声“不!”呢?电视剧中不是这个样子吗?巨大变故面前谁肯安静和沉默。可是叶子不演戏,它落了就是落了。对待生命, 人也许远不如一片叶子透脱。
秋天来了,一个小和尚天天扫落叶,扫得自己头大:“这要扫到哪一天才算完啊。”一个和尚跟他说:“你把树上所有的黄叶全都摇下来扫出去,不就省事了?”于是他抱住树狠命地摇啊摇,叶子铺满一地,他高高兴兴地全部清扫了出去。第二天清晨,他傻了眼,昨天的绿叶一夜之间变黄,然后落下,地上仍旧一片狼藉。老和尚摸着他的头说:“傻孩子,落叶是扫不完的,今天干完今天的事就好了,不必为明天忧虑。”
我就是那个小和尚,企图把一生的事一天做完,而且对不可知的明天有过多的不安。为什么不低下头来,干好今天的事就好呢?安住当下,享受今生,何必要为过去追悔什么,为明天忧虑什么,为来生预约什么。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层层叠叠的红叶是凄绝的心事。如此纠缠不清的时间和经历里,也许我倒真的应该把过去一切象落叶一样清扫出去,留一片空地给月光,留一片空地给霜雪,留一片空地给未来,留一片空地给自己。
然后我就会发现,其实秋天不光有落叶,还有成排成阵的大白菜,被稻草裹住叶裙,安静地在风中站立。棉花开得雪白,一只螇蟀咯吱咯吱地叫着,天上一片一片的云彩。而秋风起兮,遍地落叶遍地金也是不错的景致。秋草蓬松,雨丝斜织里一派清明的酸辛岂非正是秋的本味。
我已经从山里回来,离开那个荒凉的世界。听着窗外吱喽吱喽发哨的风声吹动木叶,一时间不知道神往到了哪里,闭上眼还是满山的红叶堆积。
邻居抱着牌匣大呼小叫来邀玩,伸个懒腰,站起,一步跨出房门,霎时忘了前情。管它一树的红叶怎样盛开,怎样凋零,秋日寒凉的空气中一只小鸟试探地叫上几声。我坐在奔流不息的时间里,谈笑风生,任凭满天的叶子飞舞,最终覆盖苍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