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的岁月流过,那原野上曾经开过回忆里的花朵,灵魂里还会有什么比这更叫你感动的?悲酸的岁月,我的眼前开着这么一片银色的槐花……)

  今年开春,我接到弟弟的来信说,家乡的生活富起来了,咱家盖起了二层楼房,那顶旧屋在珍惜了好几年不舍得拆后终于彻底拆掉了,可信中并没有提到老槐树的事。一说拆了旧屋,我就担心起来,弟弟为什么要闪烁其词呢?弟弟了解我的心思,我预感到了不妙。他还说今年五一要结婚了,催我一定回家一趟。

  坐了两天两宿的火车,一踏上故乡小镇的站台上时,我的心就像要从嗓子眼儿里飞出来一般,那铺天盖地的春光催促着我不停的脚步。我没告诉家里我回归的日期,所以没人来接站。我迈步向镇西家园的方向走去,当跨上西边的山梁,望见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小山村的模样时,我的心头一沉,凉凉的泪水禁不住扑簌簌滚落了下来,“弟弟……把老槐树伐倒了!”

  三十余年前,我的童年时代,就是在这片土地上度过的,生养我哺育我的故土乡野啊,她所送给我的欢乐的美好的回忆,为什么总是搀杂着刻骨铭心的苦难辛酸的斑斑伤痕呢?记忆的潮水禁不住漫过那个忧伤的也是春天的时光。我一直怀疑那个灰色的春天的原野的存在,现在的人们不知道青黄不接的滋味。旱魃肆虐的春季,再也没有余粮度春荒了,家人亲邻们只有吃掺和着玉米芯、麦麸子的杂粮,后来连这个也没的吃了,人们一天只能喝上两顿照得出人影来的野菜汤,大人小孩子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又由瘦瘠变成浮肿,躺倒就再也起不来了。这些天,春光依然使天气暖和起来,小草默默的顽强的发出芽来,麦苗静静的返着青,因为干旱,小草长得细弱,麦苗带着黄色,人们就把希望寄托在这些远绿幽幽、命若悬丝的小苗苗上,山上挖野菜的人多起来。

  这天,父亲母亲都上山去了,我躺在祖母的怀里,饿得直叫唤,祖母做着针线活,一边做一边嘴里哼着说:“寒食来,槐花开,小孩子,莫惶惶,槐花开了咱就不愁喽。”我等不及的问:“奶奶,槐花真的要开了?”我家的屋边长着一棵大槐树,老高老高挨着房顶着天,听奶奶说这棵树我爷爷的爷爷爬过,不知多少年了,树身粗的几个小孩子搂不过来,树是从我家老屋墙里歪脖长出来的,树下面都把墙石头顶歪了,树根露出地面,树冠象棵大手捂着院子上面的天空,父亲怕它拱倒屋,几次要伐它,可奶奶就是不让。每年,槐花开时,白花花的一团,从村外老远就能看到,那馥郁郁的芳香,从屋边一走就能闻到。那花又好看又好吃,摘下一串来,撸下那花蕾剥那花芯吃,甜甜的、嫩嫩的,小孩子们都喜欢,大人也爱尝个鲜。而它最好的吃法是做包子馅儿,花开盛了的时候,父亲就捋下来,一笸箩一笸箩的分给邻里乡亲们,因为村里虽然不缺槐树,可老树因地气的关系,花开的早开的好,别的树不能比。于是村里就飘开了包子香,我小时侯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就是槐花馅的包子。“奶奶,还有几天过寒食呢?”奶奶说,“还得有个三、五天吧。”怕我等的着急,又说,“过寒食,打秋千,吃……”我抢着说,“吃鸡蛋,吃槐花包,是不是?”奶奶顿了一下,说,“是,是,吃鸡蛋,吃槐花包……”我又问,“今年还要给别人家槐花吗?”“给给,他们都没的吃了,有了槐花一定高兴。”奶奶说完叹了口气。“奶奶,我去看老树发芽苞了没。”说着就跑出去,肚里也不饿了。我来到老树下,抬头向上望去,只见高大的树冠在微风中轻轻抖动着,枝条上鼓出了米粒大的一些小点点,藏在嫩绿的小芽中,那就是花苞。我高兴起来,拍着手蹦起来,“槐树开花喽,开花喽!”风卷起一阵尘土,好象是吹落了树上白花花的槐花一样,纷纷扬扬的向下落,我想起了槐花芯的甜滋味,想起了香喷喷的槐花包正从热腾腾的蒸锅里往出抬,嘴里顿时溢满了谗涎,又钩起饿来,肚子咕噜咕噜的叫着,我定了定神,再望望树上,那芽苞仿佛给刚才一阵风吹的又缩回了许多,连米粒大也没有了,我痴痴的抱着槐树呆想了一会儿,灰心的慢吞吞走回屋里,躺在奶奶怀里睡着了。

  迷糊中我听到有人轻轻喊我,朦朦胧胧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春芽。春芽是我的玩伴,是邻居家的孩子,比我大一些,特别有主意,我跟着他去过很远的地方玩。只听奶奶在一边说,“小存儿,跟春芽去掐蚂蚱菜吧,春芽来叫你。”春芽说,“我头晌去老鸹沟,找着好多出了长芽的蚂蚱菜,存儿,咱们一起去掐吧,蚂蚱菜蒸了可好吃了,比的上槐花。”“好的,你等等我,咱去。”我揉了下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奶奶给我找个篮子。”我们拿着篮子出门时奶奶在后面嘱咐说,“小存儿,赶下晌就回来,叫春芽领好你。”春芽应了声,我们就向老鸹沟出发了。

  去老鸹沟要翻过一架山梁,我爬到一半就累的喘不过气来,春芽走在前面,给我提着篮子,还时不时拉我一把,他比我大一岁半,力气却比我大得多,他家只有爷爷奶奶和妈,没有爸爸了,他爸爸听说早就病死了,我没见过,春芽说他也记不起爸爸的模样了。春芽家劳动力少,他要常帮妈妈干一些活儿。走上老鸹沟这边的山梁,我们坐下来歇一会儿,我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春芽手不停的在挖几棵小小的野菜,我对他说,“春芽,俺家老槐到寒食了就要开花了,”他惊奇的问,“真的?我咋听人家说今年天旱,说不定槐树到啥时才开花呢,”“谁说的,俺奶奶说寒食就要开花的,花苞都比豆粒还大了呢,我才还去看了。”我又争辩说,“老槐一定快开花了,它的根深,一直扎到南海,从那里吸水喝,”春芽说,“南海是不是也干了,俺爷爷说这年头老龙王都发愁,不知道海里剩的水先救哪里的人好。”我想了想对他说,“咱饿不死,等老槐开了花,就好啦,我叫俺奶奶送给你妈一大筐子,你不用来挖野菜了,在家吃槐花包子。”春芽已经挖了好多野菜,他说,“俺妈说的,今年不要你家的槐花了,你家也没吃的了。”我忙说,“谁说的,老槐树多大啊,一次能开好多花,俺家能吃那么多?给你家一小半就行了。”我们说着,一起回头向山下的村庄眺望,只见几十栋小屋像小盒子一样,而村北我家的老槐树最显眼,枝繁叶茂的,好像一个小孩子头上长了密密一头黑发。春芽说,“你爹亏了没伐老槐,今年开了花,就是开了宝,咱们槐树屯的名字就是冲着它起的,老槐干不死,人也饿不死。”

  我们翻山来到沟底时,春芽却楞在了那里,直看着一片被掐过了头的蚂蚱菜茎,眼里溢出了泪水。原来,头晌他挖野菜回家路过这里,发现朝阳的一片沟坡上生长着一片绿油油的蚂蚱菜,想这个地方人际罕至,为了约我一起来,才放着没掐,现在不知被谁占先掐去了,顿时哗哗的流下眼泪。我安慰他说:“春芽,别难过,幸许别的地方还有呢,咱们分头找找看去。”他没说话,我们两个就一个向东一个向西,顺沟找开了。老鸹沟底里潮湿,比别的地方旱情稍轻,春草都发了芽,郁郁葱葱的各式各样都有,可就蚂蚱菜少,零零星星的在草里点缀着,我掐了半天才刚够盖篮子底。走啊走,找啊找,沟两边渐渐高起来,我想,爬上两边的石崖也许会多找到些,就攀着靠南边的石壁上去了,可石壁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只有几条缝隙间长着些石苔万年青等。正在犹豫,我忽然发现,在向东的石壁上方有一块石台,那石台有一铺炕大小,就像现在楼房的阳台一样向着外面阳光灿烂的空间里伸出去,还大还高,那石炕的四边全是幽幽的绿色,我眼睛一亮,兴奋的差点从石壁上掉下来,那是一片繁茂的蚂蚱菜静悄悄的茁壮生长着,我一面出溜到沟底一边大声叫:“春芽子!——快——来——呀!”“来喽!”春芽大概猜到了我呼喊的含义,骨碌把势的跑过来,他的篮子里也没有多少收获,我发现,“快上石壁!”我顾不上解释,领着他向石壁上的石台子攀去,登上石台后,我更兴奋了,只见满地都是肥嘟嘟、绿油油的蚂蚱菜在泛着亮光,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抢,左右开弓大把抓起来,春芽也惊喜的瞪大了眼睛,见我动了抢,他也不甘落后的忙活起来,我不一会就出了一脑门子汗,一回头看见春芽在我后面慢悠悠的掐我剩下没掐干净的,我有些不好意思了,对他说:“春芽你来掐这些大的吧。”他说,“你先掐吧,是你发现的。”我说,“是你带我来的,你掐。”他说,“你小,你掐。”我又说,“你也不大,你掐。”我们争执起来,谁也不掐了。我跑过去拉他,一不小心把自己的篮子碰翻了,那篮子骨碌碌在台边打个旋,春芽奔过去一把没抓住,只见篮子直向着石崖掉下去,正好下面有棵小松树,篮子挂在了树枝上。等到下去把篮子够上来,一看里面的半篮子蚂蚱菜正好一根都没剩,找了一会散落在附近的,只找回一小撮,我鼻子一酸,差点像刚才春芽子一样哭出声来,春芽忙过来安慰我,“小存儿,别哭,我这么多给你些吧。”我带着哭音说,“你就那么点,再给我,咋够你家吃?刚才叫你采那大片你不采,这会你逞能!”他说,“小存,不碍事,咱再把台上这些掐一掐,不愁采不了两个半篮子。”我一声不吭,只觉得两串泪珠落下来。

  傍晚了,我俩一路回家去,我说:“春芽,说不定这阵子槐树开花了吧?咱出来这老长时间了。”他笑起来,“你真馋,又想着槐花包子了吧?今年包不成了,谁家还会有面。”我一想可不是,心里像压块石头一样不好受。正在这时我们也爬上山梁了,只听山下传来清晰的呼喊声,“小存——春芽——你们在哪?”我急忙喊起来,“我们在这——”是父亲正向山上急急走来,他又喊道,“快叫春芽回家,他妈妈摔坏了。”我还没说什么,身边的春芽已经哭着向山下村庄奔去,“妈妈——”我只听见他尖利的叫声在山村间的黄昏里拉着回音飘荡。那只盛着蚂蚱菜的篮子掉在地上,滚着滚着,青青的蚂蚱菜撒落一地……

  春芽的母亲为了挣钱养活全家,跟人上山开荒,突然饿晕过去从山坡上滚落下来摔折了腿,这对本就艰难缺乏劳动力的春芽家无疑是天上掉下来的塌天大祸。奶奶打点了一点地瓜面给春芽家送去,回来时我看见她流着泪,声音颤颤的说,“看样跌得不轻,如今还未醒过来,大夫看了直摇头,唉!就苦了春芽个好孩子,我听见他哭,心里就像掖上把刀那么剜的痛。”从那天起,我很少看见春芽了,他也再不来叫我一起去掐蚂蚱菜了。我好想去找他一起玩一下,可心里又怕见着他。忽然有一天,父亲回来说,“春芽要走了,下关东……”

  寒食过了三天,老槐吐蕊开花啦!那些米粒大的花苞渐渐变大、变大,在这天早晨,竟露出白生生的花瓣,那花瓣芽肉又一码一码的大起来,最后冲脱花萼,绽放了。只见那银色的花儿,一串串,一枝枝,压弯了枝条,微风拂过,花枝随风轻轻摆动,溢出阵阵的清甜花香,吸引着家人邻里欣喜的心神和眼光。老槐不但战胜干旱开了花,而且开得如此比往年茂盛、喜人,整个缀满了洁白花串的高雅树冠像仙女一样神采飞扬,又像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慈祥的微笑着,给大人小孩带来充满春光的温暖。村里人远远看见了雪团似的一树花开,都啧啧称赞;行人路过这里,都仰头观赏,夸奖羡慕不已,有的禁不住举起大拇指说,“福气啊!这样的大灾之年,是谁家如此幸运开出好家伙这一树花!”父亲的脸上露出了好久不见的喜色,心里蹋实了。奶奶笑着嘴里唠叨,“今年的槐花谁也不给了,留着熬荒,留着给俺小存蒸槐花包吃。”全家人都像有了主心骨似的,对灾荒的恐惧大减,脸上漾满了笑容。可是我虽说对槐花包子向往已久,但因为春芽就要背井离乡走了,心里老大不自在,整天闷闷不乐的,兴奋的心情顿减。

  父亲说服奶奶,捋了部分早开的槐花,一一分给乡邻们尝个鲜,余下的准备叫它们使劲开开,等全部盛开足了,然后捋下来晒干,用来度过一个春荒。又过了两天,那花更繁盛、洁白的耀眼。人们有羡慕的,难免也有嫉妒的,心里想着自家早年祖辈为何就没想到要栽一棵槐树呢?真想不到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槐树,此时却显示出巨大的价值。还有几个小孩子老在树边转来转去,眼望着树上鲜嫩欲滴的槐花,想着那甜滋滋的花芯而流着涎水。我和奶奶都拿个小板凳坐在门外,一老一少紧紧的守护着这一树若人注目的琼花。现在想起来不禁酸楚,犹觉余悸未尽,当时提心吊胆的心情恍如还在眼前。我小小的心思生怕有一帮人突然冲过来,把槐花抢个精光,连晚上都睡不安稳,时不时支棱起耳朵听听动静,怕是夜间的梁上君子来光顾这棵槐树,但几天过去了,一点意外都没有发生。要不是这年头作怪,不要说棵老槐,就是一树苹果一树桃梨,在这小山村也没有人看的这么紧。往年槐树开了花,孩子们来爬满一树掐花吃,奶奶也只顾得上说一句,“看折断了大树枝掉下来跌着。”父亲还说奶奶,“管他的,枝子断了做柴烧哩,还省得上去砍,又碍不了树死,都是些孩子。”可今年这是怎么个事儿,我看那些往年被我邀来吃槐花的小伙伴们,在远处溜达着,心里就怪难为情的,以后还好意思找人家玩去?

  干旱的阳春一步也不停留的渐渐暖和起来,但时冷时热的逗弄着人的情绪。中午太阳当头照着的时候,农田里的农人穿单衣都出汗,晚间的空气却依然象凉水一样冰人。过了寒食五天了,天气突然出奇的热,浑浊的空气飘荡着尘烟雾粒,一反春天凉爽的天气。傍晚,西边山顶上出现一片血红的晚霞。父亲从外面进来,忧郁的说,“我看还是把槐花捋下些好,说不了今晚的倒春寒厉害。”奶奶从窗户伸出头望了望,说:“不能,不能,这么暖烘烘的天,刮小南风……槐花再留一留吧,让花再开开些。”父亲放下了拿起的竹篮竹竿。等到夜半时分,我忽然从睡梦中被一阵呼呼的北风吼叫惊醒过来,感到冷出我一身鸡皮疙瘩,抹一把迷糊的双眼,惊恐的向屋外的黑夜望去,只见漆黑的天和狂舞乱摆的老槐树的黑影。父亲已穿上衣服抢出门去,手里掂着竹竿和竹篮。不一会又回来了。母亲说,“你就不想想这风,竹竿一打还不都刮飞了?还不如叫它刮去,总能留下些。”坐在炕上的奶奶说,“老天这是成心要人的命,怪我没听你的话,赶早打下这一树花,到这步天地,光干等着老天爷发慈悲了。呜……”不禁呜咽起来。

  父亲坐立不宁的在叹气,一会又去看看窗外的黑夜,一会又走近门边听一会风声,突然吃惊的说,“怪!怎么我听见有折树枝的声音?……不像是风,像人……是不是有人趁风打劫!”正在这时,我听见“喀嚓”一声响,是大树枝折落的声音,因为刚才的风头已过,听的特别清晰,不是风折,显然别有缘由。父亲一把抄起一根粗竹竿,叫一声“有贼”冲了出去。奶奶在后面忙叫道,“我儿!别伤人哪,吓跑就算了……”又过一会儿,只听父亲喝了声“谁?”就听不见动静了。门一开,父亲从外面近来,肋下夹着个小孩子,青布小褂,肩上有个大补丁,这么熟悉,我不禁惊叫起来,“春芽!”奶奶也吃惊的急忙从炕上下来。父亲说,“是春芽这孩子来捋槐花,爬的太高压断枝跌下来,跌昏过去了。”奶奶大吃一惊,忙接过春芽放在炕上,“这孩子怎么了,昨日我把些槐花给他家送去,他家还不收,争竞了半天,好歹受下了,这是怎么了,你要来捋槐花也打个招呼吆……看跌坏了这孩子了!”春芽的脸面煞白,眼睛睁了睁又闭上了,奶奶细细的把他身上捏过一遍,他没因疼痛而痉挛或喊叫,看来是没伤着筋骨什么的,这才让父亲去外面捋了些槐花,装满春芽放在树下的一只小篓子,背上春芽一起送回他家去。我好久都心存疑问,春芽家怎么不收我家送的槐花,而让春芽在这个大风夜来“偷”呢?父亲说他爬的很高,所以才压断了树枝,但下面一些盛开的槐花除了被风吹落的以外,没有捋过的痕迹,这个疑问在我小小的头脑里形成一个经久不息的追问。

  第二天清早就有人叫门,母亲去开了门,原来是春芽来送槐花包子。我赶紧躲到门后,那种复杂的心理促使我这么做的,只觉心中一阵凄楚的感觉,眼睛一酸涌出了泪水。在一瞥之间我看见春芽的脸仍很惨白,他没住下也没多说话,接了空碗就回去了。从他转身走后的一瞬间,直到好久,我的后悔绵无绝期。为什么我不出去叫他一声,说两句话,以慰籍他那颗小小的、比我懂事、却比我更加苦楚的、刻满伤痕的心灵?我也因此在自己的心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这次吃槐花包是我一生中至今的最后一次,也是吃的最香又最难下咽的一次,是用白面包的,我往年吃的也只是用黑面或地瓜面包的,这白面的来由,便是春芽离去的原因,春芽走了。

  我终于没能寻到安慰春芽和我自己的机会,那天早晨春芽到我家是最后一次,中午就被远在东北的舅舅领走了。他舅舅对他母亲说,在家也是饿死,不如下关东寻条活路,春芽这孩子到了东北,准有出息混得好,到时接济家用,你们就不要舍不得牵牵挂挂的了。春芽的母亲哭的哽咽无语,但没挽留儿子。舅舅留下半袋白面,带上春芽就急急的走了。春芽走时,我听到音讯就望外跑,跑到村头上,春芽正被舅舅领着走上村外的山梁,他母亲被人扶着跟在后面哭,村头站着好多乡亲。原本就有人因生活不下去而闯关东谋生,常有的事,没人奇怪,走时家人送行,也都淡漠,但那一天人们都心里为一个孩子揪的慌。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离了爷娘亲土,去到人烟稀少、天寒地冻、人生地不熟的东北闯荡,纵有舅舅照应,到底不是件易事。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说这话的人怎如体会这句话的人感触深啊!因此,好些老人流下了泪水。我好远看见春芽的脸色仍是苍白苍白的,他的眼光回头在人群中转来转去,仿佛在寻找什么人。我躲藏在大人们身后,想迎上去,却没有勇气,只用一双含满泪水的眼睛,看着春芽慢慢向村外山梁走去,那小小的身躯,渐渐变小、变小,变模糊,最后,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翻过村东山梁,沉没下去,永远的沉没下去了。耳边传来一阵春芽母亲和奶奶的抽泣声,我的眼泪也一下子像泉水一样汩汩流出、流出……

  从此一别,风霜雨雪,人世沧桑,几度春华,转眼三十余年过去。在这些年中,当我在尘世中有所喘息沉静的时候,拿起一杯酒或点上一棵烟,慢悠悠的回忆着往事,回忆着自己的童年的时候,我的眼前都会幻影出那棵老槐树,满眼都是老槐所开出的银色的花朵,怀念着那和这花朵一样纯洁无瑕的友谊。人一生中悲欢离合是在所难免的,而我与春芽的分别更不是生离死别,给我留下永世难忘印象的还有,但我最初的酸楚、谴责和内疚,我虽不知从哪里来,却时时能感觉到,只是因为我对春芽的“偷”槐花产生过不解和怨恨吗?我说不清楚。而我这些年极力想挽回一点伤情,解除一点忧郁,那方法就是见春芽一面。可这些年中,春芽虽说回过几次家,我却又牵荡在外谋生。我只有以老槐和老槐所开的银色花朵来寄托这种情感。每年春天,寒食一过,弟弟就遵照我的嘱托,在给我的信中夹上一朵晒干了的银色槐花,从无间断。后来传来的春芽的消息,说他的生路也是很艰难的,舅舅待他也难说有多少亲情。倔强的春芽子在东北安下了家扎下了根。最近又从家信中得知,因为家乡生活好转,春芽(也许现在有了正名,我却只对乳名难忘)母亲想让他带着全家回去,春芽回信对他母亲说,他的生活也正在步步富裕起来,家业兴旺,恐难迁回。我听了这话,有些高兴,又有些忧心,人是会事过境迁的。现在,因为弟弟来信的缘故,勾起我的心绪,正好急忙赶回家来。此时正是槐花开放季节。

  站在村西的山梁上,要不一眼就能看见枝叶繁茂的老槐树,可今天再也没有了那熟悉的树冠,眼前空荡荡的少了许多东西,我的心沉下了许多,热血却上升到脑际。我不知怎么走下的山梁,但没回家,而是到了春芽家的门前。那栋茅屋还在原来的地方,但屋上的茅草却换成了红瓦,四周的院墙显然是新的,两扇黑漆大门油光泛亮,我迟疑的上前打了打门环,院中响起一阵脚步声,门“呀”的一声打开了,站出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太婆,虽然左腿有些跛,却很健壮,这是春芽娘!她见到我,眼睛一亮,但马上又迟疑下来,用询问的眼光打量起我来,她是不敢认我了。三十年的工夫,岁月不饶人,我如今都有了斑白的双鬓和起皱的双颊了。我楞了一下,忙摘下近视眼镜,“大婶,我是小存啊!”春芽娘恍然大悟,“哎吆,是他存哥回来了,大老远的,快进屋里坐……几时回来的?”我随她走进屋去,屋里传来老太太浑浊不清的声音,“谁啊?”“北屋的小存,娘。”“谁?”老婆婆显然记不清这乳名了,我如今也有了紧随身份的大号了,连自己都对乳名生疏了。春芽娘又解释说,“就是村后北屋的大儿子,比春芽小两岁的,你不记得了?出外刚回来。”“嗷!嗷!”这时我已进了上房,看到一个更加老迈的老婆婆,在炕上直点头,显然因为提到春芽想起一些什么,我忙叫了一声,“大娘,您老还康健哪?”我看了看炕上无他人,春芽的爷爷大概早下世了吧。

  从春芽家出来,我的心里一个劲的翻腾,当我心事重重的提到春芽时,春芽娘竟眉开眼笑了。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也许春芽的不愿回家是有原因的?也许对待往事不应以泪水和疤痕的影子面对。我又看到,春芽家就这么两个老太太,竟过得如此富裕,房子翻新了,家具置齐了,衣裳穿戴整洁,以及他们对往事的乐观态度,这都对我花岗岩的脑袋吹送一阵春风。老槐树啊,春芽子,还有我春意当中的思绪,一刻不停的在旋转。

  我回家了,家中仍有人喊我“存哥”的,但唤我的表情却是我所不熟悉的,大概他们不会知道这“存哥”中所包含的往事的涵义。弟弟在我的追问下说起了老槐,这已经是我住下三天以后的事了。老槐确已伐掉,枯死的树身,做了柴火,树枝坚实如一般的树干,就做了顶在头上的架梁。我说,“可惜再也看不到银色喷香的槐花了。”弟弟说,“你要看槐花?明天我领你到老鸹沟去,你大概已忘了咱家还有这么一条大沟吧,里面植满了槐树,现在正是花季,不知该落了没,咱去看。”我心中一动,我怎会忘了老鸹沟啊!弟弟说该落了,那怎么没人去捋呢?又一想,故乡人也许是很少再吃槐花包了。

  第二天,我从旅行包中取出那捆集了几十年的干槐花,那花有的变得枯黄,失了那银白的颜色,有的却还鲜亮。我把它们打了个包裹,一起邮给春芽。写地址时,弟弟在一边说,“还写春芽收啊,人家有了大号,你还只记得乳名。”弟弟怎知这乳名在我心里早已扎下深根开出花了。我发出这包裹和一封不长的信,心中顿觉轻松了,毕竟把旧事打发掉了一些。从邮局回来,弟弟带我去看槐花,上老鸹沟。爬沟这边的山梁时,我的脑中已经幻化出一棵枝叶婆娑的老槐,眼前映出银白的槐花,那槐花纷纷下落着,落的满地雪白。忽而那株老槐又化做一片槐林,槐林也是一片雪白,像一个槐花的海洋。母亲告诉过我,槐树的生命力是最强盛的,倘如把母株伐掉,她的根也会发出子株来,这些根是挖不尽的,一旦第二年春风吹来,就会发出一片小槐林。我好像看见我家新盖的房子,正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槐林所包围。这时弟弟叫喊起来:“看!槐花,多美的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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