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随想

　　又到清明，原本是要回老家的，防疫趋紧，公告说公墓暂停祭扫，只好作罢。

　　老家那里，扫墓叫做上坟，清明这个节日里，祭奠先人是重要的内容。有言曰：“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老家上坟的规矩，自清明之日前推四日，分别为：新坟、旧坟、百日、寒食，第五日方为清明。按逝者去后的时日，对照上坟的日期，既可使祭扫者分流交叉，不至拥堵，又可让仪式各有内容。此风俗延续至今，从何时开始，未考。

　　墓地在村东的河边，河称泳汶河，由南部山区逶迤入海，儿时常去河里摸鱼捉蟹、游泳嬉戏。一掬清水下，涓涓细流中，是个好地场。作家张炜之《古船》，故事里就透着对此河的眷恋，一条不大的小河，却也寄托着诸多悠长的思绪。

　　一直在构思一篇小说，起了个名字，就叫《泳汶河》，河边墓地里长眠着的，及其仍然生活着的人们，在这方水土养育之下，鲜活着多少历历在目的故事，曾经多少次闪烁于我的梦里，只担心，笔触太弱，辜负了生我养我的乡亲。

　　记忆里，每逢清明，各家均赶早，携酒水吃食，纸锞包袱去茔地。天尚未明，晨色中，放起鞭炮，燃起纸钱，绕坟撒圈酒水，填土压纸，说上一番收拾银钱话语，哀思里寄托着深深情感。这一日，庄户人家从未有过的肃穆庄重，连同着对亲人的思念，都融在了仪式里。　　

　　小学时，除却家祭，还要去村南公路旁的烈士塔，塔并不高，是1946年为了纪念叶挺、王若飞、秦邦宪等烈士飞机失事而集资修建的。胶东春来迟，天气尚带寒意，学生们身穿白衬衣，带着红领巾，踏着铜号鼓点，来到墓前。一起唱那首有些哀伤的歌：山鸟啼，红花开，阳光照大路，少先队员扫墓来。墓前想烈士，心潮正澎湃，意志如长虹，气节像松柏……　歌声婉转低回，童声响彻周遭。随歌儿飞扬，小小心灵被深深震撼，一种说不清的敬仰之情及其立志念头，随着歌声油然升腾。

　　所谓内化于心，外化于行，从来不止课堂一种方式。

　　及至初中，是要到学校东边烈士塔去的。翠柏围拢里，更为伟岸的塔身上，大字书有：海染波山绿，以示解放大愿；血洗国土红，而昭卫国忠诚。塔的背面，镌刻着两次光复龙口的烈士和龙口籍抗日烈士姓名。去岁方知，抗战胜利那年，为追思牺牲的先烈，乡亲们集资修建了这座纪念碑，同村党员干部姚宜民一家，竟变卖了自家茶庄及部分房产。

　　为了新世界，有人浴血赴死，有人慷慨纡难。如此种种，未尝不饱含着一种壮烈、一腔豪气，更彰显着此方水土的滋养沁润。却原来，不仅仅有太史慈马上的三百回合大战，不仅仅有宁可入狱免职，也仗义执言的尚书王时中，及其那端坐天安门外，拒阻侵略军进入大内的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贾桢。一方水土一方人，民族有难，即使一介草民，也会慨然挺身，向死而生。

　　龙口抗日烈士纪念碑就像那泳汶河边坟冢安葬着的，我的父亲，我的岳父，他们都是这块土地上生长着的普通人，七十多年前，民族危亡时，与村子里青壮男子一样，丢掉锄把，告别亲人，拿起枪杆，保卫家乡。他们，一个35岁，一个15岁。一个冻坏了身子，一个战伤致残。至死，没有一句抱怨。甚至，他们曾庆幸自己还活着，而村子里20多名他们的战友，却早早安息于这方墓地里，甚或，一个家两个儿子为国捐躯。而今，曾经的壮烈及其悲切，都湮灭于岁月，归寂于尘埃。而今，他们都静静地休憩在河边的青冢里，默默注视着前来追思的后人们。

　　不敢去想，村子里那户烈属，当年迈的父母用颤巍巍的手，在坟前为两个儿子点燃纸钱时，心中会是怎样的滋味？

　　整理父亲与岳父的日记，我发现，人，来到世上，无论贫富贵贱，其实都有着共同点，对生命的眷恋，对生活的热爱，乃至对于家族延续的期盼。美好的东西，凡人都会喜欢需要。余华笔下的富贵们的活着，梁晓声笔中周秉昆一家为更好地活着，不都是这般，生存着，努力着，为了自己，为了家，也为了身边一起行走着的人。小到家族的延续，大到民族的兴盛，不正是一代代、一辈辈、一茬茬人，克服着困难，战胜着艰辛，迈着坚实步伐，一步步走过来的？一百年，五千年，就这样赓续着，不曾改变，不曾被奴役。中华血脉，万古长存！

　　于是，在过往了的清明之日，我写下了《父亲》，写下了《岳父》，也写下了《青冢》，记下了亲情种种，也记下了沂蒙山青色墓碑后，22岁的烈士陈若克与她未曾满月的孩子。松涛阵阵，宛如陈若克在对女儿说，孩子，妈妈对不住你，你来到世上没有喝一口妈妈的奶，现在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你就喝一口妈妈的血吧。日军的刺刀，屈服不了中华女儿，而孩子的啼哭，却让她泪流满面。又是清明，当沂蒙乡亲为烈士们移坟时，几千个墓坑挖好，却没有一个人去领工钱，扛着铁锨默默离去……

　　于是我明白，家国家国，千山万水，千家万户，无非一个理，谁对咱好，咱就为了谁！所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所谓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所谓位卑未能忘忧国。归结一处，只不过两个大写的字：精神！如此而已！

　　深夜醒来，浮想联翩，难以入眠，写下些许，以致清明，亦致父母们、先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