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的国庆前夕,我再次踏上了回家之路。在北京驶往大连的列车上,满脑子全是“爸、妈”!

      这次回大连,就要接爸爸高玉宝和妈妈姜宝娥的灵骨去塔山了。这是爸爸生前的遗愿,要永远和他塔山阻击战牺牲的战友们伴葬在一起。以后再回大连,我就再也没有爸妈可探望,大连也不再是我原来意义上的家了……

      行进的列车,好像是在沿着人生的轨道再来过一遍似的。那车窗闪过的一格格景象,就像是人生的某个记忆,一串串,那样的清晰……

      我忽然看到,那是2017年的4月6日清明节,在大连市东北路桥下大地春饼店全家在这里为父亲庆祝90岁生日。爸爸请来了他的好朋友、老战士报告团的李光祥少将、和我们家原来的邻居也是爸爸的好朋友、好战友丁金栋叔叔,一同聚餐庆生。

       神情矍铄的老父亲,在宴席上和 老战友感慨相约:“我们几个老家伙,要吃好、喝好,把身体搞好,一定要等到台湾解放那一天”!

       然后父亲又对晚辈们说:“你们知道吗?解放军为什么还带有‘解放’二字?因为台湾还没有解放!当年毛主席、朱总司令下达的命令是:‘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可是台湾还没解放,我们的任务没完成啊。等了快70年了,我们都老喽,不甘心啊”!他说得是那样的真诚,眼里闪着晶莹……

       话头一转,爸爸突然问我,“我以后去塔山的手续办的咋样了,还差啥”?

      爸爸曾多次嘱托我抓紧联系塔山办理手续,我还真的多次问询过塔山。我告诉父亲:“问过了,塔山办事人员说,就差一份‘死亡证明书’啦”!从不忌讳生死的父亲听罢,爽朗地哈哈大笑……

(一)

       大连越来越近,心情也越来越沉重。列车进站,弟弟燕翔夫妻开车来接我们。来到站前广场,又看到出租车停靠站排队的人们,我恍惚像又重来了一遍2019年的12月4日。

       那天一大早,我拖着行李箱子一路小跑出大连站。一看,站前广场上等候出租车排队的人乌央乌央,很多。我不顾一切挤上前,请求大家让我先上出租车,因为父亲病危快不行了。结果,大家纷纷让路……

      转眼就快两年了,今天我又来到了大连站前广场。想到妈妈也走了,一年内我们竟连续没了爹妈,控制不了情绪,鼓动着我的泪水一下汹涌而出。开车的弟弟燕翔,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抽纸巾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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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回到了解放军大连第八干休所爸妈居住的家。饭桌前的那把爸爸天天坐着的竹藤椅,依旧忠实地守在那儿,尽管它早已破旧不堪,可爸爸生前就是不肯换掉它。

     已经与塔山方面和大连部队商量好,10月15日塔山阻击战胜利日,就是实现父亲魂归塔山的安葬日子。因路途遥远,我们必须在14日启程。

      塔山不断传来父亲墓位碑刻进展情况;大连部队方面也在商量派人和派军车护送的事情;我和兄弟姐妹则紧张地做着父母入葬塔山一切必要的准备。

       燕翔把从父亲故乡孙家屯祖坟处取回的泥土、晾晒筛细,妻子来燕精心制作了绣有故乡“孙家屯”字样的红荷包,将故乡土装了进去封好,准备随父亲骨灰一道远葬塔山。

       这些日子的我,心情一直十分沉重,总也睡不好,反复细想父母下葬塔山程序的所有细节,脑海中总还是不断地涌现出爸妈离开我们的最后时刻。

       忘不了,爸爸临终前在病床上成天和我不厌其烦地唠着,有那么多的嘱咐、那么多的期望、那么多的割舍不掉。他深情地说:“别忘了,我最后的党费,交给组织哈,那是我对‘妈妈’最后的心意表达。”他说到“妈妈”二字时声音有些发颤。我鼻子发酸,努力抑制泪水上涌,使劲儿地点点头:“放心,不会忘。”

他又对我说:“你能不能背下我写的诗?”我立刻明白父亲说的这首“诗”,实际就是他从内心流出来的那几句情深似海的大白话、顺口溜:“党是妈妈我是娃,叫我干啥就干啥,不折不扣不讲价,永远听我妈妈话”。我先念了起来,他随着念,我们就这样反复念着、念着,都流泪了……

       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不会理解这种感情,会觉得,这不太真实吧?可,可这就是我亲眼看到一个共产党培养起来的老战士临终前的真实场景。这就是那一代共产党人啊,至死信念都不会变的。

        父亲是在东北解放战争的火线上入党的。因为不识字,他竟然以画代字,画出了“我从心眼里要入党”八个字。这恐怕是中共历史上最特殊的一份“入党申请书”吧。而且他凭此一句誓言,一生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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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不识字的父亲的这份滚烫、倔强的信仰表达,不仅把跟着共产党奋斗到底的信念刻在了骨子里,也发端了他后来要把穷人的苦难和对旧社会的控诉写出来而拼命识字、斗胆写书的奇迹。

       记得父亲追悼会后没几天,我们兄弟姐妹就捧着父亲最后的党费,来到了部队干休所办公楼的会议室。干休所专门组织了一个接受父亲最后党费的仪式。所里全体干部战士和父亲生前所在支部的同志们都来了。

       在递交党费时,我向在场的领导和同志们解释:今天我们兄弟姐妹是在完成爸爸的遗愿。爸爸嘱咐他离世后,要我们替他向党组织趸交一万元党费。他说:他是一个苦孩子,是共产党救他出苦海,上了学,成为战士作家。

       他把共产党看成“妈妈”,共产主义信仰永远不变。生是党的人,死了还是。虽然死后就没了工资,但他还要每年继续交一元钱党费,要交上一万年,寓意就是:“中国共产党万岁”!这就是他趸交一万元的意义。这是一名老党员以这种方式,用尽其生命最后气力,呐喊出的最后心声!这就是共产党人不灭的信仰!

       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含泪完成了父亲的嘱托,心中充满着国际歌的悲壮。我似乎又看到了那段我最喜欢的一段词:“我的信仰是无底的深海,澎湃着心中的火焰,燃烧无尽的力量,那是忠诚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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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去世后不久,席卷全球的新冠病毒疫情就来了,阻隔了北京和大连间的交通联系。2020年的6月9日,是我失去父亲后的第一个生日。以往每到这天,远在北京的我,不等天亮,就会接到爸爸从千里之外打来的“祝你生日快乐”的电话,年年如此。每次在电话中老人家都唸叨我出生时他写的诗:“六九晨霞鸟噪,云散燕儿飞高……”

      我很难过,今天不会再有爸爸电话来了。可是,突然意外出现了:妻子来燕电话响了,她按一下,竟又传出了父亲熟悉的声音:“燕飞吗?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抢过来燕的手机一看,原来是去年的今天燕翔在大连家中录下爸爸给我打电话的小视频,被有心的儿子存在了手机里,今早特意又转发给了妻子。你说啊,那一刻能是怎样的感觉!恍惚爸爸好像没有走,又像往年电话贺我生日。可是,爸爸毕竟没了啊!我双泪冲天狂涌,我心中大声呼唤:“爸爸,您在天堂还好吗,知道儿子在痛切地想您吗?”……

 (二)

        迁葬启程的日子终于来了。提前一天,我们兄弟姐妹从大连殡仪馆,接回了爸妈的骨灰。妈妈弥留之际曾鼓足最后的气力一遍遍呼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咽气时,眼角流下了一行晶莹的泪水。明天,爸妈就要永久地离开大连了,我们无论如何要让爸妈最后“回家”一趟,在家住上大连的最后一夜。

        家,还是那个家,可亲爱的爸妈,却缩进了儿女们为他们精心制作、刻有八一军徽和党徽的金丝楠木灵匣里了,不再和我们说哪怕一句话。这一夜,我完全没有睡意,索性起来,就坐在遗像和骨灰盒前,凝视着我的爸、妈。

        爸爸就要回到他刻骨铭心的塔山阻击战阵地了。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枪炮大作、浴血拼杀的塔山六昼夜。我忽然想到,前一段新上映的电视连续剧《大决战》中,第一次出现了父亲在塔山阻击战中的艺术形象,是年轻演员李阔扮演的。剧中还真呈现了父亲常给我们讲的两位重残英雄配合打机枪的情节,父亲就在他们的战位旁一同向敌人射击。我想,要是爸爸生前能看到他自己在电视剧中的形象该有多好啊。1648857230116091.png

      天蒙蒙亮了,姐妹亲人们都来了,送爸妈离家上路的时刻到了。儿子和侄女分别捧着他们的爷爷和奶奶遗照,我则捧起爸妈的骨灰盒,大家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家。“咣”的一声,家门扣锁上了,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像被击了一下,鼻子一酸:爸、妈,可真的再也、再也回不到这个家了……

       解放军上校政委唐历和干事王世涛代表大连部队,亲自随军车护送爸妈去塔山。而卫生所所长李医生,一直恋恋不舍地站在车门前,他要目送灵车离开。我忍不住再次走下车来,上前拥抱着他,他眼眶一下红了。车开了,李医生还在哪儿站在那儿不停招着手。我知道这位在爸爸最后时刻一直参与救治的医生,也是爸爸最要好的朋友,心中一直在呼唤着:“高老走好”……

(三)

        车开了,开了,目标塔山,有近500公里。我心中忽然涌上两句话:“痛灵路超长远,送双亲去塔山!”

       车,离开了大连市区,驶上了高速公路。可我怎么感到,这长长的高速公路就是一条长长的磁带啊,车轮多像“磁头”滑过,读着那长长的回忆,读着爸爸走过的一生——

       父亲的一生,大体主要做了四件事情,而且每件事都做到了很高的人生境界:

        一是毅然参军入党,投身全国解放战争,特别是参加过那场血战六天六夜的塔山阻击战,在解放战争战火中他荣立过六次大功,是人民的功臣;

       二是父亲在战争年代拼命识字、斗胆写书,誓要把穷人的苦难和对旧社会的控诉写出来,竟从文盲逆袭成周总理称赞的战士作家,成为全军全民族扫盲运动的标杆。一生竟然23次见过毛主席,还向毛主席敬过酒;

       三是父亲从不忘自己就是来自老百姓的“一个兵”,是一名共产党员。他关心下一代的教育,革命传统报告讲了一辈子,从“兵哥哥”讲成了“叔叔”,又讲成了“爷爷”和“老爷爷”还乐此不疲,成为全国上百个学校的校外辅导员,听众多达数百万;

      四是父亲终身不忘自身共产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一辈子学雷锋、做好事。不论当兵时还是当“官”后,他走哪都常帮助老百姓和居民扫院子、挑水、种地、修理门窗、磨菜刀等,也教育我养成了走哪儿都保持着“缸满院净”的人民军队传统。

       他一生曾几次冒着生命危险参加救火;他曾顶着大雪步行20多里把患重病的小女孩背到医院抢救;他曾不顾一身污泥趴在地上伏下身,从路中间没盖的枯井中救出儿童。他被人们誉为“新时代当之无愧的活雷锋”,成为全国道德模范。

       他生前还先后荣获过全国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全国劳动模范、全国关心下一代先进工作者、全国军学雷锋标兵、全军优秀共产党员等近百个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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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主席说过“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而父亲这一生中所做的这四件事,让作儿女的我们,终生引以自豪,是我们永远的榜样!

      回忆啊,往往也带着滑稽的泪花:

       从少年时代开始起,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是和雷锋叔叔重叠的。因为他们很多思想和行为非常相似。雷锋叔叔做好事,爸爸也到处做好事,还鼓励我们做好事。雷锋叔叔有个“节约箱”,爸爸也早就有一个“百宝箱”,里面什么钉子啦、螺丝啦、还有许多工具。每逢邻居们要帮忙修理个什么东西,他那个百宝箱一打开,让人不得不佩服,——啥都有。平时走路看见钉子等可利用的东西,他一定会拣起来,积攒在他的“百宝箱”里。

       记得那还是在小学的时候,我老想着像爸爸、像雷锋一样有一个节约箱。那时的孩子动手能力都强,但思想简单幼稚。

       一天,我在街上拣到半条铁锯条,但不知它是用来锯铁的。反正试验后发现可以锯木头。我还拣到一些大大小小的弯钉子,将它们一一砸直。没木头咋办?发现大众影院后身一条胡同里有一大堆破烂的木板,只有一个老爷爷看着。想去要一块,又害怕人家不给,就在木板堆附近徘徊。忽然抬头发现老爷爷不见啦,于是冲动上来,我急忙抽出一小块木板,撒腿就跑。

       回到家里,就用小锯条拼命锯起来。那时不懂用布包着锯条,很快手就起了水泡,学雷锋嘛,不怕苦,咬牙坚持着。木板截成几块后,就用捡来的钉子钉。钉子钉歪了、木板钉劈了,急成满头大汗,重来、再钉;锤子打在了手上,青一块紫一块,疼得直咧嘴,学雷锋嘛,不怕疼,咬牙坚持着。可是,钉好后一看,节约箱的边框板,成了不规则的任意四边形,底板和上盖根本合不上。在一旁窥看的姐姐,“嗤、嗤”笑弯了腰……

       爸爸回来后,看见了我头上的汗,手上的青,问咋回事,我急得说不上来。比我大仅一岁的姐姐,从床底下拖出来那只滑稽木板框,告发我在制作节约箱。

       爸爸皱了皱眉头,追问木板的来源,我这才回过味来,我这木板来历不正!说了实话后,爸爸严肃地批评了我,说我是一边学雷锋,一边做坏事,给雷锋叔叔抹了黑,不改的话,会变成坏孩子!

       我哭了,伤心地哭了,姐姐也在一旁跟着抹泪。爸爸给我们小姐弟俩,讲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和如何区分好事和坏事,还讲了雷锋叔叔的一些故事。比比雷锋叔叔,我悔得恨不能钻到地板下面去。

       第二天,我心事沉重地将拆开的木板,送回了那个木板堆,心里立刻雨过天晴,欢快蹦跳着跑回家来。爸爸正从仓库里找出几块旧木板,教我如何用拐尺划线,如何使用木锯,很快做成了一只像样的小木箱,我用墨汁写上了“学雷锋节约箱”几个字,并把积攒的废牙膏皮等物放了进去……

       这就是那个时代的人,这就是我那称为作家的爸爸,一个普通又不普通的父亲。尽管后来父亲已经老成耄耋状了,但他的笑还是那么的爽朗,他的性情依然是孩子般的。他有了别人叫他“首长”的资格;他有了别人叫他“作家”的地位,在我的心目中,可他一点也不像,倒还是像一个心里总想着如何帮助别人的老“雷锋”。

       车轮在飞转。搂着爸妈的骨灰盒,看着车窗急速后撤的风景,真的、真的就好像是过往的回忆画面在一帧帧不断显现:

       父亲与我和我的儿子祖孙三代的童年,都是在大连这块土地上度过的。父亲惨了,8岁上了不到一个月的学,就被迫顶债去给地主放猪。9岁的他又在大连街给日本厂主当童工。在大连,他唯一的学习机会,就是跑到贫民窟、闹市区,听街头说书人讲评书。这也是日后他在部队斗胆写小说的历史源头。

       我呢,可比父亲强多了。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但小学三年级起,正赶上了那场“史无前例”:一段时间内,大开本的《毛主席语录》成了小学的语文书;《农村会计计算法》成了算数;《工农业基础知识》代替了物理化学;劳动课代替了体育课;“忠字舞”代替了课间操。经常性地停课,使我们这些孩子成了撒欢的小野马,成天在街头打陀螺、跑滑车、跳方、跨大步——反正那时街头车很少……

       在《水浒》、《西游记》都被列为“黄书”的年月里,已是作家的父亲惜书如命,成天紧紧藏护着他那成摞的书。外表书架上除了马、恩、列、斯和“红宝书”外,所有古今中外名著、史料等都被父亲收起来,藏进一个个沉沉的大木箱里,锁入我家后院比较隐蔽的、原先储煤的斗室里。

        那时冬天,我家烧火墙。每年父亲都要分批将藏书趁夜取出,排放在火墙旁,以去潮气,以防霉变。每当这时,书的诱惑和好奇心,赶走了我所有的“瞌睡虫”。我和姐姐先是装睡,趁父亲不注意,偷着抽出几本书藏进被窝里。父亲未睡,我就打着手电蒙被看,听见父亲关门睡去,就公然开灯大看。常要抢在天蒙蒙亮,把书看完,再悄然放回去。

       毕竟是儿童,早上起不来,白天打瞌睡,没能逃过父亲的眼睛。他终于抓住了我这个“偷书贼”。板脸训斥一番后,令我奇怪的是,父亲开恩,开始给我些薄薄的小册子看。如《青少年时代的毛泽东》、《司马迁的故事》、《不怕鬼的故事》之类,当然是以不外传,不拿出家门为条件的。

        然而,父亲的那些小册子并未满足我膨胀的读书欲,我还时常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西游记》等大部头看。以至后来年岁已大的父亲,一有什么书找不到了,总还是要怀疑地问我。

        记得我的小学阶段,9分钱一斤装的酱油瓶,对我的读书影响极大。最开心的竟是,父亲给一角钱买酱油余下一分钱被我攒起来,跑到中华市场小人书书摊,去看一分钱一本的小人书,常常一看就是半天。对读书的渴望,以至使我那时常常盼望瓶里的酱油快些用完。有几次竟急不可待地将瓶中还剩些的酱油偷偷倒掉,然后拿着空瓶跑到父母那儿,自告奋勇地与姐姐抢着去打酱油……

        这就是我的童年、我的“我要读书”。和父亲比,我很幸运,和儿子比,又很可怜。或许是儿时缺憾心里作怪,结婚成家后,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逛书店、买书。儿子天晨降生后,我就开始成套地给孩子买了许多古今中外名著连环画和红领巾读物。孩子在尚不晓事时,就已拥有相当丰富的藏书了。当孩子有了阅读能力后,我便有目的地向孩子开放这些书,像当年父亲对待我一样。

      父亲是一位知名度很高的“战士作家”,以一部小说《高玉宝》和其中最精彩的章节《我要读书》、《半夜鸡叫》影响了几代人。在人们的印象中,他似乎永远是那个与地主“周扒皮”斗智斗勇、向这个世界大声发出“我要读书”呐喊的那个孩子。“高玉宝”三个字,永远定格在了那个时代,定格在了一个渴望读书的中国孩子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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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轮还在飞转,沉重的氛围,让一车人昏昏欲睡。可我对父母的回忆,却像开了闸似的一直在汹涌。爸爸的往事、妈妈的往事,交替着地涌现,却又一一幻灭。现在的爸爸妈妈,全都缩在了我怀里的这两个木盒里了。猛一想到这儿,忍不住的泪水又湿了眼眶……

       忽然,高速公路一侧迎面飞过来一块蓝底白字的提示牌, “塔山”两个大字重重地撞入了眼帘!

       我知道,过了“塔山服务区”,就是葫芦岛东出口,我们马上就要进入父亲当年的塔山战场了。

      驶离高速公路,车入葫芦岛市北郊,我们来到了离塔山堡最近的“百万大美宾馆”入住。吃过午饭,全体又上车,先去塔山陵园老战士墓地查看各项安葬准备情况。然后又回宾馆,等待着明天塔山胜利日和与父亲同时下葬的另一位塔山老兵——著名侦察英雄纪仁祥的灵骨及其子女的到来。

        晚上,高、纪两家儿女和两位父亲所在部队的军人一块用餐。还有许多塔山老战士后代,也从全国各地赶来,为两位老战士魂归塔山送行。我们这些人的父亲,当年全在塔山阵地浴血奋战,是生死战友,有着生死之约,那就是死后魂归塔山、伴葬英烈。我们当然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

       讲起我们的父辈,什么叫流血牺牲,什么叫意志顽强,什么叫塔山精神?席间,侦察英雄纪仁祥伯伯的女婿、原塔山部队123师的政委姜英宇少将,在我们这些非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中间,讲了一番话引为共鸣:

      他说:“我们父辈守的塔山是军事要地,它关乎锦州、辽沈战役的胜利、关乎全国解放战争的胜利,乃至关乎新中国能不能在1949年建国。说塔山要地,就‘要’在这‘三个关乎’上。没有塔山的胜利,就没有锦州攻城的胜利,就没有辽沈战役的胜利,也就没有后面的平津、淮海战役的如期举行”。

       他说:“真正的塔山精神,浓缩后就两字:拼命!面对强敌,死缠拼打,有让敌人血流成河、尸骨成山的气魄。父辈和我们两代塔山人,坚守着不同的高地。我们这一代要坚守的是父辈们用生命和鲜血铸就的塔山精神高地、是意识形态里的“塔山阵地”。而这个高地或者说阵地能否坚守住,同样是‘三个关乎’:关乎红色基因、关乎红色血脉、关乎红色江山。这就是共和国的底色”。

        他还说:“孟婉舟回国之后,有一段感人的话:‘凡是有五星红旗的地方,就有信仰的灯塔;如果信仰有颜色,那一定是中国红’。 还有人说:‘你所站立的地方,就是你的中国;你怎样,中国就怎样;你有光明,中国就不再黑暗’。说一千到一万,就是要干好我们自己的事儿”!

       他最后说:“作为革命后代,我们兄弟姐妹们要始终记住一位老革命前辈跟后代交代的‘三个千万’:社会主义制度千万别搞没了;五千年传统文化千万别搞丢了;祖国的版图千万别搞小了。这‘三个千万’,落到一点,就是红色江山变不变色的问题。正所谓:‘要想红旗飘万代,重在教育下一代。’

       他说的多好啊!在场的塔山后代、兄弟姐妹,全都报以热烈的掌声,他,说出了塔山老战士后代们的共同心声!

(四)

      10月15日,塔山阻击战胜利日终于到来了。清晨,我们高、纪两家儿女,捧着各自父母的灵骨盒,乘车行进在当年父亲血战的塔山战场上。塔山堡就在前方,西面的白台山依然耸立。但这里完全没有了当年大战的血腥气息,这里到处是一派和平安详的景象。

       车辆驶进“塔山阻击战烈士陵园”的山门,来到塔山阻击战纪念馆广场,又沿新筑的彩色灵路,驶到了塔山阻击战老战士墓园的道口前。一辆载满花圈的车辆,正忙于卸下那么多悼念的花圈和花篮,有些零乱。塔山后代毛建凯兄弟帮助用本溪青云石制作的高、纪两对老夫妻的石棺,也正在卸车。

       我为父母精心设计的石棺,棺上盖镌刻着鲜红的八一军徽、父亲的三枚军功章以及“战士作家高玉宝长眠与此”的字样;石馆正立面,刻着爸妈的红印章和生卒日期及松柏图案;石馆的左右两个侧立面,分别刻着著名连环画《我要读书》和《半夜鸡叫》的封面画,同时刻有“书依旧,人已去,读书呼声更高”、“鸡犹存,夜还在,鸡叫是否响亮”的一排字;而石棺背立面,则刻有长城图案以及父亲一生所做主要的四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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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是塔山阻击战著名的58高地,是当年塔山英雄团(34团)的“团前指”所在地,这正是当年我们父辈的阵地。站在这里南望,左侧是著名的铁路桥阵地,右侧是著名的白台山阵地。而高地的北侧30公里,就是蒋介石抓心挠肝想要救援的锦州!

       这座塔山阻击站老战士墓园里,已经有40位去世的老战士安葬于此。我的岳父陈甲明是第一个入葬这里的塔山老战士,墓位排在第01号;而我父亲的墓位按序排在第41号,正好暗合着他一生念念不忘的老部队番号: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1军。

       在墓园门口的矮墙台上,摆好了父母的遗像、石棺和木棺,我们兄弟姐妹四家人,分别和父母做了最后的合影。然后,我们在肃穆的音乐中列队,捧着爸妈的遗像、木棺,抬着沉重的石棺,迈着沉重的脚步,来到了第41号墓位。

      “松涛似呼吸,集结号响旧部聚,犹听义勇曲”。在来自广西桂林的解放军上校张利春的主持下,开始了战士作家高玉宝和侦察英雄纪仁祥的安葬仪式。蒙在墓穴口的红布掀开了,净宅、入殓、封棺、祭奠……

       我和弟弟燕翔,将装载着爸妈灵骨的木棺,小心翼翼地并排放入已在地宫中的石棺内。我在心里大声地呼唤:“爸爸,到了您的永恒之地了,这儿就是当年您血战过的塔山战场啊”。“妈妈,您陪同爸爸走入这地下时空,您们的爱情终于凝结成了永恒”。“爸爸,这是一袋您魂牵梦绕的故乡孙家屯祖坟的泥土啊,让它伴葬在您们身旁,了却您的思乡情。”

      看着鲜红的党旗和军徽,我知道,这入殓的是灵骨,升华的是信仰。沉重的石棺盖板封胶盖上了,更沉重的黑色大理石卧碑,在师傅们的器械吊装下,也轰然盖上了。那一刻,仿佛有一个硕大的句号,圈得我心一阵颤悸:那是痛,也是安慰。马上联想到的是那句成语:“盖棺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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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瓶老酒斟满酒杯,燕飞、燕翔、燕丽、燕平四家儿女,依次举杯过顶,将那泪水似的酒液,洒到了花蔟环聚的墓碑前:爸妈,儿女们深切地想念您们啊!您们长眠在了这里,从此塔山,就成了我们永远的家乡!

        忽然间,我的心头一颤,想起了齐豫和赵照浅浅哀唱的那首余光中的《乡愁》:“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于是啊,泪水,止不住地再次上涌……

       狠狠擦一把泪水,我应当这样想:父母归队了,他们和战友们组成的这卧碑方阵,永远固守在了他们的塔山阵地。活着,他们用血肉守护了这片土地;死了,他们的英灵护佑着这片土地。

       最后,我们高、纪两家儿女,站成一排,向全墓园已入葬的40位父亲的战友们鞠躬悼念,并向所有来参加送葬和吊唁的葫芦岛市各级领导、教育局和父亲担任过校外辅导员的学校代表、从各地赶来的塔山老战士后代,以及两位父亲所在部队的代表及其他来宾,鞠躬致谢。

(五)

       要离开了。我们两家儿女在父母的墓位前,以我们汉民族“跪天、跪地、跪父母”的传统礼仪,给各自的爸妈,跪拜磕头:爸妈,您们就在这儿安息吧。您和战友们就在这儿静静等待着台湾解放,等待着当年毛主席朱总司令下达给您们“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的命令最终完成!待到那一天,我们会和其他塔山后代专程来此向您们、向所有的塔山英烈和老战士们报告,了却您们“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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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身离开了父母,随着一曲电视剧《大决战》主题曲《寸心》的曲调,我们列队来到了塔山阻击战烈士墓前,献上花篮,并向在这里伴葬英烈的8位将军墓一一洒酒悼念。纪仁祥的女婿姜英宇少将,代表我们塔山老战士后代,做了继承和弘扬塔山精神的精彩宣示。随后父亲的长孙、我的儿子高天晨,作为塔山老战士的第三代人,代表大家向英烈们告慰:

     “长眠在这里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41军首长们、塔山阻击战中英勇牺牲的英烈们,今天,你们的战友、原四纵12师34团侦察英雄纪仁祥和原四纵12师35团侦察通讯员、战士作家高玉宝,向你们报到来了!

       请接受塔山老战士纪仁祥和高玉宝后代们的致敬!请你们放心,我们会永远记住,我们是塔山阻击战参战老战士的后人,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人的后代!你们的红色基因和精神、你们不屈的血脉和品格,将在我们和我们的后代身上,永存!”

       安葬父母和缅怀英烈的仪式结束了。我们两家儿女和全体来宾合影并参观了塔山阻击战纪念馆展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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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塔山阻击战纪念馆的广场上,忽然看到广场矗立的大荧屏,正循环播放着央视塔山阻击战的纪实节目片段,忽然,我又看到了父亲高玉宝在节目中含泪讲述塔山战斗的画面,耳畔则不断地萦绕着《寸心》中谭维维那如诉如泣的悲壮歌声:

      你看,远方如昨。那些故事,依然还记得。

烽烟之下,千万里,数不清的长路,谁曾跋涉。

每一寸土,都有人奔赴;

每一寸天,都以来守护;

每一寸心,都将人间正道浇铸。

留下一页,不朽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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