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特别是有一次我在冬天里旅行,那正是我人生里写诗的季节,当时的人品也算清秀,思维还算敏捷,只是沉醉于幻想从不对现实耗费心神去留意,更没想到如今会如此荒唐,命运在自己的手里刹不住车,总之一句话懵懂而快乐。把人生比做一次旅行我看是恰当的,是形象的比喻又是残酷的界定,目标选择了就要走下去,半途的改悔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迷途难返,那一路的风光无限如果没有心情去欣赏,如果目的地的归宿对你失去了强大的令你心潮澎湃的召唤力的话,旅途就没有意义,人生就成为盲动。

  那个冬天我早早地登上列车,选个位子坐下,从紧闭的车窗玻璃后面看着别的旅客一个一个想袋鼠一样匆忙而快捷地鱼贯而入车厢,就像命运的入口不加选择的吞入无辜者一样,我知道无论你高贵亦或平庸,有那么几个人将成为我不离不弃的旅伴,也许我感受你快乐的感染,也许你分担我无名的忧伤,这是笃定不可计较的事情了。也就是说当有人放下包裹坐到你的身边的时候,你最好打一个热情的招呼,而不要个怀心腹事似的,偷眼往外看风景。第一个来到身边的是一个乡下男人,背上一个大包,前边还挂着个孩子,好象是来城里挣到钱了,乐呵呵的打招呼,就有这样一种人什么时候都觉得命运没有亏待他,他老是赚社会的钱,而他付出的劳动他是心甘情愿的,没有得和失斤斤计较的衡量,鲁迅好像不解的好奇的称赞过这种人。我想傻小子乐呵呵聪明人皱眉头就是说的这种现象。又上来一个姑娘,好像很漂亮的扎眼,命令我把包给她递送到行李架上去,这种命令最好是欢快的去服从不要讲价钱,年轻的小伙子都有这个觉悟和经验,做了好事的人接受记者采访时都说,当时没多想那么多就冲上去了,而记者说你当时一定脑子里急转为共产主义奋斗等毛主席的教导。接着涌涌嚷嚷上来的人都一个模样,男人和女人,别的我就分不清更懒得去判断了。

  大家都坐下来的时候一直到开车这段时间,就像人的一生命运给你最初的决断的时候,匆匆忙忙来不及选择,昏头昏脑没有理智,种下许多祸根,错过太多机运,忽略了人群中透露给你的那些会伴你整个旅途的征兆和苗头。虽然自己不在意,别人给你的最初印象深深印记,虽然没有刻意以求,你给别人的印象再也难以抹杀。焦急的等待伴着热切的期望,一直到开车了,混沌初定,硝烟和疑云散去,人心暂时平静下去,看到窗外大地景色飞速旋转起来,心绪随之升高起来,世界变活了。围坐一起的几个人开始互通信息,“喝水不?茶炉供水了。”“到什么地方?嗷,终点站,我也是。”“借你的报纸看一下,我这有杂志。”我的旅行通常是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所以看窗外的时候多,看车厢里的兴趣少,但还是不久弄清楚了,坐在我对面那个我有幸服务过的姑娘是旅行,身边和斜对过的两个小伙子从部队回家乡探亲,两铺座位的外边,一个是那个农民兄弟,对面是一个知识女性。从表象上看起来外表和风度都符合个人的身份地位文化水平,只是不知道我在别人看起来什么评价,不过马上我就会知道的。旅游的姑娘开始谈论我们刚离开的这座城市了,她去过的奇妙的地方比我还多,反而是她津津有味的给我作着推介。这引动了话题,每个人从自己的身份地位立场发作了一会议论,大家听着不同趣味的言语产生不同的而又会同的兴趣反应。后来更说到各人此行的目的,旅游姑娘回家上班工作,知识女性此行的终点其实是一次更长旅行的起点,那最后的终点其实在加拿大的某座城市,是去打工还是上学或打工兼上学还有待推考,两个便衣军人从军校到部队报到后回家探亲,其中一个两年后可从少尉转中尉,另一个三年后从少尉转中尉,根据学历的不同而定,农民兄弟旅程最短,在今晚时分某个小站下车,可是他家的村庄所在在座的人谁也不能定位。

  列车的行驶平稳而迅速,车窗外的冬色并不荒凉难看,我把腮贴在玻璃上要感觉一下车外的温度,这个动作引起对面姑娘的误解,也是这么沉默下去终究不太好受,她准备有纸牌,不一会我就学会了两种斗法,气氛又活跃起来。两个预备军官也加入了,我抽冷子抽颗烟,让他们不抽,可其中一个却从身上掏出打火机帮我点着,我想他们穿军装会更令我敬佩,而如果他们知道我此时生活的状况和思想的复杂不纯又会对我什么看法呢。玩纸牌说实话我不太感兴趣但又能干些什么呢,指尖不停的在动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一会儿脑门上就出汗了,稍加留意的人一定会感到奇怪,你这个人真笨我又不好分辩说我其实不笨,顶多有时候看起来笨一些,既然不笨那么怎么这么笨呢,我也不知道,我是有笨说不出,笨而非笨,似笨不笨,笨笨笨笨笨笨笨,说穿了就是笨。怀里揣个小跳兔,那是藏不住的,一会儿就有人笑我有人恨我了,知识姑娘露出高雅的笑颜,两个军人严肃而一头雾水,从车厢走道对面的座位上射过来一道寒利的眼光,我不看就知道那是一个比我精明的男人发出的。我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加重,财产会越集越多,灵魂里的东西也会越集越多。哪怕刮来一阵风、打个雷、或者火车鸣个笛也会给我解个围,可是车厢里挤得密不透风,冬天里老天不打雷,火车不到站也不鸣笛。火车啊火车,伤心而生气的火车一个劲的往前奔,听不见它喘气,看不见它使劲,可我从内心里帮着它努力。

  我不知道人们的生物钟是怎么工作的,是紧盯着手表,还是看太阳光线的斜度,或者肠胃的运动到点了就加剧,反正到点吃饭谁也不耽误。一阵忙活骚动,餐车的信息吸引着人们,各种从包裹里拿出的食品的味道来回流动,各采所需,全体满足。接下来的时间就轻松舒意多了。农民兄弟开始讲一些别人看起来并不好奇的见闻,他所表现出来的好奇具有一定的感染力,人们不是对事情而是对讲事情的人感到好奇。两个军人除了偶尔的互相会意一下并不多说话,旅游的姑娘沉默了,使我感觉到好像这要怪我,知识女性拿起我的CHINA DAILY津津有味的看着,如果刚才我屈尊送给她看她一定推辞,更不用说她主动向我借阅了,就像宴席上主人过分热情布菜,被布者并不会大开尊口,当吃到中途各顾各的时候才会大开尊胃。也许这仅仅是我自己所想而已,人家是不经意间高雅品质的流露,这是不可刻意修饰的。人们在不经意一接触之间高下立分,不能向天资高贵的人强求朴实。有人是属于那种比我们高一个层次的可爱。我赶紧抓住时机请教,不知从何说起,还好一摸脑袋上面长着头发,一想这太简单了,hair,这有什么可说的,又一摸下面长着胡须,就说它吧,beard,在领教之下我终于明白了男人长胡子的麻烦,有如此概念的精确界定和区域的明确划分,长须短须连鬓胡子,有moustache和whisker之分,解说的不但使我明白了而且感觉到高兴,后来我私下想我长着男人粗鲁的胡子,也不管人家是一个粉面文静的姑娘家,也真难为人家了。又想这下子讨好讨对了,沾沾自喜暗自高兴,只是有些早点。

  如果一直看窗外的风景的话该有多好,虽然冬天的风景看的时候长了也使人伤怀。那个时候我看见的是原野边缘上的落日,红红的象睁圆了的眼睛盯紧了向我张望,透过冬天稀稀落落的树林子问我的旅途哪里是终点。城市一闪而过,村庄遥远而模糊,山不是我熟悉的山,水是结了冰不流动的水。为什么我总是在冬天里旅行呢。我在内心里知道自己期盼着一次春天夏天里的旅行,那青山绿水里的穿行,桃花岭畔的飞驰,一望无际的青纱帐,花如繁星的大平原,星罗棋布般田野里劳作的人们,炊烟袅绕鸡声犬吠的小村庄,如果有那么一次,我的话题不会有那么压抑不住的躁动和绵远的荒凉。我知道我的本性和灵魂喜欢藏在幽静深远的境界里,就象鱼儿潜游水底鸟儿晚归深林,内心的空间要大于山空月白的春夜和荫翳蔽日的原始森林,我心灵的自由需要多么宽广的天地啊。

  在车厢内我拘束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的事情很多,过去多少年,前去多少年,从中国想到美国,从地球想到月亮,就是想不到此次旅行的终点,当那一个清晨我提着简单的行李怀着沉重的心情告别空荡荡的车厢最后一个走下列车的时候,我深藏心底的象一颗永远成熟不了的无花果枯涩的藏于枝叶间一般的那种留恋和失望,对别人对我表示敢兴趣的留恋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失望。人可以有希望失望、期望和绝望,也可以有预测和猜测,但是再有预知能力的人如姜子牙,他也不知道他一生辉煌的业绩其实仅仅因为那张没有他的封神榜,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人们都走了、只留下我的滋味。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的事情很多。后来我说的事情很多,我没有针对任何人,可人人都起了不良的反应,我说人活在世上怎么可以这样呢?对过那个眼光厉害的男人说人活在世上怎么不可以这样呢?对面的旅游姑娘停下玩弄纸牌的手用眼光心灰的说你真是的、人活在世上有时候就是这样的。两个小军官表示比较持重的态度,我把征询的眼光投向他们以求见解,还没等他们有所表示,留学姑娘侧头对旅游姑娘说你看你看讨人家的好跟讨饭似的,声音仅仅让我听得见,我没注意什么时候她已经与小军官把座位对换到里边来了,我像吃了一碗黄连一样苦饱得我咧了下嘴吐不出来,好多话充到嗓门上一使劲又咽下去了,这简直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吗,如果是今天我已经学会了任人评说,装做毫不在意,也就过去了,可那时侯我脆弱的感到,人家既打中我的要害又叫我无从分辩,男人上来打我一掌女人过来抓我一把,都比这个好受,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感觉我的嘴比猪的还长,脸比猴子的还红,只有像猪不停的吃一样不停的说,像猴子不停的跳梁一样不停地献丑自己,但不管怎么的高谈阔论也洗刷不了自己一世的恶名了。

  后来我才意识到,那一番争论过后,人家并没有看到我比别人短了一块,像我自己觉得那样,争论过了也就过了,对心灵能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并不多,人群社会的吸收力是很强的,容忍度也是很强的,你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如果不是大政治家刻意追求轰动效果,造成成则辉煌败则涂地的后果,以平常心态立身于平地之上,即使你一时兴发叫嚷要把太阳和月亮拨弄下来,别人也不会当真,因为你够不着,那种心里有鬼、杞人忧天、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只有在剧院里碰得着,在那里台上的疯子说什么台下的傻子才信什么。我的这么一次短暂的旅行,不管当时怎么认真的争论和生气,到今天我还能奢望有人记得我一句疯话或一幕拙行吗?

  当时出来解围的是农民兄弟,他更加全然不记得刚才似乎很紧张的空气,撒手让膝上的孩子去车厢里去玩,拿出一盒皱巴巴的香烟递到每个人的鼻子底下,最后手忙脚乱的自己点上一支,那个打火机总也不出火,人们像看变戏法的一样看着,虽然没笑出来已经很有兴趣了,别人开始问他在城里干的什么,在家里种什么庄稼,乡下的风土人情以及一些有趣的事情,他是和盘托出毫不保留,不一会儿人们就弄清楚了他家有几间房几口人,甚至几头猪羊几只鸡鸭,他惟妙惟肖的对自家人畜兴旺的津津乐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纷纷加入挑逗他滔滔不绝的问话,我这时候甚至忍不住想问问他对刚才关于人活着的话题的看法,人之间的交流不一定是哲学家和哲学家之间的对话就精彩,也许人们不知道这个农民在他的村镇里或许就是一个民间哲学家,他的思维的捷当和谚语的效果通常被当地人们尊为神明一般敬听不二。

  总之气氛是再度挑动起来,这一次是活跃唱的主角,如同春风吹进车厢,听列车有节奏的运行也合辙压韵多了,刚才的不愉快我没注意是否引起更多人的注意,但现在车厢里别的部分也开始往这里引颈观望,列车员笑着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绿色的意见本,不一会儿大家就给写得满满的,转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写的是一首七律诗,可惜在岁月的记录本里我翻检了半天再也不能照录了,倒是找出一首后来写的七律诗,那是终于在一个春天里成行时也是在车上即兴写的《致乘务员》,情景风格大致略同,如下:

  故乡风景他乡人,樱花时节正逢春。

  迎来送往前程远,历尽天涯情愈真。

  四海为家身是客,一路关怀更觉亲。

  今乘二零零次去,盛赞樱花盛赞人。

  斜对过那个厉害的眼光又看过来了,这一次是对我有一些善意的不解,我看见意见本转到他的手上,他翻到最后一篇正好看见我那首诗,说实话这样的诗如果要写我早写了像毛选一样四大卷了,但现实生活中别人并不像我一样整天泡在没顶的文学酒缸里醉生梦死,没有清醒的时候,打个噎嗝儿喷出的都是诗歌的牙屑,自己不以为奇,别人就嗅出了醉意,不免另眼相看,不管是什么怪物反正已经够可怪的了,就认为不是凡人就产生了这种眼光。

  这一切只是我眼睛的余光看见的,但已足以激发我的人来疯之冲动,谈兴在心中又开了花,这一回我的专题是文学怎么可以是这样的,经过一番旁征博引、旁若无人、螃蟹乱爬的高谈阔论,终于达到了闻者足戒、噤若寒蝉、敬而远之的震撼的目的,我这才舒了一口气,美滋滋的坐直了身子,看着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有大快朵颐翻身解放之成就感。

  今天看起来当时的情景,不管是胸中有块垒,还是豪情待抒发,一个忧郁的小青年初生一点牛犊之奋蹄的想法,完全可以独向一隅自己慢慢咀嚼,向车窗外看风景,拿出本子来写首自我欣赏的小诗,那么张扬是不懂世事的,还好没有引出深山之虎。接下来的旅程大概人们了解我是怎么回事了,把戏耍过了原来也就这么回事,本来要拿人之处却是有惊无险,可以随便讨论了,于是交头接耳说什么的都有,我却知道那已经不是说我了。我把脸颊靠向冰冷的车窗玻璃,借着外面一闪一闪而过的昏黄路灯试图看清黑夜里的冬天,直到对面旅游的姑娘把水果递到我的面前,我才回过神来摇摇头。我呼出一口气,扫视一下车厢里的人们,两个预备军官已经在谈假期里怎么安排紧张的探访以及回程了,留学姑娘不知向谁解说着自费留学申请签证的流程,农民兄弟从行李架上拿下来大包裹,孩子却在座椅上睡着了,原来他在前方的小站就要下车了。

  人人都在干着自己熟悉的事情说着自己该说的话,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内心生出一股温暖的感情波澜,我不止在一个地方不止一次说过一瞬当中就是人的一生,而这么一次漫长的旅行我所感到的更是体现一个人性格及内涵的充分的表现自我的舞台,不管什么地方不管舞台大小,如果你表现过自我而且交流过别人的感情,无论你的表演是成功的或蹩脚的甚至是失败的,你都不会忘记那种感觉,酸辣比之于甜蜜更能给你留下味觉的记忆,平坦的人生不是一种对人类顽强生命力和超凡表现欲的极大漠视和荒废嘛,当然这些话是我现在的与当时无补的感悟,那时我一个人孤独的靠在玻璃窗上,静静的期待着旅途的终点,不是说后来的时间对我已经没有意义,而是已有足够的意义供我咀嚼回味了,我的心事始终没有平静下来,在列车亢奋的夜间行驶当中,借着车厢内已经昏暗下来的灯光,趁着旅伴们沉沉睡去的情况下,我展开纸笔又写了一首给自己看的自勉小诗《旅题》,如下:

  沧海此别又经年,曾向梦里泛微澜。

  长旅寒冬夜声静,前方小站灯火繁。

  孤客踟躇轩窗下,游龙逶迤到日边。

  风霜归去不知愁,宜向鬼神问平安?

  写完了以后我轻松的舒出一口气,想着再有几个小时旅途结束,大家各奔东西,也许没有多少珍重的话互相留下,在以后的日子里也不见得能留下一点记忆,可是有这么一次旅行沉淀在今生往事的深处,足以加重一点灵魂沉甸甸的分量,也就不算虚掷时光了。黑夜无边无沿,我的火车奋力不顾一往直前的行进着,忽然闪出前方一片不远的灯火,好像漫漫无边的原野上星光下燃起点点篝火,我知道又是一个不眠的村镇迎接迩来,火车减速直到停止,这时那个农民打一声招呼,就抱着孩子背着包下车去了,我知道我们最后都要下车,就像在命运的旅途中我们都有自己的终点,只不过有的人走得要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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