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一把旧上海产双箭牌剪头推子。它是父亲留下的,从我少年时开始,他足足用了三十多年了,不知剪了多少人的头发,两个镀铬铁把柄都磨成了老橘红色。

  小时候家里很困难,也就没有进过理发店,当头发长得快能扎成小辩了就求人剃个光头。我清楚地记得六十年代,县城仅有一家国营理发店,位于最繁华的老南大街,是伪满时期留下的两间青瓦青砖平房,七八位男女员工。放学路过,看到师傅们头带着洁白的工作帽,身穿着过膝的工作服,在锃亮的大镜子前手持推子或剪刀给人们理发,都禁不住扒着玻璃窗户看上几眼。耳听推子发出轻轻悦耳“咔嚓、咔擦”的声音,闪亮的剃须刀在宽长厚帆布带上上下翻动摩擦出有节奏的刷刷声。鼻子闻着挤出门窗缝隙浓浓的肥皂香味……

  我八岁时,父亲为了不让我再像小和尚似的去上学,领着我去家住很远的同事剪头,赶上准备上学的孩子特多,短时间内排不上号,一连几次都无果而归。因为实在拿不出几毛钱去理发店剪头,眼见还有两天就到上学的日子了,急得团团转的父亲,只得拿起家里做针线活用的铁剪子自己动手给我剪。

  那铁剪子毕竟不是用来理发的,即使再精心剪,细看也似圈梯田,我刚迈进教室,一些同学就捂着嘴“呲呲”乐出了声,我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气得我放学回家看到妈妈时哭了一场。

  为了买把给我剪头的推子,一向不爱张嘴求人的父亲跑到同事家借人力车,爬山涉岭远赴孟旗沟割杏条卖。

  父亲没干过体力活,到山上没有多长时间,脸上、脖子流下滴滴汗水,手指肚都磨破了,镰刀把上沾满了斑斑血迹。连续用三个礼拜天,割一千多斤杏条,送到县土产公司卖了五块多钱,父亲趁出差去市里的机会买了一把崭新的推子。

  回家后父亲坐在炕沿上翻来覆去端详处处晶莹、闪闪发光,散发着浓浓机械油味道的推子,妈妈喊他吃饭都没有听见。晚饭后,还没等妈妈把饭桌拾缀完,父亲把我按在凳子上,脱下自己的上衣围住我上身和大腿,操起推子给我剪起头来。

  俗话说的好,看花容易绣花难。父亲没少看别人剪头,轮到自己亲手剪头还真有点发蒙。一般剪头都是从一边鬓角开始,他觉得那是关键部位,如果一推子下去,失误了是没有办法补救的,为了稳妥特意从后面开始剪起。不过没有料到“咔嚓咔嚓”只几下推子揪得就我疼的龇牙咧嘴,眼泪都流出来了。他赶快停下手来,按着商店营业员的嘱咐父亲用手扭动推子上端的调节螺母也无济于事,无奈只得跨上自行车去求助曾给我剪过头的朋友。

  父亲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拽过凳子把电灯扯到院子,一手拿着母亲梳头的木梳,一手笨拙地紧握推子一下一下地开始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剪头。咔嚓咔嚓的剪头声和推子手柄之间弹簧压缩后放松的轻微嗡嗡声犹如一曲轻音乐响在耳边,父亲的大手抚摸着我的头,股股温暖幸福沁入心田……

  父亲小心翼翼,每一次下推子都不敢深剪,生怕触伤了我的头皮。每剪一会儿就左看右瞅、前端详后琢磨,足足剪了一个多钟头。母亲把室内室外都收拾完,父亲还没有给我剪完,母亲等不急了过来催促道:“一个小孩子也不出远门,用不着那么仔细,再说孩子的作业还没做呢,差不多就行啊!”父亲只得草草收场。母亲端来半洗脸盆热水,用手试了试,把我头按到水里洗了几下抹上肥皂,然后让我自己彻底彻底洗。洗完了后我用毛巾草草擦了几下,迫不及待拿来母亲梳头用的镜子仔细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头,头发剪得虽然不是很齐,下部和上部过度有些陡,毕竟短了许多精神了许多,又免去了求人的麻烦,全家人自然十分高兴。从此以后父亲变成了我和弟弟的专职理发员。

  一天,母亲托熟人从粮站买了三条破损的面袋子,拆开后拿到南大河里反复搓洗,在石板上使劲捶打。已是晚秋季节河水冰凉,双手泡得通红总算洗掉残留的面旮沓及污垢。晒干后缝上窄带,小一点的一条给父亲做围裙,格外找块布角缝个兜用来装木梳。大的那一条用来围脖剪头。不久,父亲又添置一把刮脸刀,成了装备齐全的理发员。一墙之隔的李叔孩子比我家还多,往往当我剪完后便把自己的儿子拽过来让我父亲剪。附近的邻居逐渐也领着男孩聚集我们的小院子,好不热闹。

  熟能生巧,不到半年父亲的剪头技术已经小有名气了。单位午休时间办公室里经常出现父亲剪头的忙碌身影,下班晚回家的事也时有发生。一次,母亲去姥姥家回来晚了,正忙着做晚饭时,班上女同事过来喊结伴去厂里政治学习。左等右等不见父亲回来,没有办法只好放下手中的家务走了。已是晚八点多钟,母亲回到家看到家里只有我和弟弟在饿着肚子写作业时发火了。父亲提着装着剪头工具的兜子刚一进家门就被母亲劈头盖脑地训斥一顿。

  1963年开展学习雷锋运动,父亲和母亲礼拜天经常去镇郊敬老院义务做好事。母亲帮助养老院服务员清扫室内外环境、给老人洗衣物,父亲给老人剪头。其中有一位姓杨的老头常年疾病缠身,个人卫生状况很糟,养老院请县理发社来的师傅都不愿意给他剪头,母亲端来热水一把把头替他洗得干干净净,扶在椅子上让父亲给他剪头。如此细微周到的服务,感动得老人掉下热泪:“谁也不准再骂我是轱辘棒子(俗语:孤寡老人),他们就是我的亲人。”

  一次,杨老爷子听说我下乡的青年点要散伙了,我独自在乡下生活困难,头还没有剪完就喊来院长,院长误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情,闻声走过来问情后才知道是恳请他帮助給我介绍个对象。院长被老人的真情深深地感动了,不久便把在养老院食堂做饭的女社员的大女儿介绍给我。

  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食堂做饭的女社员亲眼看到父母数年坚持给院里老人剪头发,却从来不在养老院吃饭的善良质朴。父母则了解到这位女社员特别能吃苦耐劳,干活干净利索、为人坦诚朴实。大家认为是绝对门当对户的两家。俩家大人在都没有见到对方孩子的情况下,仅凭感觉便一致同意两家孩子可以见面相亲。

  我们结婚那天早上,重病多日的杨老爷子精神状况忽然好多了,可能感到自己来日不长了,请求父亲去给他剪头。父亲在电话里知道了杨老爷子的心愿,二话没说,跨上自行车飞速奔向养老院……

  我们的婚礼是在父亲单位的小办公室里举行,八点多了还不见父亲的身影,主持人只好领着到场的亲属、单位同事学习毛主席著作。“老三篇”全读完了,父亲才满头大汗赶回来。

  父亲离开敬老院,杨老爷子知道了实情后十分感动,枯干的双手颤抖着从枕头下慢慢摸出一个新手绢,委托会计送过来。第二天,老人家不幸离世,这珍贵的手绢我和爱人一直没舍得用。

  这剪头捡来的媳妇,与我恩恩爱爱,相濡以沫牵手一生。父亲因为经常利用业余时间给人们剪头、做些助人为乐的事,1964年被评为行业学习雷锋积极分子。我上初中后也拿起父亲的理发推子试着给同学们剪头,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称赞,一连三年选我当三好学生。

  改革开放后,工业结构进行了大调整,我所在企业因为生产过程的排泄物严重污染环境而被迫关闭。我就用父亲这把理发推子,开了家小小理发店。开业第一天父亲站着旁边看我给客人理发,苍老的脸庞老褶子都舒展开了。待送走客人,我请父亲坐在舒适的理发椅子上,生平第一次给父亲也剪了头。父亲从嵌在墙上的大立镜里注视着我,心中满满幸福感。

  2000年以后,大大小小的理发店、美容院,雨后春笋般出现在县城大街小巷。大家不再需要父亲帮助剪头了。我的小店的也更新换代了理发工具,新买了各式各样时髦的电动推子。这把普通得不再普通的剪头推子虽然多年不曾使用,却一直收藏在我的书柜里。因为在它身上发生过太多不普通的故事……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