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初中毕业,可我从未见过他的毕业证。有一次,我故意逗他:“您说您初中毕业,有什么凭证呀?”父亲骄傲地说:“我有毕业证!”不一会,父亲像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个塑料包裹。塑料布已经泛黄,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张残破泛黄的毕业证,上面的校长印章还清哳可见,只是照片框内是空的。将近六十年的毕业证,父亲居然还保存着,我的心不禁一颤,心想:这可是父亲的青春和梦想呀!我决定代父亲保存它,作为传家宝传下去。父亲却淡淡地说:“这又不是什么宝贝。”在我的坚持下,父亲终于还是将毕业证交给了我。

      父亲能念到初中,着实不简单。他九岁就死了父亲,讨过饭,打过短工,日子过得十分艰辛。后来随他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改嫁到了桥头。他继父很穷,家里除了土改时分得的几间老屋,就什么也没有了。因为穷,再加上他继父还有个弟弟,以至于父亲的继父到了三十多岁还没有娶上媳妇。父亲在桥头生活了十几年,断断续续读完了初中,就再也无法去深造了。父亲尽管不甘心,但也没法子。其实,父亲很聪明,书念得好,成绩在班里是很不错的,他过去的那些同学大都端上了铁饭碗,现在拿着退休金,过着安逸的生活。每当提起这些,父亲总是叹口气说:“这不怪谁,怪就怪自己命苦。”

        又过了几年,父亲成了家,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本就捉襟见肘的生活,让他继父心里不痛快,时常指桑骂槐,跟我奶奶置气。父亲当然听得出他继父的意思。于是,他果断决定回老家安身立命。

       父亲忘不了,五十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天阴沉沉的,父亲挑着一担箩筐,一头是被子,一头是日常用具,母亲则挎着一个花布旧包裹,里面是几样换洗的衣服。他们沿着羊角岭弯弯曲曲的小道,来到了阔别十多年的故乡。回到故乡,满目凄凉,三间土坯房的瓦楞上,几丛芦草在秋风中簌簌发抖,发出“呜呜”的叫声。父亲默默地放下行李,打扫屋子,安顿行李,看着这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虽然简陋,但心里觉得踏实。

       当年的八月,金桂飘香的季节,我降生了。新生命的来临,给这个贫寒的家庭,带来了久违的快乐和希望,父亲特地给我取了“新生”这个名字。不久,父亲被聘到铭西(江口小学)小学教书,每月工资十八元,这在当时已经很不错了。但当时搞大集体,按照规定,这十八元工资的大部分,父亲必须交给生产队,否则,就在队里称不到谷。没办法,父亲只好辞了教职,回乡务农。当时公社中心小学的校长、主任还专程到我家,劝父亲回学校教书。然而,经再三权衡,父亲还是决定在家务农。

         后来,我又有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家庭的负担越来越重了,父亲就更忙更累了。为了多挣工分,他农活样样精通,还做了生产队的会计。到年底,家里居然不会倒欠,还有钱进。每当春节来临,父亲总要请裁缝师傅给我们做新衣服,还自己做糖古,炮南花根,写春联。那时候,我觉得父亲真是不简单,能干活,能做糕点,还能写字算数,太了不起啦。

       父亲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关心我们的成长。他总是鼓励我们要好好读书,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这也许是他把自己未竟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吧。我们也很懂事,放学回家,挑水、牵牛、剁猪草、做作业,从来如此,已成习惯。每当看到我们得了“三好学生”的奖状,父亲总是喜滋滋地拿来米汤,端来凳子,踩在上面,将奖状,端端正正地贴在厅堂金榜柱旁边的木板上。记得有一天的早晨,我正在灶下烧火,母亲在忙着炒菜,父亲从外边回来,一屁股坐在烧火凳上,对着我直伸大拇指,夸我考上了安福高中重点班,给他争了气。言语间,是满满的骄傲和自豪。后来我考取了师范,报到那天,父亲一直送我到火车站,临别时,还反复叮嘱我,路上要小心,在学校好好念书,不要撩人犯事。

       1983年,我参加工作了,在一所初中任教。为方便我出行,父亲托人给我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在那个年代,那可是稀罕物。买来自行车的当天,我就在生产队的晒谷坪上,骑了一圈又一圈,心里高兴极了。第二年,父亲打算建新房。我的父母,又是扛木头、拖石灰,又是运沙子、烧砖瓦,硬是在当年就建起了一栋五进的新屋。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有使不完的力气,对生活充满了自信和乐观。从来没有想到,他有一天会老。

        如今,我也快退休了,父亲更是日渐衰老。望着父亲那花白的头发,有些浑浊双眼,和他那双曾经为我们创造幸福生活的如今变得干瘪无力的手,我忽然感到了一阵心痛和内疚。我为父亲的日渐老去而心痛,为自己过去没有时间好好陪伴父亲而感到内疚。

       古人云:“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今年已八十了,为了不给自己留遗憾,我多么希望能常回家看看,陪陪父母,拉拉家常。

       自从新冠疫情以来,父母已好几年没来县城了。大约是今年的春二月吧,二弟来电话说二老想来县城看看,我说好呀。这不,二弟开车接人,我与妻负责买菜炒菜,然后叫上在县城工作的侄子,一家人来了个大团圆。吃过午饭,在微雨中,逛洞渊阁街区、孔庙广场、泸潇里……父亲兴致很高,一路大发感慨,说县城变化真大。一圈逛下来,父母终究放不下家里牲畜,执意要回老家。我知道拗不过他们,也只好让二弟再辛苦一趟。晚上,父亲打来电话,说他们已到家了,二弟回吉安了。听得出,父母是开心的。

       往事并不如烟,看着这张泛黄的毕业证,我觉得父亲的水平远超过了我这个中学高级教师,他的勤劳、坚忍、能干和对子女的教育,都足以让我学习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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