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散读（外篇）

　　[小楔]作词笔记春来秋往有日无算，惟心境情绪改易，良多相违之处，更觉近来身心困顿，遣如何风物与心情？时绪追迫及此，一脉相延不忍相弃，与昔之处大失本意，故从兹为“外篇”。

　　史达祖词，“绮罗香·咏春雨”，瑟缩的花，惶惑的柳，千里暮春正晚雨，愁绪如同迷濛的烟雾蔓延开来。任它粉蝶扇着湿淋淋的翅膀，扇起细碎的水珠，摇摇晃晃飞过；更有春燕斜飞南浦，逐虫衔泥。惟独神思恍惚，迁延难绝，又恨这绵雨，误我春兴。一川风雨难歇，远江连天无极。隐约的淡峰，逼眼的新绿，潮声雨声，忆我故园。

　　“双双燕·咏燕”，笔者小试，无词牌曰：

　　燕子构起少年绪，好忆当初，黄吻嫩语盈茅屋。自从离别去，梦游故园有几度？

　　而今故园休矣，春草长过亭路。归去应不识门户。曾记梧桐树，花发燕归时。

　　“三姝媚”，此情付烟尘裹挟以去，心为之凡俗，神为之忧，情为之伤。

　　“八归”，笔者不揣造次，凑成一阕《江城子》：

　　风雨正愁是苍皇，彤满天，雾塞江。两岸风柳，奈何似我乡？夹堤草色无尽意，心情乱，雨益狂。    曾经离别费思量，恨难以，鬓成霜，久未重识，叙旧类牵强。年年春草如行时，人归去，泪千行。

　　章良能词，“小重山”，为人不可又不忍沉吟痛悼于旧时，而今偷闲便益登临凭栏寄情于暂时的盛景，往日的踪迹依然留存，只是中心怀思的寄托而已。弱柳似烟，故暗；花发如水，故明，两者春物也，见春事之正酣。栏内净植芍药，芽紫如簪；栏外飞鸣家禽，雨后的风软，太阳懒洋洋的，躲进薄春云里。小家碧玉，固不如大手笔之纵横捭阖，亦消愁解忧之良剂也。

　　刘过词，“唐多令”，芦叶落满沙洲，浅水泛出秋凉，二十年后又路过南楼，仿佛往日的小船犹系在柳下，摇摇晃晃，尚且未稳。这才过了几日？旧地重游，又是中秋。黄鹤矶头那个地方，你去过了吗？看到那熟悉的景色，忍不住又感到别于往日的新愁。我想要咱们携酒同载，不知道能否再寻回少年时代的兴味？尺幅一轴，山水供愁。

　　俞国宝词，“风入松”，此首犹在口角，前边大约品过。“红杏香中箫鼓，绿杨影里秋千。”如此美景盛情，良不费心，冶神洽意。

　　吕胜己词，“蝶恋花·霰雨雪词”，雪已胜慨，心测为难。

　　戴复古词，“洞仙歌”，记酒肆光景，好唱一个情字。

　　卢炳词，“减字木兰花”，莎通蓑，饁音叶（往田里送饭），秧针状妙，（年成好景）惭愧意侥倖（此岁必稔）。

　　高观国词，“菩萨蛮”，这个词牌还是主席稔熟，写的也好。

　　李从固词，“谒金门”，古代女子苦，盼人不得归，写尽“十样蛮笺”也不得寻、不得恨。

　　潘牥词，“南乡子·题南剑州妓馆”，亦痴人痴事痴状。

　　刘克庄词，“木兰花·戏林推”，冶游繁华终年，曾不如边戎一事。

　　清晨之起不看天，昨夜雨骤梦无眠，又是燕郊近秋息，草色如冰水成铅。

　　故家之思难已矣，望云听啸情几添，记否当日诵海潮，枕中衾里正华年。

　　（85年5月26日笔记中记：昨夜雨，晨起气清。诗当是当时手笔。）

　　“沁园春·梦孚若”，起言登临访古，感旧生慨，纵横抒怀；用曹操、刘备事寄托豪情，再无更恰；下片以惊时光之速领起，鸡鸣不必如街鼓之声，已震撼不胜。读之真“凄凉感旧，慷慨生哀。”

　　“沁园春”，上阕历数成典，下阕尽抒我怀。“当年目视云霄，谁信道凄凉今折腰”，也“凄凉感旧”之至笔；“老去胸中，有些块垒，”积郁难释，到此足堪失声。

　　“满江红”，又有几句曰：

　　但能忘却世间事，捐身不亦壮怀乎？堪悲老死门户下，心神早朽复何谓！

　　此天博大正朗日，独我不得弛其志！恨此华泰终不言，后土万年有兹裂。

　　（当时败笔，权录至此，草蛇灰线，不记踪迹。）

　　“昭君怨·牡丹”，意在言外。

　　萧泰来词，“霜天晓角·梅”，深味之亦奇思妙想。

　　吴文英词，“齐天乐”，窗外风声飒飒，夜凉如水，一边细听侯德健《归去来兮》，一边漫録梦窗妙词，为之消魂醉骨，钞至最后“可惜秋宵，乱蛩疏雨里”，情难禁持，浑如冰夜冷雨，两泪飘洒，堕入其艺术手段魔法的套中矣。正如唐圭璋分析的：“结句需要放开，含有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

　　“浣溪沙”，为何春有秋声，无奈夏伤秋雨，秋之为秋，动态观望，意念使然。这么含情脉脉的两句：“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款款至深，如见春之郁郁，月之优柔，与下句“春风临夜冷于秋”却相迥异，开阖之笔，意在醒人耳目，须深味之才得个中奇巧。

　　“祝英台近·除夜立春”，对往事有所怀恋就是有情。

　　“风入松”，百无聊赖，打油几句：

　　窗外风雨细了些，青云颇阴沉。启视楼畔草长未，觉秋意袭上额眉。夏促秋骤凉来急，又是别时滋味。    兴来日日翻闲书，懒待游亭湖。应知春桃争欲尽，空留叶枝碧森森。望云天听秋息，放逸情空游迹。

　　（没有牌调，姑妄称之“打油词”可也。）（注释一句，双鸳成对，喻美人鞋子。）

　　“八声甘州”，接着打油，浑如乱绪：

　　忘他娇女娈娃，只要庭下芳草。看远山野云晴须须，听秋来潮急。风与云来商量着，雨打梧桐知情意。感时伤怀客居，惟秋客，是知己。

　　（“秋与云平”，心如天空，秋来一丝弱云飘荡，不知其何来何往。）

　　“望江南”，人欲问“在否？”答曰“无我！”再，以吾陋室谓之“避尘居”。

　　“唐多令”，俊语纷披，口舌流香，真不堪一日若离。“心上秋”，以心、秋二字合成愁字之意。

　　[小楔]简释本和选释本所选词颇不同，上面吴文英词简释本所载异于选释本者阕录，下补。

　　“夜合花”，此词“笔力排奡，绝似屯田。”鄙下枯笔曰：

　　温柔乡策杖便入，踏台苑把酒共辞。当时夜泊横塘远，昔游共追翠陌深。

　　巢因燕去凋堪惊，花为雨狂折更残。寻梦指过斜阳处，荒草故楼识苍梧。

　　“霜叶飞·重九”，南屏、东篱、白发、茱萸、缘愁万里，诗中当皆有出典。感觉如行秋林，丛芜树花，披拔而进，忽如高岭，林开日迥，心神为之一爽。

　　“点绛唇”，素月亦灯，恍惚亦如旧事。

　　“祝英台近”，废园之情也如春草，萋萋长过庭阶难已。

　　“澡兰香·淮安重午”，玉人睡去不再醒，辜负多少花影动。

　　“莺啼序·春晚感怀”，四阕肥词，把玩忘机。

　　“踏莎行”，伤离折柳，累物成怨，菰叶有情，人却残忍。

　　张林词，“柳梢青·灯花”，坐玩灯花有儿童之憨痴。

　　黄孝迈词，“湘春夜月”，近清明的湘水湘云，羁旅者的一陂恨水。

　　曾揆词，“谒金门”，流水急，年华疾，何处去，可堪忆？

　　陈经国词，“沁园春·丁酉岁感事”，万事可堪论？欲求之则休矣。匆匆过客何尝留过行踪，青山至今尚存忧郁。

　　刘长翁词，“兰陵王·丙子送春”，上阕送春，春尚未去，已知离别；中阕春去，春去屡回顾，犹见凄怆；下阕春已去久，空留下云天茫茫，寂寞寥廓，离情深远，伤于暮阳。

　　“沁园春·送春”，上首送春，今又送春，此首着眼角度心情感受又不同。

　　“宝鼎现”，“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其中滋味说不尽，窗外过午已成昏。

　　“永遇乐”，春意付谁可靠无虞？！

　　“柳梢青·春感”，独坐愁城。

　　“柳梢青”。

　　周密词，“高阳台”，梅花树，寄相思：

　　雨声欺我远居，沧沧正是家树。浑道春深意懒，谁知乡情最苦。

　　“玉京秋”，寻秋无着，归而赋，赋者其苦！一襟幽事，砌虫能说乎？

　　“曲游春”，闹市没有幽境，群麇没有人情。

　　“花犯·水仙花”，伴你清宵一霎，得似枕中富贵。

　　“一萼红”，得一萍湖，一苔山，一草径，一树圃足。

　　“谒金门·吴山观涛”，秋色旷原，江涛连天。

　　蒋捷词，“燕归粱·风蓮”，此首题吟风莲，实吟舞态。以梦起笔，中间所吟舞态，又可看成吟莲，两者互证，错综渲染，若即若离，似梦非梦，尾忽梦回，以风莲结，所见类大飘转，景情双收，而又互有所托，读之令人移情于景，由景生情，惶顾不暇。

　　“贺新郎·兵后寓吴”，写景写人，写物写情，写虚写实。水在荷上，滚水成珠。深阁、垂帘、软灯，景者，荷也，人置其中，则珠光辉耀；寒鸦归树，物者本无意，因人而赋归情；“相看只有山如旧，”是实，“叹浮云，本自无心，”是虚，其中情致所牵，也无非为了状出“也成苍狗”之势。

　　“贺新郎”，艳桃莺语冷香凝，昔花今拾可堪惊。

　　曾学七百三十天，一朝一日总关情。

　　（我的旧笔记以高中两年为始为期）

　　案角叹生蛛网，窗外愁听雨声，黯乡魂，潮声静，思难定。说道离情正苦，梧桐树，不得诉。

　　（八月五日晚看电影《似水流年》雨中归调寄“西溪子”。）

　　“女冠子·元夕”，容易唱时心欲狂，柳花飘飖无多香。

　　晚桂夕阳遍天际，秋来无言对苍茫。

　　却忆紫樱少年事，淡漠恍如隔晨曦。

　　黄叶满山秋风展，争说寂寞到夜雨。（以上秋意二首，略无加增）

　　漫思往事心忧伤，楼墙之内多徜徉。

　　应是惘然无多恨，苦对旧稿梦已凉。

　　张炎词，“高阳台·西湖春感”，春已知愁，奈何又是飞花啼鹃，蔷薇丛里东风舞，燕子故去，此情又与谁诉。

　　“渡江云”，门外种柳三两株，阶下养花满半圃。

　　闲来看山不觉晚，黄昏送客逢微雨。

　　“八声甘州”，以文会友，往来酬和，古人乐哉。

　　“解连环·孤雁”，应是归雁不识路，过我寂寞小庭户。

　　苍花碧草秋风早，轻致问询不暂住。

　　“月下笛”，重洒西洲泪。   

　　“念奴娇”，忆昔之情已难忘，感今之怀柔且长。

　　思乡踯躅游燕北，登临不知心何方。

　　王沂孙词，“眉妩·新月”，一阕方尽，此情犹长。

　　“高阳台”，俊语纷披，大气恢宏。（当时晚听陆游《钗头凤》广播，愁肠郁结，幽咽无尽。）

　　“天香·龙涎香”，休矣！此情。

　　“齐天乐·蝉”，秋残，蝉之鸣也悲。

　　“长亭怨慢”，我心已荒芜，旧情别故苑，此苑正秋暮，衰草连天遮，凄凉如我不可度。但得轻觅一条幽僻径，出看斜阳对山哭，慰此沧桑生也足。

　　汪元量词，“莺啼序·重过金陵”，这是阅尽沧桑词海最后一首词了。自从来此南山畔东篱下，春访桃源，秋来采菊，几度往返，仙踪鬼迹，到如今，可谓“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所历两朝文苑，访过几家词擘，“叹人间今古真儿戏”，而今此情真休矣！汪元量的四阕词读完，词为之雅正而绝，我的灵魂也即将殉情，随即绝气身亡。此章正待尽时，举目前暸，层层山峦，碧透云天，“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情为激振，繁茂郁郁。掩卷沉思之际却有望极天涯而心渺茫之感触，在我最后落得个空落落的两眼里，和眼前茫茫然的大地中，我失神的双眼还能再注视什么，我纷扬的思绪还能再牵挂什么？辽远而无物，春深知秋残。俱往矣，数人间风流，存者几稀！真想绝尘弃迹，奋身随去，袋囊沉重，无奈浊物仰天太息。盖临顶所虑必下，林密但忧復荒。所有的所有不必存在了，过去的过去也再没有了音迹，人间世，烟火里，我蓬头垢面的形容，和忧郁憔悴的心声，只剩下一个虚壳，不必认识我，不值得倾听，我飘散了，我融化了，因为我爱过，为我的爱我已经捐献了所有胸中的高山和大海、春夏和秋冬，我的世界从此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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